第二百六十八章 “外面何事这般喧嚣?”
作者:荔元酒      更新:2022-05-18 02:43      字数:4553
  京都,皇宫中人嗅到血雨腥风即将到来,愈发谨小慎微,噤若寒蝉,生怕一不小心触霉头掉了脑袋。

  明明是烈日当空,宫墙每个缝隙却好似无时无刻不幽幽散着寒气。

  苍阳依旧是一袭灰色道袍,惧寒似的,双手揣在宽大袖袍中置于身前,神情淡淡,不紧不慢在宫巷中行走。

  宫人多眼熟了这位看着高深莫测的道长,知道这位道长如今深受皇帝看重,迎面碰见时会一面小心翼翼偷瞟一面欠身无声行礼。

  苍阳一一颔首示意,并无太大端着的架子,每日朝阳初升,便外出绕着外侧宫巷步行缓缓一周,赵贯祺派去监视的影卫数日后回话,禀报苍阳并未有异常举动,也没有故意接近什么人套话。

  赵贯祺听后只是冷笑,思索后摆手让影卫退下,并未多言。

  朱红的漆柱,明黄的琉璃瓦,精致的壁画花纹,无一处不透露着恢弘大气。

  苍阳站在廊下裹紧衣衫隔绝清晨露气,心中默叹,总觉得怅然,遥遥望一眼天边新一日的绚烂朝霞。

  可惜这宫中无人欣赏这漫天霓光,四四方方拥有冰冷棱角的视野只弥漫着冷冷的沉寂。

  饶是他心如止水,这时也免不了感叹一声,这宫中的风水一点也不养人。

  明平侯还是快些回来罢。

  此时此刻,深宫中另一处,汪仕昂推开窗子,面色低沉缓缓吐出一口气,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将困扰他入眠的噩梦和担忧散去,在这黏稠压抑的宫墙内寻出气力开始新的一天。

  已记不大清楚是第几天了。

  自顾长云离京,他夜夜不得好眠,精神一下子颓废许多,更显苍老。

  他无奈于自己的虚耗,亦心痛满安的麻木。

  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最初还会怯怯牵着他的袖子小声问何时能离开这里,不知何时不再问了,澄澈灵动的眼神一日日变得黯然,总是盯着天上发愣,消瘦是明显的,仿佛风吹就倒。

  饭桌上汪仕昂总是满眼心疼地为他布菜,一截如枯竹的手腕在空落落的袖管里显得脆弱不堪,满安看着看着眼圈就要发红,鼻酸地埋头大口扒饭,将汪仕昂送入他碗里的饭菜吃得一干二净。

  皇宫这个地方一直在吞噬人的生命,少数人能与之抗争,或是心甘情愿沉沦。

  苍阳对着某处方向掐指一算,默默摇头叹气,思索片刻,心觉终不能坐以待毙。

  万丘山私下出入萧府愈发频繁,几乎日日都去。

  元晟在这个城府颇深位高权重的大官手里调教,气质慢慢有所改变,洗去少年稚气,多出了几分与年龄不相符合的阴沉,但仍不喜与人说话,萧何光以为他这近似内敛的性子甚好,开口让万丘山不必执着于磨炼他的口才和文笔,只拣些要紧的东西来教。

  万丘山自然是乐意少些麻烦,礼部表面看着无波无澜,实则换了次血,他现今正计划不惊扰上面将礼部变成自己的一言堂,忙着在各色官员之间揣了满肚子心计走动做人情。

  萧何光布置在暗处的眼线似有所觉察,京都神不知鬼不觉多出一股陌生势力,目的不明。

  不过他正坐观虎斗,如今能腾出不少空去细细抽丝剥茧,查明来者为何人。

  百戏勾栏,小楼门窗紧闭,阁楼中一片黑暗,唯留有顶上一扇小窗覆着密竹帘,淋淋沥沥洒下来一条一条的微光。

  美人榻旁边的小几上染着线香,苍白的香烟缓缓升起,在半空中消散了形状。

  酒气很浓,矮榻脚边堆了三四个酒坛,一只白皙的赤足从织金薄毯下探出搭在边沿,顺着往上看去,美人侧卧着沉睡,呼息舒缓,腰间一抹明显的弧度弯下去,看着盈盈一握。

  阿骨颜携着一身血气归来,双眸间狠厉的杀气还未散去,一进门便敏锐发觉榻上美人长睫微颤,像是被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熏到了。

  目光在那黑暗中一抹白上定了定,虽下意识想上前将堆叠的毯子展开好生覆好赤足,阿骨颜喉结攒动,不假思索转身离去。

  片刻后,阿骨颜换了身衣裳,散着一头微微卷曲的湿发,轻手轻脚走进来。

  那抹不由自主吸引人注意的曲线已随着主人的翻身而藏进层层叠叠的暗红锦绣中,如苏柴兰虽不喜中原的天气,但很喜欢这些织金刺绣带着流苏装饰的东西。

  “今日回来晚了,”如苏柴兰似有所感懒懒投来一瞥,美目半睁,声音夹着软绵绵的困顿,“遇见麻烦了?”

  “没有,”阿骨颜摇头,在榻边半跪下,抬手提了提几乎垂到地上的毯子,顺便捋了把乱掉的流苏,低声道,“属下吵到主人休息了,请主人责罚。”

  如苏柴兰垂眸审视他全身,没有发现一道多出来的伤痕,十分受用地勾唇一笑,“吾许久未罚你了……”

  他伸手去摸阿骨颜的后颈,阿骨颜顺从地低下头,“主人怜惜属下。”

  “……可不止是怜惜,”如苏柴兰喃喃,闭眼感受掌心下的温热,再开口声音冷硬下来,“碍事的家伙可扫清了?”

  “是,”后颈上的皮肉被人反复揉捏至发热,阿骨颜指尖抖了下,沉声交代,“的确是赫连家的人,后背烙了赫连家族的图腾,是死士,共五十人无一遗漏。”

  如苏柴兰嘲讽一笑,“才五十人。”

  “这两头白眼狼,竟以为派来区区五十死士便能撼动吾在中原的根基么……”

  寒意滋生,阿骨颜凝视地上一小截掉落的金丝线,开口,“主人息怒。”

  “吾并没有生气,”如苏柴兰堪称愉悦地笑笑,只是笑意森冷,冰凉的指尖轻轻划过凸起喉结,不算温柔地一按一揉,懒散道,“你只有这件事要禀报吗?”

  阿骨颜眸光微变,“还有一件事,说出来会惹主人不高兴。”

  如苏柴兰伸了个懒腰,大发慈悲将手收了回来,承诺,“不会迁怒于你。”

  因房间里多了一源源不断散发热意的人,还离得那么近,如苏柴兰似乎有些闷热地掀开毯子,两条白玉似的长腿绞在绯色纱衣里,小腿纤细漂亮,膝盖被闷出浅浅粉意,再往上的娇嫩若隐若现。

  阿骨颜克制地低垂眉眼,“有三只蛊虫失效了……属下查不到缘由。”

  如苏柴兰挑眉,“失效了?”

  失效便代表母虫死了,要不然,就是有行人解了蛊。

  有意思,如苏柴兰若有所思摸了摸他抿紧的唇角,想了想,安抚道,“不必为这个担忧,不是你的过错,吾让养蛊的去查。”

  阿骨颜点头称是。

  “外面何事这般喧嚣?”

  三合楼,月杏儿捧着脸趴在桌上对着算盘发愣,渐渐听到外面吵闹的人声越来越杂,忍不住从柜台后探出身子往外瞧。

  “三儿,你去看看有什么热闹的。”

  正在擦桌子的少年“哎”了一声,擦擦手三两步跑出门,一头扎入了人群中。

  柳正手中拿着卷书撩开帘子出来,看她一眼,似是不经意道,“你这几日成天在这坐着,怎么不跟他一起去看看热闹?”

  月杏儿无精打采掀过一页账本,盯了一会才拨弄几下算珠,意识到有人跟她说话,“啊?你说什么?”

  柳正欲言又止看她片刻,心中默叹。

  云奕这没声没信的,让人挂心得很。

  “如苏力不是闲在后院?你带他出去转转,别闷坏了,”他轻声哄着,抽出她手下算盘,“让晏箜陪你去,这些交于我来罢。”

  月杏儿揉了揉脸打起精神来,刚撑起身子,不知想到什么又趴了回去,老气横秋重重叹一口气。

  柳正被她逗笑,“怎么了这是?玩都不乐意玩了?”

  月杏儿翻个白眼,用一种“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埋怨目光瞪他,“京都现在乱成这样,怎么好安心出去玩。”

  她往后院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小声嘟囔,“就算我给如苏力易容,他那双眼睛,那副身材,哪是中原一般少年能有的?万一惹了麻烦……哎,哎!”

  三儿慌里慌张跑回来,月杏儿一见连忙招手喊他过去,急切问,“咋了?出什么事了?”

  “是南衙禁军,”三儿来不及喘口气,惊道,“南衙禁军的副都督,领人把买卖孩子的贼人和丢失的小孩带回来了!刚回来,还没经过咱们门口呢!”

  柳正一怔,捏着书卷的手陡然一紧。

  月杏儿眼睛登时亮了,快声道,“那不是说家主小姐他们已经得手了么?!”她激动得一下子拍案站起,兴冲冲要去后院喊晏箜出去看热闹。

  柳正静默片刻,眉眼笼上浅浅笑意,想了想回身转去楼上,站到窗边垂眸往外看。

  无数百姓夹道欢迎,迫于黑甲玄衣肃穆冷漠气质和高头大马的压迫,只敢小声惊呼,震惊激动的情绪在街道上人群中快速涌动。

  柳正居于高处,窥见最前方俊朗男子眼底一片郁色,顺着熙熙攘攘的大路望去,瞧见另一行玄衣南衙禁军,拨开不住往这边挤的人群渐渐靠近。

  忽而心神微动,又上一层楼,视野更加开阔。

  月杏儿拉着晏箜贴着人群边缘一溜烟往前钻,柳正看得清楚,没忍住轻笑一声。

  漫无目的地张望,慢慢地就皱起眉头。

  人群中未见一个晏家人,也不见云奕的影子,甚至没有韦羿,柳正心中念头百转千回,不禁诧异挑眉。

  隐约可见除了那一行前来迎接的南衙禁军,另有几小拨眼线似的人自不同方向接近,悄无声息混入人群。

  凌肖眸色阴戾不耐,唇线紧抿,周遭声声夸赞入耳,蚊声一般挥之不去,只让人觉得聒噪闹心。

  身后众人察觉到他身上笼罩翻腾的低沉,皆不敢惹他,安静如斯,外人看了只道南衙禁军诸人少年沉稳,踏实可靠,殊不知一个个又累又困,连着两夜赶路,心中疯狂叫嚣着赶紧交完活回去睡觉。

  前来接应的人是陶明,看见不是庄律,凌肖脸色更难看了些,只颔首示意一下,没有半点想要开口的意思。

  陶明正纳闷着这人一个字都不说怎么交差,凌肖身后汪习翻身下马,对他抱了抱拳,解释道,“陶大人,大伙赶了那么长时间的路都累了,赶紧整完让大伙回去休息吧。”

  陶明自然答应,利索吩咐下去将贼人押下,客气几句,最后迟疑望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凌肖,沉吟道,“诸位回衙交了牌子便可回去歇息,都督给各位批了一日的假,只是还有劳烦凌副都督去都督那一趟。”

  凌肖点头,面色不改驱马继续往前。

  他有皇上给予的特权,可当街御马,陶明等人分立路旁,默默注视他挺拔的背影,神色忽而复杂。

  京都中关乎民心的事皇上必然会多加关注,这次定然又要封赏,树大招风,往后看不惯南衙的人会更多。

  日光明媚,有胆子大的少女红着脸结伴挤着偷看这少年郎,不知是谁带了头,一朵朵或娇艳或清丽的鲜花被掷上街道,硬生生铺出一条五颜六色的花路。

  南衙禁军素来冷硬不近人情,人人望而生畏,不知是因眼前这些都是半大孩子,还是因领头的大人太过俊俏,或者说此次动作大快民心,竟是最贴近百姓的一次。

  汪习等人僵在马上,拘束地尽力使马蹄避开娇嫩花朵,偶尔躲避不及,怀中领上挂上抛来的鲜花,一张绷着的俊脸便隐隐有些发红。

  陶明抬手打个手势,身后带领来的人训练有素跟上。

  他目光锁定最前方的凌肖,莫名觉得背后微微发寒。

  前方看似鲜花环绕,光明坦然,然而绚烂的鲜花下铺着淋漓的丑恶,处处布满隐藏的陷阱。

  越往前走,只会引来群狼环伺,许多人张开獠牙盘踞着身下的利益,小心警惕盯着新人,试图发觉他的弱点,从他身上狠狠撕咬下一块肉来吞下。

  这注定不是一条适合少年人的路。

  甚至在官场摸爬滚打数年的老人都觉得艰难,伴君如伴虎,高处不胜寒。

  终有一日,少年人的翅膀会被现实摧残得鲜血淋漓,不得不低头顺服,迫于形势套上命运的镣铐,最终泯然众人。

  触及深处,陶明失神片刻,攥紧拳默默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