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赐死叶瑶池
作者:墨雪千城      更新:2022-05-19 09:00      字数:10974
  叶赋不知如何回答,只懦懦的不说话,景太傅瞧他一副低到尘埃的样子,心中一声叹息。

  他也是个左相,怎么竟做到如今这样卑微的地步,说到底,这个人其实不能算是个坏人,当然也不能算个好人,他只是朝堂之上众臣之中随波逐流的一个人。

  论诗词歌赋,书法绘画,他确实有才华,可论建功立业,他可算是毫无建树,只曾经洋洋洒洒的写过一篇《求治天下》,力战过他国使者,让渴望天下大治的皇帝对他另眼相加,那时的他何等风光,只是他的风光也只是昙花一现,从此以后,便一直碌碌无为。

  他的懦弱无为是一把双刃剑,正因为此,皇帝才容他既做了驸马,又做了左相,因为这样的人没有雄心壮志,亦没有治世之才,他只喜欢以诗词歌赋作出一副才子的风流之态来。

  对于皇权来说,他反而是安全的。

  他安稳于左相的虚权,只一心想要过着娇妻美妾,富贵荣华,守着自家一亩三分地的日子,或许他对生命中的每一个女人都有情,可偏是这样的有情才最是无情。

  如果他能对衡儿做到真真正正的无情无义,衡儿也不可能会对他还有留恋。

  他长长一叹道:“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不管是丈夫还是父亲,你都没有做好,因为一个男人若自己就懦弱了,又如何能守护得好家人,守护得好妻儿。”

  挥一挥,他有些疲倦又有些不耐道:“你去吧,衡儿这两日身子不好,又有孕在身,你若还疼惜你那腹中孩儿,就不要再给衡儿增添烦恼了。”

  “太傅,今日听你一番教诲,我实在无颜以对,只是我再懦弱,身上还也担着整个叶家的荣辱,我真的想做一回堂堂正正的男人,能护得了妻儿的男人。”

  叶赋深深鞠了一躬,他确实知道自己曾做错过许多事,可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作为男人,他也想要刚强一回,而不是一唯的躲在女人身后,这件事,看来他确实不应该求囡囡,她才刚入东宫,自己连脚跟都未站稳,又如何能守护得住叶家。

  再说出了瑶儿这样的丑事,作为皇家儿媳,怎能跑到皇帝公公的面前论及这样令人难以启齿的事,说起来,他到底是急糊涂了。

  “但愿你真能作此想。”景太傅直了直身子,端茶饮了一口,眯着眼看他道,“有关你府上的这件事,皇上自有圣裁,囡囡求不求情,圣意不会改变,你与其缘木求鱼,倒不如去找能帮到你的人。”

  叶赋一个激灵,急急道:“还求太傅指点迷津,我实在怕皇帝震怒,到时我叶家才真正会陷入那万劫不复之地。”

  景太傅看一眼叶赋,有些事叶赋看不明白,即使叶家获罪,皇帝也不会真的致叶家于万劫不复之地,顶多找个名头,罚了叶赋的俸禄,至多废了温安公主的封号。

  一来这件事根本不宜闹开。

  二来温安公主与皇帝到底是亲兄妹,当初,皇帝知道诬蔑囡囡的真正幕后主使不仅仅只俪山大长公主,还有温安公主,皇帝除了申斥了温安公主两声,并无其它,可见他对温安公主还有维护之意,再说温安公主都快要死了,若她肯以一命和自己的公主名头去求皇帝,兴许连叶瑶池的命都能求回来。

  三来,囡囡这个太子妃到底还是出自叶家,自打太子死过一回,皇帝对太子态度大为不同,他必然要顾及太子的体面。

  当然,更为重要的是,皇帝喜欢使用制衡之术来牵制皇子,大臣之间的权利纷争,而叶赋这个没有什么野心,翻不起风浪的左相,正好可以让皇帝放心的把他当作制衡秦家的棋子。

  秦遥与他们景家一样,都是世族大家,秦遥之父更是与自己齐名的秦端,比起叶赋的无能,秦遥却是个野心勃勃深府颇深之人,如今在朝堂之上有搅动风云之力,更何况她的母亲是北燕公主,白桃花的姑姑。

  皇帝不可能允许哪家独大,否则皇权就会被日渐削弱,当各个派别互相争权夺利,势力此消彼长,最终巩固的是皇权。

  本来秦叶两家势均力敌,可景家却因找回女儿不可避免的牵扯到两家之中,在皇帝眼中景叶两家已是一体,这就打破了皇帝心里的平衡。

  随着白桃花的出现,将整个局面重新洗牌,这局面益发的错综复杂,皇帝肯定会担忧因为白桃花的关系,秦府会拉上康王府形成一体。

  从前康王府与叶家有着一层没有戳破的姻亲关系,裴顼和叶仙乐,如今叶仙乐输给了白桃花,基本已无可能嫁入康王府,叶家人,尤其温安公主必定恨毒了裴顼,这样很容易造成康王府与叶家关系破裂,从而形成全新的局面,秦府与康王府联合来对抗叶景两家。

  想当初,康王是不可一世的战神,助先帝和当今皇帝打下江山,那时康王的威望和荣誉已达到了权力的巅峰,皇帝即时再信任康王,也不可能不心生忌惮和猜疑。

  他一直怀疑康王的残废并非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只是没有证据罢了。

  这恐怕是留在皇帝心里的一根刺,这根刺现在还没有戳痛皇帝,皇帝才能待康王一如既往的好,倘若这根刺到了如埂在喉,不得不拔的地步,皇帝又当如何?

  如今,他最担忧的还是太子和囡囡,勤王妃已彻底倒台,很明显皇帝会认为景叶两家扶持的肯定是太子,而裴顼与太子和囡囡关系匪浅,皇帝肯定担心,秦家极有可能反被康王府拉到同一阵营,转而一起支持太子,到时太子就拥有了谋反的能力。

  这种能力才是最可怕的。

  说到底,所有的权力之争,都是想以最小的付出得到最大的益处,敌人有可能变成朋友,朋友亦又可能变为敌人,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变幻,也只是瞬息之间。

  现在,在皇帝心中与太子的父子之情暂时战胜其他一切,可难保他朝不会有变。

  就目前情势而言,牵一发而动全身,除非皇帝能找到比叶赋更合适的人选来制衡秦家,否则暂时不会动叶赋的左相之位。

  不过,也正是叶赋的看不清,皇帝才会用他,作为皇帝并不喜欢所有的臣子都聪明绝顶,比起能力,他更加需要的是忠心。

  偏偏皇帝多疑多思,平生从来也不肯轻信任何人,他既求忠心,又不信谁是真正的忠心,所以活的便会很累。

  其实作为帝王,大抵没有谁可以真正活的轻松。

  防备,算计,利用……

  都是必不可少的手段。

  他幽幽一叹,想着此事温安公主必定会哭求皇帝,到时皇帝就会心软,只要叶贵妃稍稍说两句合皇帝心意的话,叶府就可以安然度过,因为这件事归根结底在于皇帝根本不想动叶家。

  有些事,他不能直接跟叶赋这个糊涂虫挑明,叶贵妃看似与世无争,其实眼里也盯着那后位,如今宫中最有可能登上皇后之位的就是叶贵妃和秦贵妃。

  叶贵妃是在后宫争夺中爬出来的女人,她比谁都懂得人心算计,这才争得了在皇帝心中的一袭之位,如今她有意拉笼囡囡,应该会有心借此机会打压叶瑶池和温安公主,这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人情,她何乐而不为。

  叶瑶池的死活本与景家无干,可怨就怨在她不该和她的母亲温安公主一样,都怀了蛇蝎之心想要对付囡囡,既然出了这等事,不如就将叶瑶池和温安公主一起彻底打压了,省得皇帝心肠一软,放虎归山。

  想了想,他淡淡道:“你们叶家不是还有个贵妃娘娘在宫里?”

  叶赋连忙摇头道:“虽有家姐在宫里做贵妃娘娘,可她素来与叶家关系淡薄,怎肯帮?”

  “你真是糊涂,所谓树倒胡孙散,叶家安稳,贵妃自然安稳,叶家倒了,贵妃娘娘焉能安稳?”

  叶赋一听,心头忽然开朗,说到底,这些年叶贵妃虽与叶家关系淡漠,终究从来也未曾对叶家有过不利之举,她年岁已大,早已失了恩宠,如何能与刚刚身怀龙种的秦贵妃对抗。

  她能安稳坐她的贵妃位置至今,不仅仅是皇帝念及旧情,更是因为她的背后是叶家。

  叶家倒,叶贵妃拿什么去跟秦贵妃争夺皇后之位。

  既然皇帝能念及旧情,甚至有意抬举她做皇后,总能听进她的话一二,他怎么倒忘了这层关窍。

  想着,心里的焦虑稍稍散了些,但也还是忐忑难安,他千恩万谢离开了景府,赶紧去拜见了叶贵妃,叶贵妃虽然没有当面承诺叶赋,可待叶赋倒也是礼遇有佳,叶赋更加信心倍增,出了宫时,脸上竟露出些许轻松之态。

  ……

  戌时刚过。

  钟宁宫一片宁静。

  叶贵妃正坐在妆台前,身后宫女执梳为她梳发,漆黑发丝中已长出了几根白头发,她心中感叹,红颜弹指老,君恩似流水。

  想要登上皇后之位靠的不是容颜,而是手段,这宫里没有一个女人可人单凭美色就可以生存下去。

  可除了容颜,她还有个致命弱点,就是没有一儿半女伴身,想当初她也曾拼死生下过一个女儿,只是女儿早夭,她再无生养可能,而秦贵妃又年轻,还身怀龙种,背后依靠着强大的秦家,想要与她斗,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既然秦贵妃仇视叶画,那敌人的敌人便可化作自己的朋友,况且她与叶画还有一层姑侄关系,她可以借叶画之手斗倒秦贵妃,那到时皇后之位唾手可得。

  本来宸妃还有复宠之势,但鬼王无故失踪,形同叛变,这无异于给了宸妃致命一击。

  正想着,忽听太监唱起:“皇上驾到!”

  从前皇帝有事没事也会来跟她说说话,只是从来不肯留宿,自打宸妃复宠以后,皇上一次也没来过。

  皇上必定又遇到了什么令他着恼的烦心事,不用想,肯定是叶瑶池的那件事,如今叶瑶池已被皇帝关押起来,究竟是秘密赐死,还是怎样,皇帝虽然震怒,却并未下最后决断。

  她浅笑盈盈迎了过去,施礼道:“臣妾见过皇上。”

  “还是韵竹你这里清静,今日朕的头有些疼。”

  皇帝看了她一眼,依旧是一成不变的简素淡雅,她虽生的不是极美,如今容颜也老去了,可却像一朵静静开放在秋天里淡菊,人素如简。

  她虽是叶家人,但从来也不会自侍身份,更不会因为叶家向他提过什么要求,这让他省了很多心思。

  他坐了下来,叶贵妃亲自为他倒了一杯清火的野菊茶,又温柔的走到他身后轻轻帮他按压起来。

  皇帝顿时身心舒畅,闭起双眼,依靠在楠木椅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扶手上敲击,意态懒散道:“韵竹,你的手法还是这样好。”

  “臣妾手法得自母亲真传,自然是好的。”叶贵妃并不故作谦虚,反而坦然承认。

  “想来你的母亲也定是一位温柔贤慧的女子。”

  “在臣妾的印象里,母亲固然温柔贤慧,却待我极严,臣妾从小就必须要熟背女四书,若背不好,就要挨一顿戒尺,所以才养成了今日这刻板的性子。”

  “刻板有刻板的好,活泼有活泼的好,若宫里女人人人都是一样的性子,岂非无趣。”皇帝不由的轻声一笑。

  “皇帝说的很是。”叶贵妃目光忽然放到远处,眉宇间带上淡淡回忆,眸中染了一层清愁,盈盈一叹道,“那时臣妾也是淘气的年纪,没少挨打,后来长大了方知母亲苦心,可惜子欲养而亲不在。”

  皇帝心有所感,叹道:“朕何尝也不是一样,若不是当初朕的母妃苦心教导,焉能有朕今日,只是……”

  话含在嘴里,他却没有说,只是母妃死的太早,来不及教导温安,后来他又念及兄妹之情,对温安太过宽纵,才闹到了今天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

  子不教父之过,叶赋是个懦弱之人,在温安的强势压迫下他根本说不上半句话,这才养出了叶瑶池这样丧德失行的女儿。

  “好好的,臣妾这是怎么了?倒惹的皇上伤心了。”叶贵妃轻轻按压皇帝的肩窝,弄得皇帝身体又酥又软。

  “无碍,朕只是一时有感罢了。”皇帝的眼睫毛微微颤抖一下,缓缓睁开眼睛,正看到前方一个桌案,上面摆放着一本书,他唇角一勾,淡漠的笑道,“韵竹,你素来只喜欢看佛经,又或者列女传之类的书,什么时候看这些书了?”

  叶贵妃两手握成拳头,在皇帝的背后轻轻敲击着,她眼睛稍掸了一下桌案,笑道:“皇上,你倒忘记了,这还是你上次来看的《三国志》,臣妾怕皇上再来时忘记看到哪一页了,就这样一直放着,心里总期盼着皇上你会再来臣妾这里。”

  皇帝心中触动,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叶贵妃,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至面前,声音颇为温和道:“韵竹,这些日子,确是朕冷落了你。”

  叶贵妃眼睛里是静水般的无波,笑了笑道:“只要皇上心里还能想得起臣妾,臣妾就别无所求了。”

  “还是韵竹你心境最宽和,宫里的女人若都有这份宽和的心,也不会有……”

  皇帝话未完,就有人急急来报,说温安公主求见皇上。

  皇上脸上一沉,冷声吩咐道:“你叫她回去,朕不会见她。”

  那小太监抹了一把汗道:“温安公主说了,若皇上您不肯见她,她就跪死在御书房外,奴才瞧她的样子很不好,怕这一跪就真的……”

  小太监偷偷的瞄了一眼皇上,心里紧张的七上八下,也不敢说温安公主会真的跪死,话到此,他相信皇上肯定明白了,皇上肯不肯去见温安公主,就看她的造化了。

  果然,皇上默了默,眼睛里幽黑一片,好半晌,沉吟道:“你叫她先等着。”

  那小太监领命而去,皇帝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又燃起了愤怒的火焰。

  叶贵妃不敢多言,只默默的命宫女移过一个靠凳,将皇帝的腿捧到靠凳上,柔顺的按摩起来,又劝道:“皇上,臣妾瞧你今日乏的很,等臣妾替你解了乏,再去见公主也不迟。”

  “韵竹,你说朕如何处治温安和叶瑶池?”皇帝突然一问。

  “臣妾虽出自叶家,却从来不干涉叶家之事,皇上这样问臣妾,臣妾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不用把叶瑶池看作叶家人,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既然皇上这般问,那臣妾就斗胆说了,若有不对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叶贵妃声音很平静,她一边按摩一边缓缓说来。

  “《女史箴》有云:‘膏不厌鲜,水不厌清;玉不厌洁,兰不厌馨。’女子名节恰如一块白绢,若沾了污迹便是毁了,臣妾记得当年有宁则公主不幸患有妇科之疾,御医力劝再不治,命危矣,宁则公主说:‘本宫乃寡妇也,宁死,此疾不能让男子见,’竟然就这样死了,这件事到现在听着都会让人心中叹息,可到底全了她的贞烈。”

  皇帝一听,便勾起旧事,宁则是嫡出公主,排行第三,却从来都不会嫌弃他与温安是庶出,待他二人亲如手足,当年,除了俪山大长公主,便是这位姐姐真心待他兄妹二人。

  若非温安,宁则也不会所嫁非人,更不会患了这不可言说之疾,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人人都以为宁则公主患的是妇科之疾,不治而亡,其实若有女医,宁则也未必会拒绝治疗。

  他忽然觉得有些伤感起来,无奈叹息一声,却没有接话。

  叶贵妃惶惶然,突然跪于皇帝面前:“皇上,是不是臣妾说错话了?”

  “韵竹,你何故如此,你从来都以《烈女传》来严格要求自己,能说出这番话毫不为过。”皇帝微微直起身子,朝着叶贵妃伸出了手,道,“你先起身吧。”

  叶贵妃叹道:“臣妾才疏学浅,也只读过那几本书,略识得几个字,若想臣妾说出别的道理来,还真是为难了臣妾。”

  皇帝亦叹道:“盖女子之德虽在于温柔,立节垂名咸资于贞烈,你能懂得这样的道理就很好了,只可惜温安不懂,她的女儿更不懂。”

  叶贵妃起身复又帮皇帝捶腿,宽慰道:“这件事或许公主事先并不得知,所谓不知者无罪,至于瑶池她,唉——”悠悠一叹,蹙眉道,“当初也是个好孩子,怎么就这般糊涂了。”

  “她何至糊涂,根本就是犯了欺君之罪,这样丧德失行的女子真真玷污了我皇家的体面,朕真该诛杀了她,还有叶赋,他竟然生出这样的女儿,真真叫朕寒心。”

  转眸看她一眼,眸中微有异色闪过,定定道,“韵竹,你到底是叶家人,朕倒不忍真为此事而让你脸上蒙羞。”

  “皇上息怒,你好不容易来一趟,臣妾竟叫你动了怒,臣妾心中实在难安。”

  叶贵妃见皇帝生气,脸色有些黄了,眼圈儿泛上一圈红意,柔声道,“今日二弟来找臣妾,臣妾并不敢隐瞒皇上,臣妾若为之向皇上求情,怕令皇上为难,臣妾若不向皇上求情,又难免会让皇上觉得臣妾是无情之人,臣妾蒙不蒙羞无所谓,臣妾只愿皇上能保住皇家体面,说到底,二弟终归是懦弱无能之人,他虽一心忠于皇上,却凡事都没有主张,否则也不会闹到今日这样覆水难收的地步。”

  叶贵妃一袭话,滴水不漏,既然表明了自己左右为难的态度,亦告诉了皇上叶赋虽无能却忠君,皇上最需要的就是忠君之人,因为朝廷之上并不缺能者。

  皇帝听叶贵妃之话,句句在理,亦句句无奈,叶赋确实被温安牵住了鼻子,温安的性子,他知道,最是个要强跋扈的性子,他若不是一味的在叶赋面前强硬,也不会闹到夫妻不睦的田地,还让叶赋成了旁人眼中的笑话。

  有关叶瑶池失节之事,他要不要严惩温安,的确要看她有没有故意隐瞒,若温安事先就知道叶瑶池早非完璧,还让她嫁入勤王府,那与叶瑶池一样视同欺君。

  他又在叶贵妃处逗留片刻,只待她一双温柔素手解了全身倦乏才起身离开。

  ……

  戌时三刻,天色漆黑如化不开的浓稠墨汁。

  风起,跪在殿外,满脸死灰之色的温安公主浑身瑟瑟作抖。

  这一次,她是怀着求死的决心想要给自己的女儿求一条生路,反正叶画已经把话说死,她绝不会为她请来神医薛痕,她又无法找到叶舒婉,她这这条命终不能留住了。

  从前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公主,此刻却微小如一粒尘埃,转眼之间,就要被风吹的灰飞烟灭。

  冷风一寸寸吹入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感觉人还没死,身体里已经透出一种腐朽的味道。

  有时候,她会想,她好好的一个公主,如何就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又如何还让自己的孩子也一步步跌入深渊。

  她手上原本是抓了一手的好牌,怎么就打烂了。

  都是叶画那个贱人害她,若没有她,她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瑶儿还是当初那个冰清玉洁的芳华郡主,可纵使她恨毒了叶画,她也是强弩之末,再也没有能力去对付叶画。

  她就要死了,她不能再让自己的孩子死了,除了跪在皇兄面前苦苦乞求,她没有一点儿办法。

  一种空洞却又压得的人透不气来的无力感,让她身心俱疲,甚至连争斗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他看到皇帝走过来时,死寂而昏暗的眼里突然崩发出一种希望,很快,她便被人扶进了殿。

  她跪在那里,全身抖如落叶,她声泪俱下。

  “皇兄,求你饶了瑶儿一命,这是温安留在这世间对您最后的乞求了。”

  “温安,朕只问你,叶瑶池之事你事先可知道?”皇上冷冷的盯着她。

  温安公主浑身一抖,抖如筛糠之态,她定一定,一字一字咬牙道:“臣妹事先并不知。”

  “你没骗朕?”

  “……没有。”

  “你要朕如何信你?”

  “臣妹敢对着母妃的灵位发誓,臣妹绝没有一个字的谎言。”

  冷腻的汗浮遍全身,温安公主心中虚软,她努力平复自己,抬眸看着皇帝,她希望皇帝记起,母妃临死前对他的嘱托。

  皇帝的脸上骤然一变,厉声道:“温安,朕不准你对着母妃的灵位发毒誓,母妃已死了多年,难道你还要她在黄泉之下也不能心安,你做了太多的错事,朕都能容你,可你不该欺骗朕。”

  “不,臣妹还是这句话,臣妹并没有欺骗过皇兄。”温安公主强行辩解道。

  皇帝眼里染了一层厌恶而痛心的神色,伸手指着她道:“你真当朕眼瞎心盲了么?温安,你可知道,你的好女儿已经什么都招了。”

  温安公主心头一凛,心慌的几乎不能呼吸。

  不!瑶儿绝不会陷她这个母亲于危境。

  她无力的摇头道:“不,皇兄,瑶儿绝不会这样说,因为臣妹真的……真的没有撒……谎。”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皇帝见她心虚模样,心中已信了她必然事先知道,其实他并没有审问叶瑶池,他也不想审问,他这样说就是想确定这个妹妹究竟是不是故意践踏他这个皇兄的尊严。

  他冷哼一声:“难道你要朕拿叶瑶池的供词给你看,你才肯死心?你非要朕将这等丑恶之事在你面前撕扯开来,你才肯承认。”

  温安公主本来就已处于崩溃的边缘,被皇帝这一番责问,心里防线在这一刻被彻底击溃,她跪趴在地,泪流满面。

  “皇兄,你曾在母妃的病床前答应过她,不管温安今后犯下什么样的过错,你都会爱护温安,难道这些你都忘了么?难道你的心里一点也没有臣妹了么?”

  “你还有脸提母妃,若不是为了母妃,你当朕能容你至今日。”皇帝的脸在幽幽烛火里有些模糊,但他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锐利无比,盛怒之下又觉得无穷悲哀,“你说朕心中没有你这个妹妹,在你将一个早已失节的女儿嫁给朕的儿子时,你心中可曾有过朕这个皇兄!”

  “皇兄,一切都是臣妹之错,臣妹肯请皇兄留瑶儿一条性命,臣妹愿以自己的命换她的命!”

  温安公主眼睛里流出一颗颗灼热的眼泪,她连连磕头,只磕的头破血流,她的口词开始有些不清,只一个劲的说道:“臣妹今日就死在皇兄面前,只求皇兄宽恕了瑶儿。”

  “温安,朕答应过母妃要护你,就不会赐死你,你若敢自戕在朕的面前,朕会将你的女儿凌迟处死!”皇帝沉声一喝,“你不要忘了,除了叶瑶池,你还有一子一女。”

  温安公主愣在那里,呆呆的看着皇上,额上血流了下来,与满脸泪混在一处,一副可怕的惨状。

  皇兄竟然为了自己的名声,拿孩子的命来威胁她。

  “皇兄,你就真的不肯放过瑶儿?非要置她于死地?”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不要说一个叶瑶池,你放心,朕会赐她一个全尸,也会保住她死后的名声,对外只宣布她重病不治而亡。”

  “……呵呵,皇兄,你到底想保住的是瑶儿的名声,还是这皇家的名声?”

  “你身为公主,该当知道,皇家名声比什么都重要。”皇帝阴冷一笑,“看来你早已忘了一个公主该承担的责任,你根本配不起这温安公主的封号。”

  “不,皇兄,臣妹求求你,臣妹是将死之人,不是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么?臣妹求你给瑶儿一条命,给臣妹一个死后的体面。”

  温安公主一边哭一边跪着走向皇帝,一把扯住了皇帝的衣角,可怜兮兮的哀求着她。

  在这个世上,她最看重两年事,一件是儿女之事,二件就是她公主的体面,这是她作为一个公主的尊严。

  “这个时候,你还只想着自己死后的体面,这皇家的体面早已被你丢尽了。”皇帝恼怒的将她的手一把扯开,转身走向御案。

  御笔饱蘸朱砂,落在明黄纸上,每一笔一划都仿似一把尖刀,将跪倒在地的温安公主一刀刀凌迟。

  若没了公主的封号,她还有什么?

  若没了公主的封号,她死后,她的孩子还靠什么做为依仗,她不可能指望叶赋那个负心汉,更不可能指望老太太,她谁也不能指望。

  一纸圣旨,将她生前死后所有的尊荣都褫夺了个干干净净,从现在开始,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只是一个低贱的庶人,她最瞧不上的庶人。

  就算她能再回叶府又能如何,她在叶府,连一个下人也不如了。

  原以为,皇兄会看在她将死的面子,放瑶儿一马,放她一马,毕竟哪个皇家没有这些脏事,只要皇兄不想计较,她和瑶儿便没有事,想要为她们脱罪的法子多的是,只是皇兄不肯再为她做一丝一毫。

  究竟是她高估了这份兄妹之情。

  皇家连父子之情都是淡漠,更何况这不值一提的兄妹之情。

  她的心颓败到绝望透顶,她不再哭泣,而是挺直了脊背看着皇帝:“皇兄,臣妹再求你最后一件事,可否让臣妹送一送瑶儿。”

  “……你,去吧!”皇帝淡淡挥了挥手,已是无尽哀凉。

  ‘臣妹叩谢圣恩。’温安公主深深的拜了拜,根本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眼前一片昏暗,任由的着人将她扶走了。

  眼中泪已干。

  她要送她的瑶儿最后一程。

  本以为人在伤心到了极点的时候再哭不出来,可是当她看见叶瑶池那惊恐的眼神,那颤抖的身体,她还是哭了出来。

  “不,母亲,你救救瑶儿,瑶儿不想死。”

  “我的瑶儿啊,不是母亲不想救你,而是母亲没有办法救你。”

  “母亲,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狠心,你为什么要眼睁睁的看着瑶儿去死?”

  “不,母亲宁可自己死,也不忍看着你死,母亲但凡有一丁点的办法也不会让你去死,你乖乖的服下这颗毒药,相信母亲,不会痛,一点也不会痛,这一切很快就结束了。”

  “呜呜……母亲,不要啊!不要……”

  叶瑶池忽感觉喉间一片苦涩,然后身体是翻江捣海的疼,她缓缓倒了下去,七窍流出乌黑的血来。

  “母亲,你骗我,瑶儿很痛,很痛……”

  ……

  第二日,却是一个艳阳天,那和煦的春风卷着太阳的温度,吹在人的身上真是如沐春风。

  勤王府传来消息,勤王妃叶瑶池突发疾病,不治身亡。

  为了将那些流言蜚语打压下去,还煞有介事的为叶瑶池设了灵堂。

  叶赋来哭了一场,他虽然伤心叶瑶池的死,可是除了她的死,除了温安公主被皇帝找了几项罪状贬为庶人,他的左相之位却半点没动,此乃不幸之中的幸事。

  于他而言,死一个女儿,远抵不上保住一个叶府重要,在事情一出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女儿肯定是保不住了,所以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更何况,温安公主被贬为庶人于他,于整个叶家来说都是一件好事,那个时时将他踩在脚底的温安公主,再也没有可依仗的身份,来肆意践踏他这个做丈夫的尊严。

  叶瑶池死的第二天,正是太后归来的日子。

  虽然是鸿雁高飞的吉祥日子,却因为叶瑶池的死被蒙上了一层晦气,而叶瑶池的死也因为太后的归来,被人遗忘在角落。

  皇上素来与太后不亲,可他以仁孝治天下,当然要做出一个孝子的模样来给天下人看。

  当叶瑶池凄凄凉凉入殓的时候,午门大开,午门上钟鼓亭鸣钟击鼓,迎接的是太后浩浩荡荡的队伍。

  太后的凤辇在明媚流光中踏着皇城地下的青砖缓缓而来,华盖如伞,游麟飞凤,重重守护的侍卫,一呼百诺的太监宫女,所到之处,众皆俯首,无不衬托出太后的皇家威严。

  “太后娘娘驾到……”

  伴随着钟鼓之声,是太监尖锐而扁平的通报声。

  明德殿前,以皇帝为首,左侧立着秦贵妃,右侧立着叶贵妃,余者是后宫的众嫔妃,叶画、皇子,王爷,公主,郡主,众位大臣……

  乌泱泱一片,人人恭身侍立,就连赫赫威严的天子今日出摆出了一副最孝顺谦恭的姿态。

  太后的金鉓辇车停于殿前,随之又停下两辆小轿。

  太后扶着近侍宫女的手,缓缓步下凤辇。

  叶画抬眸看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略显消瘦,却描绘着精致妆容的脸,发丝漆黑,梳的一丝不苟,眼角虽刻上细细纹路,却掩盖不住徐娘半老的风姿。

  论年纪,她也只比皇帝大了七八岁而已,不过在皇帝的记忆里,太后从来就没年轻过,有一种长相的人,年轻时显老,老时反而显得年轻,太后就属于这种长相,她又保养得宜,看上去年龄倒比皇帝还年轻似的。

  只是,不管是年轻时,还是现在,她总喜欢板着一张肃厉的脸,尤其是她那一双眼睛,眼尾微微向上吊起,更显得她不怒自威,小时,皇帝和温安公主在她这位年岁不大的继母面前可是连大气也不敢出的。

  接着,一群宫女争相上前,从后面两顶小轿里,同时扶出两位姑娘。

  一位姑娘身穿一身浅黄折枝牡丹宽袖褙子,她微微垂首,单露出雪白的下巴,叶画并看不清她的样貌,只看见她身材袅娜窈窕,尤其是那一头未绾起的秀发,长发及膝,如云缎一般,风一吹,大有飘飘欲仙的不胜之态。

  另一位姑娘身形娇小,穿着一袭娇媚可人的粉绿折枝花卉褙子,恰如一枝在春天里刚刚萌发出来的嫩绿树芽,只是这芽未经风霜就染了几许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