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山先生下(2)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22 23:49      字数:3867
  黎明时分,宋域沉到了南陵城东郊的一个村落。半个时辰前,先行一步的影奴已经回来向他禀报,方梅山正是住在这个小村里,对外只自称游方郎中,号方仲子——方梅山排行第二,这个化名倒是贴切。那应郎中竟是本地人,真名叫何应中,因为行三,当地人都叫他何三郎中。他常年在外行医,偶尔回来也极少露面,去年年底从外地回来,说是被山贼砍伤了,在床上躺了许久,三个月前才刚刚能起身,因为佩服方郎中的医术,常常前去请教,还亲自替他照顾药田。何氏是当地大族,枝叶繁盛,何三郎中家有老父老母,两个兄长都已成亲生子,一个姐姐嫁到别村,亲戚朋友一大家子,常来常往,何三郎中隐在其中,半点也不打眼,难怪仙寿观的探子未能将他找出来。

  宋域沉命影奴悄悄将那应郎中擒住了,带到方梅山暂住的小院里候命。

  方梅山有天明即起的习惯,此时刚刚起身,正打算到院中走一趟养生拳,孰料一开门便当面迎上了宋域沉。

  宋域沉长长一揖,缓缓说道:“晚辈有穷拜见梅山先生。冒昧打扰,还请先生见谅。”

  对面相逢,宋域沉就大概明白为什么仙寿观的探子一直未能找到方梅山了。方梅山的外表委实太不起眼,在寻常人看来,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既不富贵也不贫贱,随处可见,转眼即忘,就像泥土一样。

  宋域沉却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方梅山那刚正如岩石、温和如冬阳、朴厚如黄土的气息,如此平凡普通,又如此厚重坚刚。

  方梅山也在打量宋域沉。

  方梅山与乔空山做了大半辈子的对手,对于乔空山的一举一动向来关心,又与东海素有来往,自然听说过,乔空山从韩迎手里抢了一个得意弟子,一直藏得严严实实,最近才迫不得已向东海诸人交代,仙寿观的新任观主、无尽道人的衣钵传人有穷,就是他的宝贝徒弟乔七、昭文县主的儿子。

  老实说方梅山对有穷是很有几分好奇的。能够让韩迎看中、让乔空山下手强夺、让无尽道人传下衣钵,有穷其人决不简单。

  直到见了面,方梅山才恍然若有所悟。

  他平生识人无数,一面之下,察人肺腑,断人生死,绝无差池。

  所以,凝神打量宋域沉不过片刻,方梅山已然看出,面前这个初初长成的年轻人,竟然有着一个由内而外都臻于完美的身体!

  寻常人等无论如何细心保养,五脏六腑、十二经脉、四肢五官乃至于精气神等,总会有不足之处,或失于弱,或失于燥;或偏于湿,或偏于寒。即使是那些号称内外兼修的武林名家子弟,因其所习武技的缘故,也会有类似的情形出现,方梅山就曾经诊治过不少这样的病患。

  然而面前的有穷,眉宇明亮,骨秀神清,躬身施礼时,一举一动,有如行云流水;静静伫立时,又仿佛青山碧峦,亘古不变。动静之间,方梅山恍惚如见日升月落、万象更新,倏忽间无数念起又无数念灭。不过区区一具人身,竟让他有种天地自成之感。

  方梅山失神了好一会儿才喟然叹道:“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他原以为,穷他一生,也不可能见到一个真正刚柔相济、动静得宜、神完气足、自具天地万象的身体。

  他反复打量宋域沉时的目光神情,让宋域沉心里不自觉地紧张了一下。方梅山此时的神情,与乔空山某些时候的神情颇有几分相似:见猎心喜。

  乔空山见猎心喜之后,总会将他看中的某人某物折腾得死去活来才心满意足地放手,但愿方梅山不会有这样的怪癖。

  方梅山总算将目光从宋域沉身上挪了开去,这才注意到被扔在地上的应郎中,诧异地道:“这是怎么回事?”

  宋域沉微笑答道:“这人曾是仙寿观的属下,却伙同他人构陷于我,仙寿观追捕他一年有余,谁知他居然躲到了梅山先生的药圃之中。此人太过奸猾,为免横生枝节,晚辈只好不告而捕,还请先生勿要怪罪。”

  他说得理直气壮,方梅山察言观色,觉得宋域沉并未欺瞒,说的都是实话。而无论乔空山、韩迎还是无尽道人,他们教出来的弟子,对一个背叛的属下穷追不舍,都是很正常、很能理解的一件事。

  但是方梅山仍然皱了皱眉:“他身上的毒尚未解完,你且等些时日再说。”

  宋域沉当初下手阴狠,这应郎中自己为了解毒又服了不少乱七八糟的药物,毒性越发复杂纠缠,饶是方梅山手段了得,也未竟全功。

  方梅山并不介意这应郎中以后如何,只不过一旦他开始诊治,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只是那应郎中身上的毒委实难缠,每每在有了起色之后又会复发……

  方梅山忽有所悟:“且等等——”

  他凝思片刻,吩咐将应三郎中带进房里,一边备药,一边向宋域沉说道:“此人所中之毒紧缠心脉,一直未能根除,故而屡屡复发,甚是棘手。现在想来,应是由于此人背叛旧主,意志难免不坚,邪毒总是有隙可乘;仙寿观的追捕又令此人心神紧张,心脉挛缩,不受药力,故而难以袪除绞缠入心的毒性。待我下针令此人意识模糊时,你亲自告诉他,不会再追捕他,令此人心神舒缓;服药半个时辰后,再取手少阴心经与手厥阴心包经,推拿三遍,以便将药力化入心脉。”

  宋域沉应声道:“好。”他当然不会再追捕应郎中,因为解毒之后他便要处置此人了。

  方梅山倒是很满意他毫不迟疑的回答。如此这般,那应郎中心脉之中的余毒果如方梅山所料,一剂药下去,尽数拔除。

  待到应郎中从余毒尽除的狂喜中清醒过来,才突然意识到,方才心神迷糊之际见到的有穷并非幻象,而是真人!

  应郎中脸色煞白,脱口叫道:“小观主,你方才答应——”

  宋域沉截断了他的话:“不错,我当然用不着去追捕一个死人。”

  应郎中呆了一呆,如梦初醒般转向方梅山:“方先生救我——”

  这位年高德劭的游方郎中,在此地居留虽只半年,乡民们却都已见识过方郎中的慈心妙手。应郎中不太相信他会见死不救,尤其自己还是他亲手治好的病人。

  方梅山不耐烦地摇摇手:“不必多言,我只管治病,不管仙寿观的观务。”随即又转向宋域沉道,“我这里只能救人,不能杀人。”

  他这一辈子,见过太多生死之事,虽然已经淡了早年那份凡事皆要揽到自己身上、坚信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心气,但还是不想见到眼前的杀戮。

  宋域沉微笑欠身:“谨遵先生之令。”

  方梅山其实并不像乔空山说的那样固执迂腐嘛,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人总是会变的。

  那应郎中自知绝无幸理,颤抖着道:“小观主,还请你看在我为仙寿观效力多年的份儿上,不追究我的家人。”

  宋域沉轻轻叹了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应郎中抖了好一会儿,突然叫道:“我不想一辈子给仙寿观做牛做马!”

  宋域沉笑了笑:“先师在时,你不是做得挺好?”

  在无尽道人仙逝、太过年轻的有穷接掌仙寿观之后,试图逃离甚至背叛的,并不只有应郎中一个。

  所以,宋域沉不必费心费力地寻找背叛的理由。

  就像猛兽一样,终究还是自己亲手驯养的才忠诚可信,从他人手中得来的鹰犬,总会有养不熟、靠不住的时候。

  方梅山的住处偏处村郊,行人稀少,因此即使是白天,也没有人注意到那位何三郎中正被人从方梅山的住处带走,一直带到了远离小村的坟山下。宋域沉唤醒两条初初冬眠的五步蛇,让它们各自在应郎中的手腕上咬了一口。眼看着被金针制住、不能呼叫的应郎中仓皇奔出数步便倒在地上,挣扎翻滚,最终气绝,这才起出金针,施然离开,留下一个很完美的现场:何三郎中上山采药,不幸惊动冬眠的蛇,因为同时被两条蛇咬中,毒性太猛烈,来不及跑下山求救便中毒而死。

  隐藏在远处警戒的四名卫士默然看完这一幕,互相看看,心照不宣地低下了头。

  小观主有些时候似乎比老观主还要可怕啊。

  方梅山诊治了三个求医者之后,时已近午,从村中请来做饭打杂的仆妇敲门进来,到厨下忙碌。宋域沉的仆从只自称是远道而来求医问药——这也是常见之事,宋域沉与鹰奴又隐在内堂不曾露面,那仆妇倒也没有好奇探问。

  午后方梅山照例要小憩半个时辰。附近乡民知道这个惯例,相互告诫,不来打扰方郎中,是以宋域沉可以坐在外堂之中,与方梅山从容谈起延请他往宣州暂住一事。

  方梅山不免微异。听有穷的口气,似乎是有求于他。乔空山的弟子,居然会有求于他?

  宋域沉缓缓说道:“家母身体虚弱,晚辈不擅长温养之道,因此想向先生请教。”

  他说得坦然,方梅山听得欣然,若非顾及不可在晚辈面前失态,几乎要拈须微笑了。乔空山当年连师父都不服,现在他的弟子却在自己面前坦承有所不如,真是大快人心啊。

  只是痛快归痛快,方梅山在此地尚有要事未完,不免踌躇:“此地盛产丹皮,品质上佳,性状与他处丹皮略有不同,我在此滞留半年,已经试过三十一道验方,尚余十五道验方未试……你且将令堂的脉案留下吧。”

  料想乔空山的弟子写的脉案,应该靠得住,可以只凭脉案来开方子。

  宋域沉立刻答道:“先生不必担心验药之事。此去宣州路程不远,一日之间足够三个来回,先生随时可以回来查看试药之人。若实在放心不下,还可以将丹皮与试药人都带往宣州,家师当年也曾经摸索出三个以丹皮为主的新方,颇见效用,若先生有意,不妨将这些方子也一道验验。”

  乔空山制出的药方……方梅山颇为意动。

  宋域沉又道:“家师最近派人送来了二十二种南荒毒草毒木的种子,栽种在无尽观附近。若是能够培育成功,还需先生指点一二,如何将这南荒毒物转化为可用之药。”

  这一块诱饵投下去,方梅山终于忍不住上了钩。

  在院门外挂了一面外出诊病的牌子,方梅山终究坐上了软藤椅,由四名卫士轮流抬着,翻山越岭,步履如飞,向宣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