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鬼为人(2)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23 23:30      字数:2820
  你以为杀手该是什么样?杀手不杀人的时候难道不是普通人吗?——有时,乐言也想问她个出其不意。

  可一回头,便见阿瞳屏息凝神,望天、看地、盯脚尖,全然不像刚刚说过话的样子,眼神飘忽躲避,只得作罢。

  经过谨慎观察,一周后,阿瞳似乎认定乐言的危险性较低,终于说了见面以来第一句完整的话。

  话是在午饭的时候说的。

  乐言打了只獐子,烤熟唤她同食。

  才吃两口,便见阿瞳忽然深深地用力吸气呼气,她的肚子在衣服下高高鼓起,接着“哈”的一声,像下了天大的决心似的吐出来:“天啊!太难吃了!”

  “啊?什么?”乐言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阿瞳一抖,咬咬下唇,一脸英勇就义的样子:“不行,今天就算被切成破烂我也要说,这东西……”她指指手上的獐子腿,“实在太难吃了。”

  “我……”乐言心头火气,脏话几乎脱口而出,然而对着个还算清秀的小姑娘,却又只得硬生生地吞下去,一脸抑郁,“我俩素昧平生,我不杀你,还给獐子你吃,够对得起你了,再这么多屁话,就把你当獐子吃了。”

  不想,阿瞳不为所动——想是在多日的观察中,已摸着了点乐言的好脾气——她将獐子腿往桌上一丢,偏过头,露出雪白的颈项来:“吃便吃,只求大爷生啃,别料理得和这獐子一样外焦内生,那样的话,我可死不瞑目。”

  乐言哭笑不得,迟疑片刻说:“真那么难吃?”

  阿瞳翻个白眼:“你是茹毛饮血的野人吗?这样的东西也咽得下?你虽不曾一刀捅死我,但天天叫我吃这样的东西,和杀了我又有什么区别?”

  成名以来,江湖上何曾有人敢这样对乐言说话?顿时激得他剑眉微斜,冷笑一声:“说得倒轻巧,有本事你去煮呀!”

  阿瞳忙向后缩,可马上又稳住阵脚,挺起胸,头一昂,抓起那条獐腿从凳上跳下:“煮就煮!”说着跑进厨房。

  乐言的家是个三进的独院。

  说是“家”,其实不过是所孤零零的房子。

  自乐言搬来之后,还从未在这厨房中开过火——他的烹饪水准在“差”和“更差”之间飘忽不定,常将新鲜的食材做出巴豆的效果,肚子问题多半在各类大小饭馆解决。只是觉得以“十殿阎罗”之名带阿瞳出门,于己于她都危险,才勉为其难上山猎兽。

  像所有被家人遗忘的厨房般,乐言的厨房中积满尘灰,锅锈刀钝,惨不忍睹。阿瞳卷起袖子清洗锅碗,一会又磨起刀来,只听“唰唰唰”、“嚓嚓嚓”、“乒乒乓乓”地乱响,伴着“锅锅快点变干净”之类古怪的小调,兴致勃勃忙得不亦乐乎。

  乐言在一旁看着,起先幸灾乐祸,不久便暗暗称奇。

  这丫头个矮腿短,不过三米见方的厨房,在她看来像是个巨大的习武场,她从这一头,跑向另一头,又匆匆地跑回来,看似应接不暇,实则有条不紊。

  不多时,她已洗净那口仿佛从洪荒时代便已开始积累油垢锅巴的铁锅,燃起令乐言多次折戟沉沙的大土灶,用刚刚还是一块锈铁的菜刀切开獐腿,料理起来。

  她时而蹲下,时而立起,时而吹火,时而搅锅,手法娴熟,动作流畅,与美色无关,可其中却又仿佛暗自包含着一种感人的韵律。

  炭火映红她的脸,脸颊微微鼓起,双眼圆瞪,炯炯有神,认真而喜悦。

  不多时,香味随着浓白的蒸汽漾开去。

  乐言的眼被熏得微微眯起,白蒙蒙的烟雾模糊了阿瞳的身姿,她成了肉香中一个忙碌的深色的影子。

  乐言一晃神,脑海深处,有半块碎片恰与它模糊地重合在一起。

  母亲?还是师父?待要细想,却又记不起来。

  ——当天下午,乐言吃到五年来最好的一餐饭。

  入行时,师父曾告诉他,人最危险的地方在于额边太阳穴、颈上大动脉、颈后大椎和心口——制住任意一处,便有了八成把握。

  他想告诉师父,人身上最危险的地方,首先是舌头,然后是胃。

  前面四处无非能让人死,后面两处却能让人——乐言咽下一口炖得浓稠鲜美的汤汁——飘飘欲仙,忘乎所以。

  大抵因为这样,自这天起,天下第一杀手,在这踮起脚尖不过他胸口高的女孩面前,就再没找回过场子。

  普遍认知中,杀手完事后,衣袖一甩,无比酷帅有型的一个转身,成千上万的黄金白银就会主动、自觉地滚到面前。

  现实却远没有这么甜美。

  任务结束后,中间人要审查完成情况:目标是否都被清除、清除方式正确与否、有无遗漏及留下隐患等等。还要上呈委托人,兑款、克扣中介费……折腾一番后,拿到钱往往已是两三月之后的事。

  秦家的生意在寒冬雪下,尾款来的时候,却正是烟雨蒙眬的仲春。

  鞘寒犹未褪尽,又添黏腻的阴湿。往年这个时候,衣衫被湿网笼住,源源不断地吸去体温;被衿中更是冷如冰,坚如铁。可今年,不知阿瞳用了什么方法,衣服被褥竟都保持温暖蓬松。

  虽然阿瞳这孩子一逗就哭、胆小倔强、牙尖舌利,常话不投机,气得乐言恨不得当下就拎着她的脖子,像提野猫似的丢出门,可这样的时候,却深深地觉得有家务高手同住,实在是再便宜也没有的事情。

  每日出门,换上干爽的衣衫,顿时神清气爽;劳顿整日后钻进被中,更如浮在云端一般,乐言只觉得人生一世,再无如此美事。

  这样的日子里,有带着银票的中间人从围墙那头飘然而至,真可谓锦上添花。

  然而中间人一开口,便浇他一头冷水:“尾款只能给一半。”

  “什么?”乐言眉头蹙起,“岂有此理!”

  “这个嘛……”中间人并不着恼,自找椅子坐下,顺手在从怀内掏出茶具、茶叶、点心等物,一一排好,自己斟上一杯,轻啜一小口,方幽幽地说,“这次任务的内容可是‘秦家灭门’?”

  乐言冷笑一声:“是便如何?”

  中间人像只偷腥的狐狸一般勾起唇:“灭门的意思,就是一个不剩,全都杀光——若有遗漏,即便只是一个,也不算完成,是也不是?”

  “是。”

  “若未能照单完成任务,不管解决的人数多少,照例尾款只付给一半,是也不是?”显是话中有话。

  “是。”乐言态度配合,回答干脆。

  若是其他的杀手掮客或任务中介,他定早没了耐心,扑上前去,逼对方带自己去见主顾。但对面前这位,却只能耐着性子洗耳恭听。

  因为这正是带他入行的第一位,也是至今合作最多的中介。

  更因为——

  中间人不温不火地轻撩广袖,露出羊脂玉般的皓腕,端起茶杯又抿一口。袖口上殷红的锦鲤家纹,随着动作轻轻摇摆着,像是休眠了一个冬天之后,在融冻的湖面下活泛过来,微妙地带着点挑衅世界的恶意生机。

  那是傅家的家纹——世代以刺杀为业,人人谈之变色的傅家。

  这个家族诞生了百年以来最好的刺客,传下一套最系统、严密、实用的刺杀技能,族内几乎人人都是不到十六岁就外出闯荡,十八岁前,必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好手。

  他们给江湖中所有人的性命定价:官、匪、侠、盗……无论什么身份的人,在这家人眼里都一视同仁地折合成或厚或薄的一沓银票——也不过一沓银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