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海底针(2)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23 23:30      字数:4871
  【叁】

  这一次进九峰山的土匪寨,全无上一次战战兢兢却又孤注一掷的心态,更无惊惧不已却又不得不咬牙坚持的心情,只有些许的紧张和莫名的亲近感。杨宣成看着山石树木,仿佛极为熟悉,脚下竟然也轻快起来。

  马老道身上的道袍又多了两块补丁,看起来倒有些像寺院里常见的百纳袈裟。他笑嘻嘻地冲杨宣成点头道:“我说吧,你与我们山寨有缘分,你这是第二番来了,迟早要三进山门的。”

  二当家也难得地露出笑容道:“来了好,跟我来多喝几碗。”

  杨宣成却在一一行礼之后,轻声道:“各位当家的,恕小子冒昧,我与侯当家也有一面之交,想先去他灵前鞠躬行礼,再回来给各位当家的敬酒!”

  这一句话说得在场众人纷纷动容,不少人都朝杨宣成投来赞许与亲近的目光,海鹞子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竖起大拇指使劲比了比。

  与杨宣成一同到后山墓前的还有黑面虎与少当家。杨宣成整装敛容向侯三的墓碑三鞠躬,侯三无子嗣,就由少当家以子侄身份向杨宣成还礼。黑面虎手扶墓碑“嘿嘿”一笑:“人生在世啊,怎么着都能活,也怎么着都能死,兄弟你先走一步而已。”接着又转头看着少当家与杨宣成道,“是要做牛做马挣扎着活五十年,还是要有吃有喝有骨气地活二十年,或是万人敬仰赫赫有名地活他三五年,你们选哪个?”

  两个年轻人受阅历所限,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黑面虎接口道:“其实不论选了哪个,临到死的时候,都会后悔今生今世竟然活成这般鸟样子,都恨不得这一辈子能换个活法。可谁又能做主,让自己想怎样活着,就怎样活着呢?”

  黑面虎转身看着少当家:“你觉得干爹我风光,一呼百应、任谁都不敢惹,其实我是躲在山里称大王罢了。我让你下山去长见识,是让你开眼界,眼界开了才有心胸,心胸广了才能成大事。我不想你同那几个土包子一样,拿着几个秃山头当宝贝,总有一天你要在长江、黄河上行船,到泰山、华山上登顶。孩子啊,不能总窝在自己被窝里当老大!

  “这寨子里的人纵然都惯着你、宠着你,也不过只是百十号人而已,你得甩开他们,走得远远的,去当统领千军万马的大人物。这一点,你杨大哥就比你强,他比你多了勇气、决心和胆色。这三样干爹给不了你,是要你自己在心里种出来的,你能种下多少,就能收多少,将来你就能做成多大的事。

  “杨师侄,其实我怂恿你上山来,除了满足你走江湖路的想法之外,也存了一分私心。”黑面虎一指少当家,“我的干儿子木桦,就是被我宠坏了,我没当好爹,也不会当爹。我今天想让你们二人在我面前结为兄弟,从此亲如手足。你把他带走,带他回天津,让他跟在你的身边,看着你学,跟着你做。你做成一番事业,也带着他闯出一番天地来。”

  此言一出,杨宣成大吃一惊,没想到黑面虎竟然提出这般想法,而少当家低头不语,却不由自主地暗中撇了撇嘴。他是黑面虎的义子,寨子里自然有不少人鞍前马后地跟从他,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多人开始有意无意地把父业子承的说法灌输给他听,暗示他黑面虎打下来的这块地盘、黑虎寨这般家业、寨子里这百十号人马早晚都是他的。他就如同皇帝的太子、储君,等着接受传位的那一天。

  可今天黑面虎突然开口,就如同燕雀逐子,要把他从温暖窝里轰出去。这事发突然,他心里自然有一百个不情愿,却碍于黑面虎的威严,不敢开口说。

  黑面虎不看二人的神情,背负双手仰着头自顾自接着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们两个本就有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天生就该是好兄弟、亲手足。日后一定要互相扶持,一起打拼出一番事业来。今天就当着侯三和我的面,你们行礼结拜吧。”

  这一番八拜结交对于杨宣成而言,虽然不如与老甲那番结拜来得激情澎湃、见情见性,却也看重黑面虎的托付,心中打定主意要做出个大哥的样子来,化去以往的怨仇,将少当家当成弟弟来看待。而少当家木桦心里,却犹如被硬逼着戴上金箍的孙行者一般,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很是别扭,只觉得憋了一肚子的苦水无处可诉。

  黑面虎嘱咐木桦,万不可将此事说给山寨中人知道,免得给杨宣成惹上麻烦。又拿出一封信交给杨宣成,将关于木桦的前因后果写清楚,让他带给杨母,然后打发两人即刻下山回天津去。

  杨母对杨宣成如此快就回来自然高兴,可见他忽然间带回个结拜兄弟来,却有些疑惑,待将黑面虎的书信打开来看,才知道眼前这半高不瘦叫木桦的孩子,竟然是杨无敌当年在京城留下的一子。

  杨无敌当年在京居然在她之外另安置了一处家业,并且相瞒数年只字不提。杨无敌死后那妇人改嫁,遂将木桦交给黑面虎抚养。而今黑面虎将带着杨无敌骨血的这孩子交还给她,除了有合浦珠还、认祖归宗的意思,更有一层是他想给这位长嫂的身边留下个能依仗的儿孙,对杨宣成而言也就少了一分展翅高飞时的牵挂。在书信最后,黑面虎特意嘱咐杨母,莫将此事真相告诉杨宣成,免得扰了他心里对父亲的崇敬。

  字尽泪涌,杨母读完书信忍不住一声哀叹,心酸、埋怨、委屈、不解、恼恨、感慨、欣慰等种种心情百味陈杂,一瞬间纷纷涌上,有如乱云过眼、潮浪川流,令杨母唏嘘不已,一时难以自持。半晌心绪平复,杨母仔细端详木桦的眉眼,竟然越看越有当年杨无敌的影子,似乎相比杨宣成,木桦反倒继承了父亲更多的基因。杨母一时心动,拿出小时候打给杨宣成的一块长命锁片,让木桦戴在脖子上,这令担心母亲一时不能接受木桦的杨宣成暗暗吃了一惊。

  小户人家的日子就是一天一天平淡着过的。而木桦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这是个事事好奇又玩心大的年纪,他自在惯了,山上除了黑面虎没人能管得住他,就连脾气最爆的索二当家,平时也多是宠着他。让他跟杨宣成一样蹲在家里,真比砍了头还痛苦。没过两天,木桦就被憋得浑身难受坐立不安,开始找机会出去寻事开心。

  但木桦自有主张,在他看来,杨宣成就是黑面虎派来监视自己的。自己若想出去,杨宣成必定要跟着,与其费尽心思地想着如何甩掉他,不如撺掇着他一起出去生事开心。一来为无趣的生活找找乐子,二来也找机会让这义兄吃几回亏,出出憋在他心里许久的怨气。更重要的是,借机探探这兄长的虚实,万一将来他与自己争义父黑面虎打下来的家业时,自己也好提前有个准备。

  于是木桦在练功间隙拉了杨宣成道:“哥,咱这样坐吃山空可不行啊。咱妈病成这样,天天煎药,你又没什么进项,这些天花的就是下山时我干爹给咱们带的几块大洋。这只进不出,花销太快,咱可不能等没钱了再回山去要,我倒不是说干爹给不起,我是怕咱俩条汉子回山去手背朝下的拿钱,让那些叔叔们笑话。”

  这话正说到杨宣成心里,他自从辞了巡警差事后,一直琢磨着怎么能走不入黑道的江湖路,扬名立万是后话,先把一个月的吃喝挣出来,别让老娘挨饿耽误了治病才是真的。但他自幼在家,没有这路朋友、亲戚,既没人引荐也没人张罗,这江湖钱如何挣法,还真是个让他挠头的大事。杨宣成叹了口气问道:“你见识多,有啥好法子没?”

  木桦笑嘻嘻地蹲到杨宣成身边,搭着他肩膀道:“哥啊,干爹都说你比以前能打了,你就出去拿拳头挣钱呗。哎,你先别急,我知道咱娘跟你约法三章了,但是她只说不能和同门较量,你可以找那些开跤场的试试。你太极拳有抹劲、化劲,一下子放人飞出去好几步,你去摔跤挣钱啊。这还可以扬名立万,没准就有哪个帮派当家的找上门来花钱请你呢?”

  这话说得杨宣成心里一动,他犹豫道:“这能成么?”

  木桦笑道:“哥你不用担心,你啥时候听说过摔跤有摔死的?那都是沙土场,顶多摔个跟头而已。我认识好几个跤场呢,我带你去!”

  天津卫的跤场主要经营在三不管、谦德庄、地道外等处,都是用苇席围住一块场地,里面摆上条凳供观跤者坐下,中间则垫上黄土作为跤手的场子,边上有挂着褡裢跤衣的架子,有爱好的可以下场玩几把,或搏个小彩头,平时则是表演居多。

  这样的跤场既然敢摆出来,每家都有护场的“跤王”与一众手脚上有功夫的徒弟,不但不怕有同行来“踢场子”,反倒要经常出去,甚至到保定、北京去会会高手,这也形成了天津跤场不同于北京、保定、济南三地流派而独有的重实战、能包容、技巧多的特点。

  木桦领着杨宣成直奔三不管,挑了一个跤场刚进去,却已经被人暗中发觉,俩人还仍不自知,自以为得意地混坐在人群中。习武一途万法归宗,常年练功之人,一举一动都会与普通人有微妙的区别,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攻守变化的协调。这些普通人看不出来,在同样的习武者的眼中却清晰毕现,这就是江湖中的俗话“挂相”。所以就有老捕快不用抬头,只低头看腿就能从匆忙行走的人群中揪出乔装过的飞贼的轶闻。

  这边兄弟俩刚刚坐定,就有跤场的老师傅走到场中,将正在撕扯的两个年轻徒弟分开,向观众抱拳作揖道:“各位跤友,咱这场子在这立了十年有余,会过的朋友何止上百,交往的同行也不下千余。有朋友喜欢下场玩两下的,您开口说一声,我们欢迎。您赢了我们有彩头相送,顺带着跟您学上两手,您输了也不过是摔一身尘土,大家哈哈一笑,结下个交情。所以请各位想要下场的朋友提前说话,莫坐在人堆里猫着,让我老徐等得心焦急啊。”说着,这师傅的眼睛就朝这哥俩看了过来。

  没等杨宣成想好下场的由头,身边木桦腾地站起身道:“这边有下场要试试的!”

  徐师傅暗想,果然是有来头的,点点头道:“好啊,那请这位少爷下场吧!”

  谁知木桦侧身一指道:“要下场的不是我,是我哥哥!”

  这下子把杨宣成原本想看看再说,摸摸对方底细的想法彻底打乱,等于是木桦推着他上来就开打。众目睽睽下杨宣成无奈,只得换了衣服,抱拳上场。徐师傅上下扫了一眼杨宣成道:“这位少爷来玩,自然是欢迎,先送您个不要钱的,这个摔了您白摔,就是为让您活动手脚。”说着一把将方才表演的大个子徒弟拉过来道,“你这笨的先去让人家摔个跟头。”台下一阵哄笑,可杨宣成与对方大个子都明白,这是徐师傅用来探虚实的一招,用徒弟摸出对方的路数,师父自然多了几分取胜的把握,况且徒弟被摔得再狼狈,也不会砸了跤场的招牌。

  跤场上杨宣成凭着抹劲的功夫与听劲、化劲的手段自然不落下风,将大个子摔翻几个跟头之后,又赢了徐师傅一跤。看场的主动捧上彩金相送,杨宣成与木桦欢欢喜喜地拿着钱回家。

  两人一路笑闹,杨宣成还想着这要是隔个两三天就能有五毛钱进账,也是个不错的进项。可这欣喜感还未延续到晚饭,就被一群不速之客上门打断了。院子里拥进来十几个穿坎肩露着粗壮胳膊在外面的壮汉,挨挨挤挤站满了半个院子。站在前排的各自报了名,居然都是天津摔跤行里的头把人物,看说话的眼神与面色表情,都是抱着敌意想要来和杨宣成摔一场的。十几个壮汉冷笑着站在对面,肩膀挨肩膀排成几层人墙,这让杨宣成与木桦在惊讶中心里不由有些忐忑起来。

  来人中领头的老者压制住己方众人,先走上前与杨宣成摆明了他与杨无敌的交情,继而寥寥几句把话说得很明白:你要么换个挣钱的门道,别跨行去人家跤场的鸟食罐抢饭吃。要么就由这些练跤的好手天天自带花红上门来排队让你杨公子摔!

  杨宣成这才明白,自己和木桦无意中触了江湖规矩,所以才惹来对方极强硬的反感。这规矩就是,你们练拳的可以出门去挣金山银山,但不能在我们练跤的身上来挣钱!这种规矩虽然没有只言片语的纪录,但却是江湖中人历代形成的一种相互间的默契,无影无踪却又须常年谨守。除非你能强到另立一条新规矩出来,而且无人敢反对。

  杨宣成很识趣地退了花红,并向诸人保证,不会再下跤场。那领头的老者也顺着台阶说了些客气话,还道乐意交杨宣成这个朋友。但送他们出门时,老者身后那些个年轻跤手们看向杨、木两人的眼神,却依旧充满着不屑与敌意。

  木桦愤怒地跺脚道:“大哥你就怕了他们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打就打,谁还怕谁不成!”

  杨宣成叹了口气:“可能也是咱们莽撞了,走错了路子。想来若是我开跤场,也不愿意有学武的人去我那里挣钱,因为我的钱也是真摔实打挣来的。”

  木桦“哼”一声道:“你说错了,那咱们就换条路走,去码头当把头去,一样可以吃香喝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