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海底针(1)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23 23:30      字数:3728
  【壹】

  杨母懂儿子,一看杨宣成站在自己身边急声快语分说的架势,就知道他准是在巡警局子里受人欺负、被人挤对,这才生了闯江湖的心思。这孩子幼年丧父,因此骨子里比一般孩子更要强、有志气,也有股子狠劲,更崇拜他父亲。因此过日子遇到不顺了,一定会想走他父亲当年的路,学他父亲一样在江湖上出人头地,扬名立万。而黑面虎在一边坐着,低头并不说话,看得出这事虽有他怂恿,但到底师兄弟的名分在,杨母这个做嫂子的不开口,黑面虎不敢做出格的事。

  杨母明白儿子的心思,可她更恨儿子不明白娘的苦衷。当初她求许先生给杨宣成谋个好差事,就是觉得寻常学徒行当虽然太平可靠,但依手艺谋生说到底不过是平头百姓,怕耽误了孩子的前程。而走江湖路,虽然有些他父亲留下的人脉可荫,但那是强弱殊途生死分明的世界。若是真像他父亲那样稍有个闪失,且不说自己这后半生无依无靠,她怎么还有脸去九泉下见他父亲的面呢。可偏偏自己绞尽脑汁给孩子预设的出路,人家又决绝地容不下他。

  想起这些费尽心思的难处与无法对人倾诉的辛苦,杨母也不开口,坐在椅子上只是自顾自地抹泪。

  杨宣成站着说了有一个多钟头,不见母亲开口,而师叔也不按事先约好的那样帮衬说话,只在杨宣成眼神瞪过来时,才点点头哼哈几声支应着。最后杨宣成说得累了,叹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抱膝不再说话。

  冷场好久,黑面虎只得讪讪站起道:“今儿天都晚了,明儿再说,啊,明儿再说吧。”

  散了场子,叔侄俩人回屋,杨母却没像以往那样下厨做饭,而是抹了把脸,把别在胸前的针摘下来插回针线包里,收拾了一下装布头的笸箩,急匆匆出门而去,找许先生商议对策。

  因为许先生不曾娶妻,杨母又是寡居,因此两家虽然熟络,两位老人之间走动却是极少,很多事情都是两家的孩子在其间传话。杨母这风风火火地跑来,真把许先生吓了一跳。待杨母絮絮叨叨地把事情经过讲完,许先生点了点头,默然片刻道:“孩子大了,翅膀硬了。”

  这一句话正触中杨母心里的柔软处,怕什么来什么,自己惦记着的还是躲不过。想到这里,杨母忍不住眼泪滴滴答答落在衣襟上。许先生却摆摆手道:“老嫂子,人都说望子成龙,可你见过哪家的龙是在家里窝出来的?出去闯荡闯荡也好。再说了,那黑面虎不就是当年跟着杨大哥一起进宫当差的佟大兴么?杨大哥的遗体还是他亲自送回来的,这算是一家人,他断不会害孩子的。关键是可以让宣成跟着他学些东西、长长见识,免得将来自己闯荡时吃亏。却万万不能跟他入了黑道,那是毁人清誉的禁地,将来不论如何,孩子要是背上一个当过土匪的名声,这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杨母连连点头,想想道:“要不,娶个媳妇拴住他?你家……”

  许先生摆摆手打断她的话头道:“别,你这是下策,不仅给孩子添了麻烦,也给你自己添麻烦。”

  这边杨母急匆匆跑去找许思汀求救兵,那边惜缘躲在门帘外面听了个大概,扔下手里的活计匆忙去给杨宣成报讯。看惜缘比画着将事情说了,杨宣成皱着眉两手抱胸,来回走动。转了几圈,杨宣成终于一跺脚,回头对惜缘斩钉截铁道:“咱们这样的平头老百姓,本来就没有好路可走。不走江湖路,还有什么可搏的机会?这事情不管怎么说,我是非做不可了。”

  惜缘瞪大眼睛看着他,眼神中的茫然多过好奇,但她还是用力伸出双手,竖起大拇指伸到杨宣成胸前,用力顿了顿。这意思分明是:“宣成哥,不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贰】

  按黑面虎的说法,江湖不仅仅只是荒郊野外、道路江河,在市井、码头、乃至官场中,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所以不用跟他入伙、上山,只要决定走这条路,就得在为人处世时尊江湖礼仪、守江湖规矩、结江湖恩仇,与以往做普通人时那些生活中的条条框框大不相同。黑面虎引他入道,也只是讲授些江湖规矩与保命经验,为人、做事还得要看杨宣成自己。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先练出一身能拿得出手的功夫来,这是江湖人保命糊口的本钱。别管是拳脚还是枪炮,若是拿不出一样能站住脚的本事,还要闯江湖,那真真与玩命无异。

  尽管杨宣成对自己的身手颇有些自许,在黑面虎看来却远远不够,连略窥门径的境界都谈不上。黑面虎跟杨母说,让杨宣成跟他上山一个月,打包票还她一个脱胎换骨的孩子。不过要杨母守口如瓶,千万说不得杨宣成是去了九峰山,免得引人猜疑。

  就在两人离家的前夜,杨母强撑着身子当着二人的面给杨无敌上了香,肃面沉声令杨宣成跪在面前,缓缓道:“你想要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这是好事,娘不但不拦你,还会支持你。但今天当着你爹在天之灵和你师叔的面,娘要与你约法三章,你务必一生谨守,不然你就是一个不孝的逆子!”

  杨宣成忙惶恐道:“儿子不敢!”

  杨母匀了口气,缓缓道:“第一不可为非作歹、谋害他人,这不但是天理不容的事情,更容易结下仇怨,遭人报复;第二是切忌争强好胜、技压同行,自古同行是冤家,习武一行都是被同行互相伤残性命,所以一定要给人留下余地;第三是你的媳妇,必须要我点头才算!”

  这最后一句几如神来之句,与前面两条毫无关联,杨宣成听得莫明其妙,他抬头看了看杨母的严峻目光,忙应道:“儿子记下了!”

  黑面虎和杨宣成两人饭后出城,直奔蓟县,还没到山寨却斜行岔路一路向东,翻山越岭直奔八仙山。那里是群山连绵的深处,山势起伏,峰峦叠嶂,层层叠叠犹如波涛翻涌。

  二人远远看见一座旧庙在半山腰,弯弯绕绕地走过去到了山门下,仰头望去是三百多阶尺余高的石阶,折转处有一座歇脚的茅草亭子,再转身向上走三百余阶,才是三间红瓦小庙。黑面虎匀了匀气道:“就是这里了。”带着杨宣成一口气走上顶去。

  松间石壁上,有一个用来坐禅的小石窟,浅而小,仅能容纳一个人盘膝而坐。黑面虎蹲着将手伸入石窟旁边的小洞,摸索片刻后笑道:“这东西居然还在,看来是老天许我传你一路功夫的。”只见他摸出一个物件抛在杨宣成身前,杨宣成拿在手里发觉是个圆滚滚的皮囊,有小西瓜般大小,里面似乎是灌了沙子,软绵绵的。黑面虎道:“你把它从台阶上扔下去。”

  杨宣成依言而行,黑面虎又道:“只许用脚,把它一阶阶地挑上来。”杨宣成兴奋地起身,欢悦地跑下石阶挑球。

  可这一下去,再上来就是一个多小时以后了。杨宣成再冒上头来的时候,衣衫湿透汗流如雨,两条腿累得犹如灌铅,自觉腰腹以下散了架,他喘息着将沙球交给黑面虎,整个人抽了筋骨般地坐倒在草亭中。

  黑面虎笑笑,缓声道:“累么?”

  杨宣成的好胜心又兴起了,起身道:“不累!这算什么?”

  黑面虎轻轻一抛,沙球从杨宣成头顶飞过,从台阶上径直滚落下去,一滚到底:“继续,用脚挑上来。”

  这一次耗时更久,几乎到了明月初升时,杨宣成才爬着从台阶上露出头来,到最后这十几级台阶,他已经无力站起,全靠坐在台阶上,两腿一起使劲,左脚扛右脚,右脚挑沙球才熬上来。

  杨宣成以为黑面虎对自己的考验可以算结束了,应该说点歌诀、口诀之类的东西给自己听了,谁知黑面虎再一次扬手,将球径直抛到三百余阶台阶下面。杨宣成脑子里顿时“轰”的一声,犹如千旋百转,眼前金花乱迸,他苦笑道:“师叔,要挑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黑面虎看着他,淡然缓缓道:“到你学会把手上的劲传到脚上,等你能调度全身每一处的劲力把它挑上来。”

  杨宣成一愣,将这句话在心里来回过了几遍,这句话,如暗夜明灯,如雪中送炭,一下子就钻进了杨宣成的四肢百骸中。当年父亲说起过,太极拳打的不是对方的人,而是对方的力,你打飞了他的力,他的人自然就跟着他的力飞出去。而眼前师叔教的正是用力的法门。杨宣成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酸疼,沿着台阶跑到下面,开始又一次的挑沙球上台阶。

  这一练就是三天,三天里杨宣成如同入了魔一般,每天一早去山上庙里煮一大锅米饭搬下来,饿了就用手抓着吃两口,吃完了接着挑球,累了就躺在草亭里睡一会儿,醒了马上起身扔球下台阶,三天里不知道在这三百阶石阶上走了多少个来回。

  第四天早晨,杨宣成再一次扔球下山,却只用了半盏茶的工夫就轻轻松松从下面上来,而且是倒立着双脚朝上,用手背把球挑了上来。杨宣成笑嘻嘻地走上前去,双膝跪地,将球平端于胸前递给黑面虎。此刻风过山间,叶瑟如涛,杨宣成只觉自己周身上下轻飘飘,没有丝毫的缠杂与牵绊,犹如四肢百骸都清洗过一遍,通透透说不出的清爽与受用。

  黑面虎背对着杨宣成也不回头,只伸手将沙球接过了,从背后看过去,似乎在微微叹气。杨宣成肃然跪在他身后,低头道:“师叔,可还有话要说。”

  黑面虎“哼”了一声:“你须知,万艺都以力为先,所以拳怕少壮。若无力则不能快,无快则不能胜人。”

  杨宣成微微皱眉道:“师叔,不是说四两拨千斤么?”

  黑面虎摇摇头道:“那只是半句。‘使动两臂千斤力,方能四两拨千斤’。”

  杨宣成心有所悟,默然不语。

  黑面虎叹口气道:“易经洗髓说难不难,但说易也不易。当年你师爷就站在我这里,看着我在这台阶上爬上爬下了一个月,你父亲却只用了两天。”黑面虎不愿再开口,收拾一下带着杨宣成下山回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