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海底针(4)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23 23:30      字数:3971
  木桦急得抱住杨宣成扭头冲着刘广海喊道:“不打了,不打了!我们服了!”

  最后两个字入耳,犹如瞬间在杨宣成心头捅了一刀,一阵刺痛从他的手指头开始,过电般扫过他的四肢百骸。谁服了?服谁了?服了谁?我此时若是服了,当初为什么还拼着命独闯九峰山?为什么要咬着牙与罗公子较劲?为什么还倔到底地要走江湖路?我若早早地就服了,何必还遭这些罪,受这些欺负、挤对与侮辱?凭什么要我服?我凭什么就要服着你们、顺着你们、忍着你们、怕着你们、敬着你们?我不服!我到死都不服!

  木桦还待要说什么,杨宣成的犟脾气上来,一把将他推开,缓步上前两臂平举,仍旧是太极拳的起手式面对刘广海。此时此刻,杨宣成眼中没有远处的水迹云头,没有近处的栏杆栈桥,更听不到身边这些人发出的嘈杂声,他眼中只有站在面前的刘广海,只有刘广海流露出的惊讶和带着讪笑的眼神。

  但奇怪的是,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招式,忽然就在杨宣成身上迸发出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杨宣成只觉河风从他裸露的手臂上轻轻拂过,婉转而变幻莫测,但风向的每一点变化、风力的每一点轻重,他都感知得清清楚楚,他觉得自己如同柳絮鹅毛,轻轻巧巧无知觉地飘浮在这风中,随着河风轻轻摆动。

  刘广海双眉紧皱,将伸在胸前的左拳慢慢反转半圈,心里已经动了要用穿心拳重伤杨宣成的念头。不光他没想到,旁边围观的诸人也没想到,这愣生生闯进来的年轻人居然连着接下了刘广海的两招,而且居然没受伤也不逃走,还要打第三招,这可是好久没见过的稀奇事了。

  于是诸人停了言语,掐了烟卷,放下汗巾,都聚精会神盯住圈子中间这马上要交手的两人。旁边有人轻轻扯动宋国柱的衣领问道:“柱子,我现在再押一毛钱赌那小子赢,行么?”

  刘广海动,杨宣成动,刘广海先动却后至,杨宣成后发却抢在了他前面。如果方才杨宣成出招的速度在刘广海眼中犹如午后散步,那么现在杨宣成这一拳却如流星追月眨眼即到。刘广海上步挑打,杨宣成抱手前拱,抢在刘广海发力前将他的手臂挡在外面,同时借着刘广海前臂的力道分手下压,按住刘广海的后手拳,足下发力抢进刘广海的中线挺胯撞他小腹。

  这一招发力在先、借力破力,以旁人难以想象的速度直破刘广海的中路。刘广海无奈退步略让,双臂下砸拦挡杨宣成的手臂。杨宣成得势不放,左化右放撇开刘广海的前手,一记单鞭打向他的迎面锁骨。杨宣成还手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杨宣成转守为攻还手了!刘广海闪肩避开来拳,起偷腿铲踢杨宣成小腿迎面骨,翻拳下砸杨宣成的脑门。杨宣成早就存了拼命的心,索性不躲不闪,分脚还了他一招闪通背,大转身变拳为掌与他对劈。

  这两下相斗,刘广海或进或退有攻有守连打了七八招,杨宣成始终有一只胳膊粘在他的手臂上,招招抢先听到他的发力轨迹与重心,或拨或引、或借或挡,只把他的劲力搅散,竟然与他斗了个旗鼓相当丝毫不落下风。一时间不光两人打得全神贯注,场外的人也都看惊了,竟无人开口提醒早就过了三招的约定。

  又过了几招,还是刘广海率先醒悟,晃一拳向后跃出喝道:“不用再打了!你有此本事,自然可以在我这码头吃上一份儿。”

  杨宣成追之不及,也只好收了拳脚,却恍然仍处在对战的状态中,对他说话听而未闻,问道:“你说什么?”

  刘广海又说了一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木易杨,杨宣成。”

  “杨宣成……白衣庵斜街的杨无敌你可认识?”

  “那是先父。”

  刘广海闻言点点头,暗想怪不得能接得下自己的招,可杨家也算是名门大户,怎么就跑到自己这里混码头来了呢?有清楚杨家来历的也惊诧起来,摇着脑袋赞叹着,接着就有不明白的拥过去追问,一时间只听闻阵阵耳语,纷纷嘈杂。

  刘广海挥挥手喝道:“别闹了,都干活去!柱子,你来给他说说规矩!”

  宋国柱抱了肩膀走到二人面前对着杨宣成道:“恭喜了兄弟,从今天起你就能在这刘字号码头上吃一份了。咱们码头的大规矩不多,就三条。第一是咱们码头上不兴喊‘爷’,不像别人家什么‘三爷’、‘五爷’地叫,咱即便是大把头也是称一声‘海哥’。

  “海哥说了有当爷的就有当孙子的,咱不兴这个,入了帮都是兄弟,剩一个馒头也是哥儿俩掰开了吃,不论高低贵贱,论手足哥儿们;第二条是码头就是咱的根本,是咱活着的命脉,决不允许做伤根坏脉的事;第三那就是入了帮就要守青帮规矩,莫要欺良压善,见利忘义。

  “守了这三条,码头上不论谁都拿你当兄弟看,每月自有你一份儿,逢年过节、婚丧嫁娶都会给你另加一份儿,决不会让你在人前丢份儿。但码头用得着你拼命了,你也决不能惜命缩份儿了!”

  兄弟二人回家后,对去码头的事情只字不提,只等杨母饭后睡了,木桦才把藏好的药酒取出来,给杨宣成涂抹。只见肩膀、胯骨等交手时挨过刘广海发力的地方,都有不少的淤青。木桦把药酒倒入手心,将掌心搓热,用劲地在杨宣成身上揉搓着。杨宣成倒吸着凉气,奋力强忍着身上传来的疼痛感。

  这时有人敲门进院,却是杨宣成的结拜大哥巡警老甲来看他。两人忙穿鞋下地迎出来,老甲看了看对面这小哥俩,嘿嘿冷笑道:“行啊,聪明啊,一下午就出名了,挨上两下也值。”

  面对两人懵懂的眼神,老甲摇摇头道:“你们俩真行啊,刘广海的码头你们也敢去拔份儿?你们不知道有多少人都伤残在他那了?不过历来富贵险中求,你们这一步也算闯对了,能接下来刘广海三招,在他码头上拔了份,这一下午就传遍了天津的街面,你们哥俩也算是小有名气了。”

  杨宣成摇头苦笑:“大哥您说笑了,我们俩不知深浅冒冒失失就去了,等他一发招我才知道大事不好,但已是骑虎难下,只能硬接。我若是抱头跑回来,命是能保住,脸面可就全丢在那了。”

  木桦插嘴道:“老话说,一人拼命,万夫难敌呢。”

  老甲瞪他一眼:“还拼命,拼命也要看你拼得过拼不过。你以为那刘广海是谁?是个普通的把头么?你们俩连青帮规矩、码头势力都不懂,就这么上门去了,重者让人弄死都不知道谁下的手,轻者被人当了枪使,把小命扔在油锅里头!”

  老甲先把这兄弟俩训斥一通,算是给了他们点警示,然后才把自己知道的青帮与码头情况,一一说给他们听。

  天津由于是运河所在,很早就有青帮活动,最有名的应属当年的大把头李金鳌。但真正大张旗鼓广开香堂,要从褚玉璞进天津做直隶督办开始。当年握枪把子的军阀李景林、张宗昌、褚玉璞等人都是青帮头子,这才纵容了青帮在天津的开枝散叶。

  在天津的青帮,辈分最高的是前几年刚故去的李金鳌,他算是前二十四代中第二十代的“礼”字辈,在他之后是“大、通、悟、学”四代人。别看青帮虽然是个江湖帮派,但是入门弟子甚多,不但有三教九流之辈,更有军警宪特、士农工商等各色人物,遍布天津,人数何止上万。比如大总统袁世凯的次子袁克文、德兴盐务公司董事长王慕沂、原天津军警督察处处长历大森等等,都是“大”字辈的人物。

  而刘广海是青帮嘉海卫一系“通”字辈王文德的徒弟,与白云生、袁文会师徒是死敌。他与袁文会都是“悟”字辈人,也都是青帮这一代人才中的翘楚,两人有些地方很像,都是硬、狠、绝、有头脑、不怕死。但袁文会认钱争利,只要有利可图没有干不出来的,而刘广海则自诩青帮正朔,抱的还是老一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思想。所以袁下面势力大,而刘下面抱团多,这两伙人明争暗斗,结的梁子深了去了。

  刘广海与袁文会结梁子的起因是当初袁文会在日租界日新旅社里开了一个赌场,这赌场不仅经营“花会”,还有牌九、押宝等等诸多玩法,更兼送茶水、卷烟服务,累了还能拿赌场开的条子去旁边澡堂子里免费眯一会儿,于是吸引了不少人的光顾。常言道久赌无赢家,这钱最终都是让庄家赢走的,纵然偶尔让你吃点甜头,也不过是勾你多下场的钓饵罢了。这道理按说谁都懂,但骰子一转、牙牌一推,就会有人脑子不清楚了。

  码头上有个兄弟赌钱上了瘾,一连十几天都泡在那里,家里老婆孩子断了粮,娘们拉着孩子哭到刘广海面前叫屈,刘广海就带了兄弟去赌场里拉人回来。遇上护场的话不投机半句多,哪边都不给对方台阶下,话呛话、嘴顶嘴,就动起了手。到后来那赌钱的自剁了小指发誓不赌了,带着老婆孩子回去,一家人和好如初。

  刘广海却得罪了这大混混袁文会,双方你来我往地又有几回合交锋,冤仇就越结越深,再加上两边都呼朋唤友地喊人帮忙,这恩怨也就越扯越大,牵扯的人也越来越多。于是两边几乎势成水火,凡是袁文会的朋友,刘广海都当成死敌;凡是刘广海的朋友,袁文会都要想法子扳倒。而杨宣成这一闯,无意中就给自己竖了一个极不好惹的新仇家。

  待老甲这番话说完,杨宣成与木桦有些面面相觑,兄弟俩原本想得简单,就是想拣个好下手的码头,学着传说中吃码头的那些把头们的发家经过,凭拳头靠本事吃上一份儿,先填饱肚子再说,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可没想到这一入江湖,就先挤进了风口浪尖里。海河边那么多码头不去,非去这刘字号的,愣头愣脑地就撞进了人家袁刘纷争的大漩涡里。

  老甲这才闹明白了这对兄弟闯码头的缘由,叹口气道:“你们还是年轻啊,你们得明白哪些话可信,哪些话不可信。什么叫江湖阅历?就是看得多了、听得多了,知道什么可信、什么不可信。你听着他们当年闹码头、吃份子、混成大把头的故事,就想去跟着学,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们当年是那么闹上来的,混到现在个个吃得盆满钵满,他们还会容忍你们学他们这样闹上来,抢他们的饭碗、取而代之吗?再说了,大把头这位子日进斗金,他能容下你?搞不好就是利用完后一脚把你踢进油锅里。”

  一番话说得杨宣成心里没了底,持艺获胜、凭一己之力拼出个生存天地的喜悦心情,也瞬间烟消云散。

  事到此处,老甲也是无奈,只好劝他们兄弟遇事回避,切勿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