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海底针(5)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23 23:30      字数:5190
  【伍】

  说是遇事回避,可第二天杨宣成连码头都没逛熟,就遇上了大事。

  这天早起后天色微阴,隐隐有些入夜后将有小雨的意思。经历了几天燥热与嘈杂后,遇到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在家睡觉,盖上薄被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那才是神仙般的感觉。可扛活的工人就不能贪睡了,大家都想趁着凉快多卸点货,后面还有船在排队等着呢。就在这码头上下忙碌的时候,几十号敞怀腆肚的凶狠人物,气势汹汹地呼啦啦闯向刘字号码头,一路上的脚步带起尘土飞扬。

  守门的两个独臂金刚对此却见怪不怪,两人背倚着门面对面坐着,连身子都不起,把脚一抬就拦住了门口。来人中领头的是个络腮胡子大汉,裸露出的前胸上纹着一头健硕的下山虎。此人把眼一瞪,道:“闪开,小心踩折了你的狗腿!”

  守门的嘿嘿一笑,侧脸仰起头道:“装傻啊?不知道这是哪?这是你随便就能进的地方么?踩腿干吗,要踩直接踩脖子啊。”说着举起套着钢钩的假手,在下山虎面前晃了晃,比了比他的脖子。

  下山虎再横也是四肢健全的人,面对着残肢钢钩不免有些气弱,也知道对方显然是个从生死场上打滚出来的厉害角色,不像是能吓住的:“叫你们大把头出来,袁三爷有话要问他。”

  宋国柱抱着肩膀走出来,懒洋洋道:“海哥不在,有啥事跟我说吧。”

  “你们不是替孟家出头么?三爷说了,别来这些个打嘴架的东西,你们想替人平事就拿出些真本事来。是汉子的今天就在这‘捞金印’,一把定高下!”

  原来这是刘、袁两伙势力前不久刚结下来的梁子。起因是天津八大家里孟家有位旁支少爷,因为做生意一时周转不开,无奈之下拿出一颗珠子来押给当铺换钱。可没想到这当铺的后台是袁文会,当即就指使人玩了出狸猫换太子,将珠子调包后孝敬给了白云生,赎当时把一颗假珠子给了孟家少爷。对方当然不干,就起了争执,但凭着一纸当票上写的寥寥几语,这还真是个辩不清的事。

  孟家少爷悲愤之下掀了当铺的桌子,被暴打一顿。可巧刘广海的父亲当年是给孟家拉包月车的,曾蒙照顾,于是就由刘广海出头,找袁文会索要珠子。袁文会吃到嘴里的东西岂肯吐出,又何况是死敌刘广海,双方往来争执恫吓几个回合之后,终于在今天爆发了。

  宋国柱闻听“捞金印”,哈哈大笑:“你跑我这来‘捞金印’,你不知道哥哥我是‘捞金印’的祖宗!”

  这“捞金印”就是从滚烫冒烟的油锅里往外捞大洋,并不是后来传说中的金印,一来是大洋扁且滑,不易入手,经常要几个人前仆后继才能捞出来;二来是大洋随处可见,何必还要花大钱用黄金做印,所以“捞金印”其实不过是个美名而已。虽说是美名,但这却是旧时代天津江湖中最血腥、最惊人的恶习,就是混混恶霸们自己也绝少敢下手的,倒是常用来欺负老实人家或恫吓正经百姓。所以经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就是:“你不是要如何如何么?‘捞金印’去,捞出来就给你!”

  一般人别说见场面,光是想想就已经吓得两腿发颤了,哪还敢反抗,只有退避认输。但也有因无法生存被逼无奈铤而走险的,传说抗战末期有逃难来此的一家十兄弟,为打拼活路应了“捞金印”,结果七死一残换得一块地盘的故事,这是后话不表。

  听得宋国柱这一阵大笑,对面的下山虎则面色一变。原来是昨天夜里这边“拔份儿”的人物们聚在一起抽死签,这下山虎抽到的是第一个,若是真的架锅,他就要代表袁文会这边第一个下手去“卖一膀子”。这生死关头他色厉内荏地连喊带骂,就是想吓住对方,实指望对方胆战畏惧服软了事,可没想到对方当喝酒逛街一般就轻松接下来,宋国柱这一笑等于把他送进了鬼门关里。

  下山虎心里发凉,却犹自咬牙发狠道:“行啊!小子别装大尾巴狼!咱爷们就今儿了!拿油来,架锅!”

  宋国柱回头招呼道:“都别忙了,出来看‘捞金印’吧,这可是难得一遇的开眼机会啊。顺便捎点柴火出来,帮人家添把火。”

  油锅不大,临时从旁边的炸糕摊子抢来的,油却不少,满满齐沿的一大锅。几块石头把锅支稳,大块木头将火苗烧得高高的,滚滚青烟从油面上冒起,热油竟然同汤水一般翻滚起来。一枚银元被高高抛起,翻着跟头一头扎进油锅,只听“哧啦”一声清响,便沉入油中不见踪影。油锅外面,数十个汉子面色各异地围在两边,神情专注地盯着锅底不断跳动的火苗,在外围是无数的围观者或蹲或站,或骑墙或攀树地远远看着,神情又是好奇又是欣喜又是畏惧。

  袁文会的人以下山虎为首,就站在锅边,火苗热气熏得脸上发痒。刘字号码头以宋国柱为首,却稀稀拉拉地围在锅对面的稍远处。下山虎察言观色一阵,认为宋国柱等人怕了,开口道:“爷们啊,认怂还来得及,不然等一会下了锅一过油,你娘都认不出你来啦。”

  宋国柱微微闭目养神,却不理他。那下山虎来了劲,摇着头叫嚣道:“你们赶紧抽死签吧,别呆会儿都缩在后面没人敢上来可就栽面啦。”

  宋国柱“哼”一声道:“你着什么急啊,海哥还没发话呢,你想当油条就别废话,先下一个我看看。”

  下山虎还待说话,只见街口外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光着膀子的小胖子,这小孩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因为一路上跑得急,不但满身大汗,脚上的鞋子也丢了一只。这孩子趟了一脚菜挑子,跌跌撞撞扑进人群,却顾不得别的,一头扎在宋国柱的身边,喘着气道:“海叔……海叔有话让我传……”

  宋国柱一把扶起孩子,给他拍了拍后心道:“别急,喘匀了气,大声说。”

  小胖子用力点点头,使劲呼喘了几口气大声道:“海叔有话:‘咱青帮弟子,没事不惹事,有事了也不怕事。你们尽管放手去捞,你们捞不上来我去捞!’”

  脆生生的童音将每一个字都送进了在场人的耳朵,就像得了令箭一般,方才还在稍远处的刘字号码头的人,纷纷挤到油锅前面来:“我是第一手,你们别跟我抢!”“……我岁数大,我排第一个!”“……平时看不见你们,有这好事你们还抢,是我的。”一时间众人竟为了谁第一个下手争抢起来。

  对面下山虎看在眼里暗暗叫苦,他也是在码头上混过十几年的人,见过不少火并前抽死签的,有的人抽到了骂骂咧咧,有的人抽到了一言不发,有的人抽到了长吁短叹,但没见过像今天这样,对面竟然不用抽签,抢着要上前的,这难道就是老话里说的“视死如归”吗?

  对面争执片刻,还是以年岁排了顺序,打头的就是宋国柱,他站在锅前朝下山虎双手一抱拳道:“爷们,我先行一步,你也快点,别等油凉了还得添火。”说着就挽起了袖子。下山虎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暗暗咽了一口唾沫,只觉自己的右腿有些不由自主地打寒战。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茶社二楼上的袁文会看在眼里,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扔,叹了口气道:“去请乔爷吧。”有人依言快步跑下楼去。

  这边宋国柱已经袖子高挽,准备停当。他看了看四周,摆了一个京剧里李存孝打虎的身段,高高将右手举起,又炫耀般地缓缓转了个圈子,得意地享受着四下里惊诧、仰慕、专注的目光与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就在他要下手入锅的时候,一枚大洋飞过来,撞在他右手上,众人一愣,齐齐朝大洋扔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五十多岁举着烟杆的老者带着随从挤了进来。

  油锅两边于是都停了手,一起行礼道:“乔爷,您来了。”

  老者面陈似水,皱眉道:“既然都是青帮弟子,应该知道帮规最忌帮众相残,自己人还搞这些做什么?这梁子我挑了,你们带回话去,今晚在福聚成,我请你们刘广海,还有你们袁文会一起吃八大碗,我替他们俩了事。”

  有人出头,这金印自然就捞不下去了,下山虎暗暗长出了一口气,招呼人转身低头离开,来时的跋扈气焰就像大洋入油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边宋国柱则兴高采烈地招呼同伴:“这热闹好看吧?哎,把这油锅架走,给这边几个摊子把油给分了,这可是好东西啊。”

  两方人各自散去,远处茶楼上的袁文会暗自叹了口气,身边有亲信不甘心地问道:“三爷,这就算完啦?这连口气都没出啊!”

  袁文会摇摇头道:“你知道什么,你以为乔爷是来闲逛的?那是我特意请来的,一旦局面不利,就要请他出来岔开事头,给咱们自己一个台阶下。唉,说到底咱们这边敢抽死签的人不多啊,用一个就少一个,可人家刘广海那边,人虽少却都不怕死,一个倒了能有十个顶上来。说来道去的,看来也不是钱多了就什么事都能办呢。”

  这一场纷争从头到尾看得杨宣成是目瞪口呆,他自诩没有走出去站在油锅前的勇气,更没有宋国柱这样看淡生死面不改色的豪气。木桦站在他身边,脸上挂满了震惊与兴奋的神情。

  中午吃饭时,看着宋国柱就着豆干、花生喝酒,杨宣成过去敬了他一杯,攀谈道:“宋哥,方才真佩服你,你就不害怕么?”

  宋国柱将酒干了,看了一眼杨宣成道:“你害怕了,他们就不欺负你了么?”这话入耳如一声闷雷响在杨宣成心里,“要想不被恶人欺负,躲没用,怕也没用,你得比他们还狠、还恶,让他们怕你了,才不敢来欺负你!”

  木桦蹲在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刚才你就不怕死啊?”

  宋国柱叹口气,眼神暗淡了些许:“谁不怕死啊,我也怕,但是我更怕穷,怕穷得没钱吃饭,每晚上饿醒了忍着到天亮;怕穷得生了孩子养不活,只能拿出去换玉米面吃,我怕等到我死了连碗饺子都没吃过!”

  宋国柱看着杨宣成道:“你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你从小好歹还有个温饱,冬有热炕夏有树阴。我们啥都没有,租的房子你晚交一天房租,房主就带着下一个房客来扔你的被褥。对我们这些人而言,用这条命换家里人以后能吃上一份子,温饱有余。我死之前十几年能天天吃饱喝足,有酒有肉,你就是让我今天死在这油锅里面,我都认!”

  宋国柱将碗中酒一饮而尽:“自海哥上下,咱们几百号人,这命都卖给码头了,有干吃干、有稀吃稀,不受人欺负、不受人算计,仰着脖子看天、直着腰杆说话,这样的日子就算只过一天,第二天让我死我都觉得值!”

  这话说得豪气勃发,配着直沽高粱酒更能让人热血沸腾,可过后再想想,话里面那些森森凉意却直冲心肺,在身上往复奔走。对罗公子那样的人而言,每天想的多是去哪里消遣,到哪里玩乐,最大的乐趣就是享受新鲜的锦衣玉食,然后再拿别人找找乐子;对欧秀珍那样的家庭来说,衣食无忧之后,盼望的就是如何能赚笔大钱、发笔外财,或者攀上一门高枝,早日过上上层社会的生活。而海河两岸有多少像宋国柱这样的人,将前两者最不觉得珍贵的温饱,看作是神仙般的日子,为此哪怕付出一条性命。

  同样是人,所求为何差别如此之大?杨宣成问自己,如果有了宋国柱所期盼的那种日子,要自己拿命来冒险,自己会如何选择?但这问题他答不出。人生如戏,却无彩排,没走到那一步上,谁也做不出选择。

  第二天,刘广海来到码头,众人将昨日之事讲给他听。刘广海“嘿嘿”冷笑道:“打到咱家门口了,却没让他吃点苦头,真是便宜他了。袁三这小子真是狠如虎狼、滑如泥鳅,都到了抽死签拼命的时候,居然还留有后手。也罢,至少咱们还赢了一口气呢,中午吃面!我请!”汉子们“哄”地答应了,笑嘻嘻相互招呼着直奔码头门口的饭铺子。

  第一碗面照例是要端给刘广海的,他的面不要卤,只要浇上一勺泄好的麻酱、一小勺白糖、一勺花椒油即可,他吃面时总要捧过碗来先说上两句:“哈!捞面呢,还有麻酱、花椒油,这可都是金贵东西啊。”

  这边刘广海剥着蒜皮,看见了不远处的杨宣成,开口道:“最近在这干什么呢?”

  杨宣成凑近了两步,老老实实答道:“没干什么,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刘广海点点头,用下颌点点远处守在大门口的那两个装了钢钩残肢的“哼哈二将”:“看见他们两个没?都是为咱码头出过大力的,为咱码头断过一只手。我说给俩人各拿一个大份儿,养着他们好吃好喝直到终老。这俩人却不乐意,说在家里闲不住,不能白拿着兄弟们卖力气挣来的钱,非要找事做。我就安排他们看大门,一来这事轻松,不用受累;二来这哥俩的架势能辟邪,吓住不少外来的歪门邪道;三来也让兄弟们看着咱们是讲情义、讲人缘的,一辈子的兄弟不离不弃。”

  刘广海将剥好的蒜瓣扔进碗里,对杨宣成道:“这世上有人找不到合适事情做,而有的事情找不到适合人来做。人这一辈子能找到适合自己做,而自己又能成、做好的事,也很不容易啊。”

  话比盐重,味比面长。刘广海短短几句话,说得杨宣成在内心深处不住点头。晚上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他依然把这话拿出来,放在心里一遍遍反复地琢磨。

  第二天起,杨宣成再来码头,就像换了个人一样,眼神中就能看出来,是有了把码头当成自家的意思。他先找了把锤子,把栈桥按着步伐间隔,钉上十几条旧人力车胎防滑,而后又把两架废弃的架子车给修了起来。他本来就识文断字,脑子也聪明,货场、码头的管理宋国柱只要肯说的,他一点就通,记账盘货也是很快就能上手。没过些日子,码头上这些扛活的就已经暗自间有议论了:“这新来的小子不光能打,别的地方还有上好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