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巫蛊
作者:森千树      更新:2022-05-26 23:49      字数:4054
  杨一世接过探子送来的舆图,对着烛火查看起来。

  胥子期攻破了阳水城,一路打到了东原城外。眼见曲水城久攻不下,胥子期特地分出一万人,绕小道夹击曲水城。

  午云卫军久久不至,朱善腹背受敌,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曲水城守军与城民死伤无数,最多两日城必破。

  杨一世看着舆图沉思,曲水城紧靠黎州,黎州地势险恶,山高河深,要穿过黎州只能翻山越岭。麾下将士多善水战,不善林中作战,加上北地战马不耐山地,黎州定要多费些时间。

  看来很难和胥子期汇合了,胥子期手中只剩九万兵马,他手中还有三十万兵马,分给胥子期十万兵马,胥子期或可与东原向氏一战。

  据闻向氏是午云开国九族之一,以医术传世。东原是午云杏林圣地,拿下东原就切断了午云的医术命脉。

  杨一世放下了舆图,转过头问:“先生,胥子期兵马不足,曲水城最快什么时间能攻下?”

  他身旁的白衣老者抚着胡须,慢慢开口说:“这……依老朽之见,若是日夜猛攻,明日……将军就可畅行城中。”

  “多谢先生,夜色已晚,先生先去歇着吧。”

  老者告了声退,离开了帐篷。

  杨一世抬头看着范尝,胥子期走后他身边只剩下左将军范尝,范尝行事谨慎,不喜奇袭,倒与夏决行事有些相似。

  范尝微低着头,方才参事先生的话他听得明白,因南人多狡,大军夜间并未攻击,以防被偷袭。眼下胥子期在东原进退两难,急需支援,若是援军不能及时赶到,胥子期就是下一个朱善!

  范尝重重地拱手说:“情势危急,请将军下令夜攻!”

  杨一世有些讶然,范尝竟同意夜攻了。他一掌拍向木桌大声说:“好,立马召集将士,即刻夜攻,明日之内务必拿下曲水城!”

  范尝戴上铁盔走了出去。

  丑时,范尝率军夜攻,鼓声震天,火光照亮了长街。

  朱善坐在石凳上,神情肃穆,殿中檀香寥寥,明月落在天井中。廊下的黑衣老者须发皆白,起身朝天井中的香坛走去。

  朱善听着远处隐约的厮杀声,脸色越发沉重,城中兵马仅剩两万,如何抵挡得了杨一世三十万兵马。

  老者手执长香,将香举过头顶,虔诚地对着神殿作揖,再缓缓转身将三炷香插入了香坛。

  朱善低声问:“顾老先生,城中百姓已安排出城了吗?”

  老者摇了摇头,指着神殿旁的小道说:“朱将军,您的恩情我曲水城铭记在心,老朽替曲水城百姓多谢您了。”

  一个妇人从小道走出来,身后又走出不少人来。妇人走到朱善跟前躬身行礼说:“朱将军,曲水城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我们不愿离开,生不能守卫曲水,死也要留在曲水!”

  云氏先祖将曲水重地交给了顾家人,不能守住曲水门户,任雍贼南下,已是愧对祖先。若是临阵脱逃,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没有人愿意弃城逃跑,午云百姓终生信仰各自的神灵,只拥护云氏皇族。弃城乃是懦夫,乃是叛祖,会被神灵厌弃,从此再也无法回到族人的身边,死生独自漂泊。对于信仰神灵大人的他们而言,死是永生之门。

  一个年轻妇人抱着襁褓走了出来,向老者和朱善行了个礼,静静站到了廊下。很快神殿便挤满了人,老弱妇孺兼在其中。

  朱善红了眼,欲言又止。

  老者伸手阻止了他,苍老的声音回响在神殿:“还请将军成全,不要玷污了我等对神姬娘娘的忠贞。曲水顾家虽不如召陵巫家灵力高深,也想为将军、为太后娘娘出一份力。只要长公主还在,我午云终能延续千秋万载!”

  朱善猛地捂住了脸,召陵巫家的惨烈结局至今仍在他眼前。他征战无数,见过太多弃逃的异族,日渐觉得午云百姓顽固,留得青山在,他日总能东山再起。

  今日见了顾家人,上至耄耋老翁,下到襁褓幼儿,无一弃逃,他突然觉得惭愧。他竟忘了晋安大师的预言,倾云长公主日后会临驾天下,长公主还在,云氏血脉就不会断绝。

  他是一国之将,岂能心有退意,杨一世要过曲水城,只能从他尸体上踏过去!

  日光毒辣,杨一世站在三楼朝城下看去,长街上血流成河,尸体横陈,虫蝇乱飞,发出刺耳的“嗡嗡”声。

  他胃里翻涌,不适地松了松衣襟,汗水从脸上淌下。五月底的天太热了,他生在北地,竟不知南国闷热如斯。

  往日在雍京看到倾云的侍女轻纱薄绸,他深觉轻浮骄奢,败落之国的宫女也敢作此打扮。等他到了午云,见到遍地轻纱的妇人,才知南国风习如此,他对倾云多有误解。

  他看了一眼混在尸体中的各色轻纱软裙,南人固执如斯,明知城破仍要以卵击石,真真愚顽!

  一个参将捧着水囊上了三楼,跑到杨一世跟前说:“将军,当心暑气,属下在房后取了些清水来,将军请用。”

  杨一世接过水囊大口喝起来,一股清凉顿时从胃中漫延开,他舒了口气。风吹过,浓重的血腥气里有丝丝臭味。

  他叹了口气说:“这样闷热的天气作战,尸体腐败极快,若是放任不管,易生瘟疫。今日攻下曲水,立即将尸体全部焚烧。”

  “是,将军!”参将领命,连忙下了楼。

  杨一世看着他的身影飞快地在长街穿梭,很快消失不见。远处神殿前燃起了火光,攻下神殿,便可过石桥,进入黎州了。

  夕霞似火,烧得满天红。“轰隆!”神女像开始倒塌,摔成了几截,地上被砸出了一个大坑。神殿顶上砸开了一角,四周的青瓦窸窸窣窣地掉落在地,溅得满地都是。

  杨一世站在天井里擦了擦脸上的伤口,他身前的香坛里仍有余烬。

  “将军,神殿里的南蛮子全部清理完了。”范尝一身血污,提着长剑从殿门走进来。

  杨一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很好,我已派人在城中搜寻活口,一并焚烧城中尸体。连日大战,大军疲乏不堪,今晚就在城中开宴,明日休整一日再出发。”

  范尝点了点头,命令大军暂作休整,后日出发。随即招了招手,一个毫不起眼的干瘦男子走到了他跟前。

  “你速去东原,将战况报给胥将军,另,杨将军调出十万人马援东原,明日天亮即出发。”

  探子低声说:“是,范将军。”

  最后一线夕阳沉入山头,天色渐渐转黑。杨一世往神殿外走去,脸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午后与朱善对战时挨了一剑,划伤了左脸。强弩之末的朱善近身功夫依然了得,难怪赵太后派他镇守曲水城。

  “嘭!”“嘭!”“嘭!”前方传来了轻微又连续的鼓声,杨一世心微沉,快步跑上长街,看清情形愣住了。

  只见长街上慢慢爬起小小的透明人影,人影将将过膝,一个个在长街上翻找着,尸体被扒落一地,人影在尸体身上摸索着,从死者怀中摸出了一块块干粮,叽叽哇哇地塞进了透明的腹中。

  杨家将士们愣住了,看着从午云之人尸体上爬出的透明影子,这些影子发着莹光,从尸体上扒出金银玉饰等值钱的遗物,蹦蹦跳跳地拖着朝神殿走去。

  整个长街上布满了透明小人,推挤着朝神殿走去。很快有小人回来了,继续翻找尸体,有的则走进四周房屋里,拖着贵重的东西出来。

  有好事的小兵觉得惊奇,用剑想扒拉一下小人,却扒了个空,长剑穿过虚影,小人继续前行着。

  天已完全黑沉了,满城莹亮的小人还在翻找东西,一眼望去仿佛落在了幻境中。

  杨一世看着爬上楼宇跳动的小人,它们纷纷拖着死者的东西往神殿走去,他心里突然觉得难受。听闻南人善巫蛊之术,想来这就是平民喂养的巫蛊小人,饲主已经死了,这些小人还妄想给饲主找吃食。

  神殿已经倒塌了,平民供奉的神灵已经碎了,即便把再贵重的东西献给神殿,也换不回饲主的曲水城。这些小人没有心智,不会明白的。

  他淡淡地开口说:“由它们去吧,杨家将士们随我同来,今夜破了曲水,大家可以开怀畅饮了!”

  “好!”“好!”将士们高声响应,大步跟了上去。

  一边是忙碌的小人们,一边是开怀畅饮的杨家军,城外焚烧尸体的火光照亮着半座城。

  杨一世今夜喝得极醉,推开了范尝,独自拎着酒坛朝长街走去。长街上零星地燃着火把,还可以看到稀稀落落的小人在忙活。

  他随意靠在一根木柱下,遥遥望去,远处晃动的莹光遍布在城中各处,他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摇摇晃晃地起身跟着小人走去。

  眼前是一片莹亮又安谧的盛景,神殿上站满了透明小人。整座神殿被光亮包裹着,从进入的石阶,到古朴的山门,屋瓦上到处都是小人,无从下脚。

  杨一世只能站在神殿下仰望明亮的庙宇,他只能看见残破的殿门,殿门上爬满了小人,空洞的眼神望着他。

  夜风一吹,他的酒突然醒了,看着巍峨的神殿他有了一股负罪感,满殿莹亮的小人都是死在杨家将士剑下的曲水城平民百姓。

  若真有神灵,他必下地狱。只能怪赵太后无能,自古大战都是残酷的,他是北雍大将,并无余力怜悯南国百姓。

  有浅浅霞光染在穹苍。杨一世按了按眼眶,昨夜酒喝得太多,后夜里竟毫无睡意,他一坐到天明。

  透亮小人在霞光下渐渐化为白烟,神殿笼罩在一片白烟中。

  杨一世收回眼,大步朝城中走去。今日再休整一日,明日大军就可进入黎州地界。

  范尝今日换了一身白袍,发冠齐整,见了他拱手说:“将军,城中有处清池,水颇清凉,可一洗杂尘。”

  杨一世低头看了一眼,袍上染了草汁,想来昨夜酒酣之际蹭上的。他点了点头,跟着范尝往清池走去。

  天微亮,杨家军自神殿后踏上了宽阔的石桥,骑马进入了黎州山林。大军浩浩荡荡,惊起野鸟,叽叽喳喳的叫声此起彼伏。

  范尝骑着马靠近杨一世,低声问:“将军,神殿中遍布珠宝玉器,任其放置吗?”

  杨一世看着前方曲折的山路,沉声说:“罢了,就让给二皇子吧。”

  范尝闻言退了下去。

  二皇子随军押送粮草,紧跟在大军身后,一路走来可谓是腰包鼓鼓,南国毕竟富庶。

  只可惜行军太远,大军无法携带金银玉器,若是在东海,杨家军倒能来去自如。

  将军这是领了个苦差,替二皇子做了嫁衣。

  范尝心思转了转,夏决是五皇子的人,二皇子亲自来了战场,剩下的只剩九皇子。

  将军押了九皇子,唉!想着京中不成器的纨绔,他不禁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