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打破湖水的人
作者:甜糖暖阳      更新:2022-05-28 06:51      字数:5275
  转眼过了年,皇上直接取消了年后的温泉之行,当今皇上最是爱泡温泉,几乎每年都要去个两三次,而每年过了春节到十五开朝之前,泡温泉已经是固定安排了,今年突然取消,让众人议论纷纷,甚至有疑皇上龙体有恙。但蜗居临水小筑的我倒是稍稍放下心来,至少太子昭然若揭的异心暂时无法对他造成伤害。

  究其原因呢,也不知是十三阿哥已经开始行动了,还是皇上正如我们所说的那样,已有察觉只是按兵不动罢了。

  十五刚过,开朝第一天便下了场大雪,阿爸踩着雪嘎吱嘎吱地从谦湖桥上过,已经备好了马车的杜自芳跺着脚站在门房那儿抽旱烟,吧嗒吧嗒的声音惊地屋檐上三五只鸟儿扑棱着翅膀伸长脖子直叫唤。

  “阿爸,”我裹着厚厚的粉色棉袍,青绿围脖,一脚深一脚浅地追了上去。

  阿爸闻声站住,笑道:“月儿怎么起那么早?”

  我把萨梅做好的两个还冒着热气的青团递到阿爸手里,“阿爸,这个给你,路上慢点。”

  阿爸一愣,随后有些动容,伸出大大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头发,“好孩子,快回去吧。”

  我点点头,他走远又停下,转身说道:“昨晚你额娘说的那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张大了眼睛,昨晚的元宵晚宴上,阿妈郑重其事地要我继续去南书房上学,让我开了年之后好好学满文,还说……一个不会满文的女子做不了爱新觉罗家的儿媳妇。

  当时我就把筷子掉到了桌子底下,大惊失色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可阿妈愣是没再解释,随后关在茉园和阿爸吵了一个晚上,阿爸的声音第一次压过了阿妈,震得屋顶的雪噼里啪啦落个不停,被杜自芳堵在外面的我只听到了‘交易、女子、保万世平安’……这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

  我一夜没睡,听到阿爸起床的动静就从临水小筑里跑了出来,原本看到他柔和的笑容,一番郁闷的心思都随着雾气蒸发地干干净净,没想到他却先出声安慰我。

  我嗫喏了一会儿,轻声道:“阿爸,你能不能跟皇上说说,我不想进宫了,满文我肯定是学不会的,别浪费金先生的时间了。”

  阿爸默默地看着我,雾气从他嘴里悠然冒出,“月儿,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什么?”

  “你本是我乌雅白里的女儿,但长在边西十几年,阿爸或许已经不了解你了。”

  “我……”我歪头想了想,非常幼稚地说:“想过每天都在笑的生活。”

  他笑了,却苦涩分明,“好,阿爸会尽力。”

  可是,阿爸下朝还未到家,召我入宫的懿旨便到了,还说了要我把年前德妃布置的三篇小短文五篇手抄文交上去,晚上在德寿宫考核。

  我差点就晕倒了。

  年前发生了这么多事,唯独有作业这件事没在我脑子里出现过,我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压根没想起来。

  这回不用人赶,我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了东西,带着蔺兰和萨梅连滚带爬地回到了紫禁城,彩月阁的门未入,便率先去了暖阳殿。

  没想到十四阿哥在那儿,他无精打采地趴在圆桌上喝甜汤,八公主则坐在一旁的软塌上绣荷包,屋子里燃着暖炉,特别热乎。

  我俩这是在雾灵山脚下吵完架后第一次见面,都有些尴尬,斜睨着眼睛谁也不愿意搭理谁,八公主捂着嘴笑:“你俩怎么跟小孩儿似的。”

  我没说话,抱出一大摞书本来让八公主教我写小短文,十四阿哥也悄悄的,好一会儿才挪过来抢过我手里的本子道:“字儿写成这样也敢拿去德寿宫考核?”

  我抢了回来,输人不输阵:“就你额娘那个凶巴巴的样子,我把字儿写成天仙她也有话说。”

  “你!”他瞪圆了眼睛,却没发作出来,反而冷静了一瞬来了一句:“上次的事儿我给你道歉。”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来看着他,他捧着甜汤,半个脑袋都埋在碗里,耳朵尖却是红的。

  我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甜汤顿时洒了他半张脸,他呛得咳个不停,瞪眼望着我:“你有病吧?”

  我却指着他问:“说,你怀揣啥心思呢?”

  他不解,“我说上次的事儿……”不忘看一眼八公主,压低声音:“我道歉,错怪了你,那事儿的确跟你没关系,是……是八哥……”

  “我知道,”我压着气,“那你耳朵红什么?”

  “啊?”他摸了摸耳朵,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娶亲了没有?”我直截了当。

  他眨眨眼睛,这回耳朵尖连着脸颊都红了,“没……没有。”

  八公主笑得肚子疼:“胤禵的咸若馆里就只有一个侍妾,娶亲的话就要出宫立府去了。”

  我咬着嘴唇,因为阿妈的话耿耿于怀看谁都不像好人,特别是这些没有娶亲的皇子,特怕长辈乱点鸳鸯谱。

  “你不会以为我和你……”十四阿哥来来回回指了半晌,乐得前仰后合:“我虽然爱玩,可不喜欢凶女人,而且谁都知道你喜欢十三哥,他……”

  我顿时脸红,想到我们吵架了,而且吵得还很厉害,又白了脸,“不准提他。”

  “哟,”十四阿哥巴不得看热闹,“吵架了?”

  随后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皇阿玛还真的有意给你指婚,而皇子中适龄的就我和十三哥没出宫立府了,我就罢了,独独剩下一个十三哥,所以你圆梦的可能性特别大。”

  我眨眨眼睛,看八公主因这话揪着十四阿哥的耳朵骂,说他不正经,轻言婚姻大事。

  如若换作以前,只怕我会因此而欢呼雀跃,可现在毫无心情,反而觉得低落得很,十三阿哥,十三阿哥……那个让我心心念念的男孩,从未喜欢过我。

  德妃的指甲套在烛光下泛着金灿灿的亮,上面镶着五颜六色的宝石珍珠,看起来繁琐又奢华,配着她满身的珠宝首饰,我暗暗感叹,她每天都往身上坠百斤重的东西,竟然不累?反而夜深人静了还这么神采奕奕地逐字逐句读我写的小短文。

  “就这?”她把纸张翻了个面,“叫文章吗?”

  我辩解:“小短文嘛,博君一看。”

  “好一个博君一看,”德妃冷笑,“区区二十六个字,写了太阳和你门前那株野花,叫做文章?”

  八公主尽力了,我也尽力了,半个时辰能赶出这二十六个字已经要我老命了。

  德妃显然不这么认为,她觉得我的命还鲜活得很,得把我活蹦乱跳的样子打压打压才行,所以我被留在德寿宫的花厅里抄了半夜的《世说新语》满文版。

  出来的时候蔺兰姑姑全副武装地等在外面,忙着帮我戴上风帽围上围脖,见我冷得直发颤,还把手炉塞到了我手里。

  “怎么破了?”她捧着我的右手。

  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都起了水泡,磨了半夜又破了,看起来鲜红的有点瘆人。

  “还能怎么?”我边抱怨边走在她身后,“老巫婆这攻心攻神的措施打造了多少木头公主。”

  “可别妄言,等天亮我去问乾清宫的倩雪要点香凝膏,那可是御用之药,听说皇上每次批完奏折都会……”

  “咦……”蔺兰停住了脚步,见一个身着绿衫的高阶宫女从御膳房的方向走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一个食盒。

  她喜道:“说曹操曹操到。”便迎了上去,我这才知道那姑娘就是倩雪,去给皇上取夜宵。

  “这么晚了皇上还没歇下呢?”蔺兰问。

  “没呢,在殿里见几位皇子。”倩雪说话好听也很稳重,跟蔺兰是一个款。

  蔺兰说了要香凝膏的事,她便说屋里正好有两瓶,这就带我们去取。

  我刚从侧门随着倩雪走进乾清宫的暖阁,就透过窗户看见普贵的影子从那儿一闪而过,普贵在这儿的话那说明太子也在这儿,深更半夜地而且几位皇子都在,我突然就有些不安起来。

  蔺兰跟着倩雪去了库房,我走到暖阁通向前厅的幕帘那儿,透过紫色的珠帘,一眼便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四贝勒,他正在说话,太子和八贝勒跪在他身侧,大贝勒和九阿哥站在一边,皇上的明黄侧影离我最近,他坐在龙椅上,看不到表情。

  我凑近了些,只听四贝勒说道:“……去年儿臣一度封锁内城九门,但查询无果,怕影响了百姓生计,只好暂停……”

  “所以朕给了你两年的时间,你却蛛丝马迹都没查到一根?”听起来皇上非常不高兴,“捉个贼而已,你没办好就算了,可如今赃物堂而皇之地送到朕的前面了,你却半点没有察觉?”

  四贝勒身边的地上放着那个盒盖上画着海东青衔珠的黑色盒子,我抓住身旁的桌沿,快把盒子盯出个洞来。

  八贝勒忙道,“皇阿玛,这事儿不能怪四哥,这东西非同小可,幕后之人不可小觑,什么都查不到正是最可疑之处。”

  “老八,你这是什么意思!”太子像个被点燃的炮仗,“我已经说了这个东西不是我的!你怎么还揪着不放,别以为你把这东西交给皇阿玛就可以摆出一副与事无干的模样,你别忘了,这东西可是在你府里被偷走的。”

  “太子哥,我早就说过,这东西是我偶然得来的,我当时不敢妄动,只能暂放府中,思虑要如何与皇阿玛说,可没想到这么快有人就动手了,迫不及待地从我府中偷走了这个东西。”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太子怒道,“你这是在指鹿为马!”

  皇上捂着额头说道:“老八,太子刚到,没听到前头的话,你再给他讲一遍这东西是怎么得来的。”

  八贝勒点点头应了一声便说道:“我府中的太监荣贵出门去采买,遇到了毓庆宫的总管太监吴成一,见他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做什么,就有心跟了上去,没想到那吴成一竟然去了夕市,荣贵觉得不对,便回府禀告,要知道若是紫禁城的人被看见去了夕市非同小可,我便派了朱尔前去埋伏,趁夜袭了吴成一和他带着的人,拿到了这个东西,可是还没等我把这大不敬的东西交给皇阿玛,太子哥就派人来偷了,还杀了我的丫头。”

  太子怒吼:“老八,你污蔑我!”

  “够了,”皇上沉声怒喝,太子浑身一抖,不敢再说话。

  皇上好一会儿没说话,捂着脸的半只手掌布满了凸起的血管,微微颤抖,“雾灵山是你,自制君王令的人也是你,你到底还是不是我的皇儿?”

  我抓着桌沿的手用了几分力,觉得浑身发寒,雾灵山的事情已经说过了吗?

  太子的反应跟我一样,他抬起双眼通红的脸庞,眼泪一下子迸了出来:“皇阿玛,您千万不要听信小人离间。”

  “老八,你接着说。”皇上瓮声瓮气地一直没抬头。

  八贝勒应了一声:“儿臣记挂皇阿玛的安危,一直在暗中查探雾灵山的事,”说到这儿,我就看见太子的眼眸瞪大了许多,八贝勒冷冷一笑,继续道:“但一直无果,不过当时贸然闯入的刺客和外围的设陷方式都让儿臣想起江南大帮——秦帮的做事风格,不知道皇阿玛还记不记得董家?秦帮帮主前两年娶了董家二女儿,成了他家的女婿,而太子哥,则一直私宠董梦烟,这其中的关系用不着多说。”

  太子几近要晕倒,八贝勒又说道:“还有那时候射入营地的短尾箭,那箭细看无特别之处,但将箭头和箭身分开,送去武备院制造局请人看了,那箭头是钨金制成,箭身为白桦木,白桦木没什么特别的,但钨金不同,这种金属虽不贵重但特别,在京城只有三品以上的府邸家兵才配备。”

  “秦帮?”皇上冷冷道,“何在?”

  八贝勒忙道:“该帮曾经很有名,可今年以来便消失的无影无踪,隐入地下或者就此散帮的可能性很大。”

  我忍不住冷笑,这分明是在维护秦帮,十三阿哥借力打力的这招棋走得可真全面,顾头也要顾尾。

  “皇阿玛,”八贝勒火上浇油,“我府上虽说不是铁桶,但防范得紧,能从我府上偷走东西的不是一般人,只怕也与秦帮脱不了干系。”

  “你血口喷人,你早就觊觎我的太子之位,所以编造故事来陷害我!”太子指着八贝勒吼道。

  “好啊!”皇上冷笑道,“朕还没死呢!”

  此话一出,惊得众位阿哥都跪了下来。

  “太子,有人告诉你在毓庆宫放个君王令,你的老子就会死得快吗?你不日就能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吗?”皇上怒道,“可是君王令被人拿走了,你急了,觉得朕不死不行了,马上派人来刺杀朕?可朕没死成,你是不是很失望啊?”

  太子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涕泪横流,“儿臣没有,皇阿玛,你要相信儿臣。”

  “信你?”皇上冷笑,“朕就是太信你了!”

  突然,在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情况下,太子猛然爬起来撞向一旁的柱子,随着一声巨响,他跌在地上,鲜血从额头上涌了出来。

  大贝勒赶忙扶起太子,太子坐在地上,满面鲜红,看起来可怖极了,仍在昏昏沉沉地说道:“皇阿玛,求您原谅儿臣,儿臣是受小人蒙骗……”

  皇上大为惊骇,满面都是不忍之色,堂堂七尺男儿竟一瞬间矮成了枯瘦老人,他的伤心比失望更甚。

  “皇阿玛,”八贝勒极力说道,“如今铁证如山……”

  “什么是铁证?”皇上怒视八贝勒,“你能拿出太子是幕后指使的铁证,也不用在这里跟朕耗上一整天了!”

  “格格,”蔺兰拍了拍我的后背,“奴婢拿到药了。”

  我像个木头似的跟在蔺兰后面走出了暖阁,靠在冰凉透骨的汉白玉石阶上,头晕的喘不上气。

  皇上的心思并不难猜,除了装着君王令的盒子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无论是太子迫不及待的心思,还是八贝勒落井下石的手段,都逃不掉他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只不过他一直在努力维系和平衡这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一片平和,谁来打破这淌湖水,谁就是他的敌人。

  可八贝勒并未意识到这个事实,才被十三阿哥当枪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