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咎由自取
作者:甜糖暖阳      更新:2022-05-28 06:51      字数:4419
  冰凉的气息从身后的木板透入我的心底,梁上悬下来的鹅毛锦帘绵软得像海水,微风拂过,滑过我的脸,像冬月的鹅毛大雪,柔软,却凛冽。

  脚步声压在地板上发出的‘吱’声,在静谧的夜里如此清晰,屏风上映出一个颀长的身影,他慢慢绕了过来,黑色的衣衫与夜色融为一体,只能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出点轮廓,他似乎很疲惫,赤着脚站在床前的地毯上,盯着手中一把极其小巧的短刀怔怔发愣。

  “你把盒子给了八贝勒?”我开口,他明显惊了一瞬,回过头来,一双眼睛在夜里闪闪发亮。

  他愣了一会儿,很平静,“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尽量让自己保持镇静,“这就是你说的会帮我在八贝勒那儿受的罪找回来?就是这样找吗?通过帮他?”

  他朝我走过来,带过一阵冰凉的气息,“你知道了?”

  我没答话,他声音很轻:“你以为这场戏演的是《捉放曹》,其实是《坐山观虎斗》,如果你都知道了,以你的聪明才智就该明白,那不叫帮他。”

  “是四贝勒让你这么做的?”我握紧了拳头,紧紧贴在身后的木板上,生怕一个不注意就会一脚踩空。

  乾清宫内的四贝勒无辜至极,除了牵扯到皇上让查的雅苑被盗一案,其余事务仿佛都跟他漠不相关,可就他和十三阿哥的关系来说,十三阿哥做了那么多的事,他不可能毫不知情,这个时候的四贝勒越无辜越可疑,再联想到在布衣山庄隔墙听到的那番话,我靠在冰冷的木板上静静等待的这前半夜翻来覆去的想了一遍,甚至可怕的认为,出现在城门口买嬷嬷糕的四贝勒也是故意为之,那样一来,监视我的人恐怕就不止太子一方了,而十三阿哥正好出现,也或许是回谦府报信的额鲁故意透露给和卓的,就为了让十三阿哥在最好的时机赶来拿到我手里的东西。

  他没有回答的这半晌我却已冷汗涔涔、手脚冰凉,还有一种可能……十三阿哥一直在骗我,他来救我只是为了拿那个盒子……

  不不不,不能那么想,我捂住脑袋蹲了下来,泪水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如果真的是那样,那过去这几年我欢笑的意义何在?追逐的光原来竟是假的吗?

  “把东西交给八哥去出头,的确是四哥出的主意,”他逐字逐句地说:“我原本打算玉石俱焚。”

  “从一开始……”我控制不住地打颤,“……”

  “没有什么从一开始,只有意志根深蒂固,”他锁眉,探手过来替我擦泪,“你在想什么?”

  我躲开他冰凉的手指,含泪的双眸紧紧锁着他的目光:“你是不是也想当储君?还是四贝勒想?而你在帮他?”

  他的目光突然间变得很疲惫,嘴角勾起一抹笑:“在你眼里,我跟八哥并无分别?”

  “回答我!”

  “权力,”他笑得很冷,“让我恶心。”

  “那你放弃了我!放弃了秦帮!放弃了董家!到头来,又是为了什么?好玩么?”我再也冷静不了,毁了,今晚的乾清宫把所有的事情都毁了,秦帮散帮也好遁地也罢,都再也不能重见阳光,董家?董家只怕连条看门狗的命也保不住了罢……

  “太子的一招苦肉计差不多已经让你们前功尽弃,”我哽咽,“你既没有达到铲除他的目的,又害死了这么多的人,到底意义何在?”

  低垂的睫毛在他眼睑上打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暗影,将锐利的目光隐匿其中,他冷冷道:“我没有指望就这样能置他于死地,但在皇阿玛眼中,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单纯忠孝了。”

  “还有八哥,”他说,“我说过要帮你找回来就说话算数,他的野心毕露,皇阿玛从此对他只有防范再无信任。”

  “帮我?”我冷笑,“现在你还希望我傻乎乎的相信这话?”

  他很淡漠,似乎我的信与不信并不重要,手指轻轻摩挲着手里的短刀刀鞘,那上面镶着三五颗冰蓝色的宝石,倒是与他这身由内到外的冷意相配的很。

  我呢喃:“用那么多条无辜的性命去换皇上的一个看法,未免不值得。”

  “没有人是无辜的。”他握短刀的手轻轻一顿,比起告诉我,更像是在劝服他自己。

  “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在利益面前,感情算不得什么。”我讷讷道,已经麻木地不知还有什么话能说,我双手撑在木墙上慢慢地站了起来,轻声呓语:“今日我总算是懂了。”

  他在黑暗中沉默,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清凉药香,像寒雪中盛开的一枝独梅。

  他上前一步抓住我的手,冰凉的触感瞬间侵袭全身,却在那时,一抹烛光的掠影将寝殿前方的屏风照得金灿发亮,一瞬间他的眉眼清晰可见,是我看错了罢,否则怎么会觉得他的眉眼中有说不出来的怜惜。

  他撑住木墙,上前一步将我整个儿地圈在怀里,问捧着一支烛台走进来的常心:“有事?”

  常心忙垂手施礼:“奴才以为爷没回来,却听见些声音,所以进来看看。”

  “出去。”十三阿哥吐字如钉,吓得常心连忙退了出去,将烛台留在了桌上。

  他搂得我好紧,我甚至无法呼吸,只能把脸埋在他胸前,让眼泪蹭到了他的衣衫上,曾让我觉得无比安心的怀抱刹那间成了冰窟深海,可我这是怎么了?仿佛就算这是冰窟我也能活,就算他是深海,我也甘愿。

  “这么晚了你不该还在这里,被人看到的话你的名节就保不住了。”

  他话语柔和,却在这黑暗中添了几许暧昧,我仿佛突然惊醒一般将他猛地往后推了一把,他稳稳站住,依然柔和,如若春风:“我警告过你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是的,他警告过我很多次,看人不能看表面,是我上赶着说……无论他是什么样,我都认定了。

  那么我还难过什么呢?

  我往外走了两步,停下脚步轻声道:“你说没有人是无辜的,原本我想说我就是无辜的,但仔细想想,追着你跑的是我,逼着你喜欢我的人也是我,从头到尾,你没有说过喜欢我,可我依然甘之如饴,恐怕这就是我的罪吧。”

  咎由自取。

  果然,这之后事情的发展跟预料中的差不多。

  皇上没有动太子,只让他自请去了孝诚仁皇后的陵前服素一年,而那个冬夜发生在乾清宫的事情未在朝堂之上透出半点风声,史书上也未记一笔,太子仍是那个忠孝两全的太子,皇上仍是那个精神矍铄、儿孙满堂的皇上。

  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一切都变了,一夜之间,雅苑车水马龙、门庭若市,不知不觉间雅苑遭盗一案被所有人束之高阁忘到了九霄云外,而八贝勒却成了朝堂上炙手可热的香饽饽,以他马首是瞻的大有人在。

  太子则灰头土脸地去守陵了,毓庆宫以吴成一为首的太监侍卫近三十人遭到调换,后又以各种理由陆续被捕入狱,斩的斩发配的发配,一时间毓庆宫冷冷清清、满目萧然,甚至有好事者还编了诗填了词来讽刺时世奇景,‘毓庆金顶,雅苑黑瓦,雅苑黑瓦,何时金顶?……’之类的儿歌层出不穷,一时间人人讽叹,分不清雅苑毓庆,孰为东宫!?

  秦帮成了此次事发后的最大目标,皇上一朝圣旨下,当着全天下的面在秦帮头上扣了一顶‘明朝余孽’的帽子,一时间在江南曾与秦帮有过生意往来的富户官员风声鹤唳,惶惶不安,而董家更因此干系而遭到打压,京城的好几处酒楼都遭到官方禁封,董如云更是直接被提督府的人带走调查,音讯全无。

  皇上果然打定了主意不让太子沾染这些事,他宁愿慢刀子割肉,也不想立刻就把董家铲除干净,能忍下刺杀之仇,行若无事地达到目的,不愧为大清圣主。

  这些事都是我从杜自芳写给阿爸的家书里提到朝堂之事时的零星片语里拼凑得来的。

  因为那夜大雪过后的第三天,我便随阿爸去了灵山,他休沐去灵山观云,因为亏欠上次没为我求情成功的事儿,便轻而易举地就答应了带我一同前往。

  我以为这次外出会让自己分一下心,可没想到蚀骨的思念和一思念就骂自己白痴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我自己。

  灵山的风景秀丽,开了春之后更是春意盎然,百花争艳,登山踏春的人很多,一路上叽叽喳喳的笑话听了不少,阿爸和灵山寺的老和尚熟识,我们便依山傍水地住了下来,阿爸每日和老和尚煮茶论诗,要不就是下棋弹琴,我只好随着蔺兰和萨梅漫山遍野地东奔西跑,看了日出日落,赏了山花野草,还好好地观了一次云,可那些事情在我的记忆中都很模糊,似乎随着蔺兰她们乐个不停跑个飞速的人不是我,只是一具躯壳而已,因为我满腹心思都是十三阿哥的决绝,可我是被自己许下的承诺诅咒了吗?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就算我已经看清楚了他的真实面目,我还是好喜欢他,虽然我已经不愿意承认了。

  在灵山的时候,唯独有一个意外收获,我遇到了秦诺!

  观云台上,他换了一身青色的衣衫,外罩月白纱衣,腰系黑带,配着一块墨玉,长剑消失无踪,看起来同其他游客无甚区别,背着手专注地看云涌变化的模样甚至可同那正在专心致志作诗念词的老和尚有得一拼。

  要不是他有身高优势,站在人群中鹤立鸡群,我差点没认出来。

  “秦诺,”我从后面拍了他一巴掌,“你是不是跟踪我?”

  他回过头来,戒备的眼神转瞬即逝,露出了一个很暖的笑容:“这就叫人生之喜,千里遇故人吧。”

  “你何时有闲情逸致来这儿找乐子了?”

  “那敢问大名鼎鼎的边西小公主又是何时来了这凡夫俗子之地呀?”他竟然跟我开起了玩笑。

  哈哈,我干巴巴地乐,左右看看:“你别暴露我这一身累赘害人家嫌弃,我的身边可没有成百上千的手下保护。”

  他抿唇笑了,放松又惬意。

  我邀他去灵山寺喝了茶,只对阿爸说这人是京城认识的一位朋友,阿爸休沐期是从不过问闲事的,没有多问,甚至邀请他一同下棋。

  秦诺倚在门框上,手里捧着一杯这几日我跟着老和尚学来的功夫茶,目光懒懒地看着湛蓝的天空,“你们把东西用在了正途上。”

  我满心歉意,巴不得他永远别提这事儿,可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道歉,辜负了他的所托。

  他却笑了笑,“怎么会?原本就是我做错了事,助纣为虐,差点酿成大祸,何况你们提前告知秦帮隐遁,已经仁至义尽了。”

  “什么?”我皱眉。

  他说曾接到一封信,让秦帮做好随时隐遁的准备,朝廷要动手了。

  我睁大了眼睛,这只会是十三阿哥做的,一瞬间我的心狂跳起来,或许他没有那么冷血,他还是在乎朋友的,他一直都在尽量把伤害减少到最小。

  可转瞬,我心中又泛起了一丝酸楚,他太冷静了,把事情想得清清楚楚,每走一步都很理智,或许在他眼里这不叫有情有义,只不过是把结局带来的逆伤降到最低而已,这是一种完美的解决方式,就像对我,无害罢了,便不用赶走。

  门外的柿子树结了小小的果子,再过不久就快熟了,风儿一过,便噼里啪啦地奏曲子。

  “那你们现在怎么办?”我问,“躲得很辛苦吧?”

  他笑了笑,“这些年因为我秦帮一直被董如云控制在手里,如今终于摆脱了,虽然辛苦,但比起以前却自在得多,所以你应该问我下一次去哪里看风景?”

  我笑了,看得出来秦诺是真心实意的。

  “那你下一次要去哪里?争取再偶遇一回。”我开玩笑。

  他认真地答道:“不用偶遇,再过两个月就是眉儿的七月上,我要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