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红鬃烈马》
作者:甜糖暖阳      更新:2022-05-28 06:51      字数:4803
  中秋过后,细雨缠绵,雨丝打在竹帘上,顺着竹骨缝流淌,在帘脚融成一股股细细长长的水道,像缩小版的河边溪流,又像苦女的两道眼泪。

  我病了,身上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扑腾在热乎乎的床榻上,双手支着下巴对恰骨伊瓮声瓮气地说:“别蒙面了好不好?”

  恰骨伊仍然一身黑衣,乖乖地站在旁边不吭声,上至眉头,下至鼻梁的黑布将他整张脸拦的只剩下一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

  “我都看见了,”我坏到底,嘻嘻笑:“长得这么好看却成天蒙着面,太可惜了吧。”

  他的目光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又垂了下去,闷声道:“鹰人不能以真面目见人。”

  “怕什么?”我拍拍床板,“这儿是京城,又没人管你,你那个长相往大街上一站,多的是抢着要嫁的姑娘。”

  恰骨伊要不是铁骨铮铮男子汉,只怕要气哭了,“公主不要开我的玩笑,那晚是我的失误。”

  我翻了个身乐得哈哈笑,那晚恰骨伊跳水救我时蒙面巾被水漂走了,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

  萨梅坐在一旁嗑瓜子,站起身来拍拍手,“我也要看。”

  恰骨伊往后退了一步。

  萨梅比我还不饶人呢,伸着两个爪子就扑了上去,恰骨伊灵巧一躲闪到了床边,萨梅叉腰怒道:“公主都看了,我不看不公平,咱都是和硕特人,哪里能分彼此。”

  恰骨伊摇摇头,态度特别坚决。

  萨梅趁此机会一把抓了上去,恰骨伊夺住她的左手压在床柱上,萨梅的右手又像蛇一样从后面缠了上去,恰骨伊两手并用好不容易才压制住了她,我从床上撑起一只手来,轻而易举地扯掉了他的蒙面巾。

  萨梅‘哇呼’了一声两眼放光,“恰骨伊可真真是个美男子。”

  恰骨伊侧头与我四目相接,衬着高挺鼻梁微翘双唇的眸子亮晶晶的,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震得我笑容僵在唇边,竟有些脸红,他眨了眨眼睛,也红了脸,下一瞬却轻巧地从我手里拿走了蒙面巾,一个翻身从大开的窗户跳了出去。

  萨梅笑个不停,蔺兰姑姑也刚从外面进来,见此情景嗔怪道:“被你们俩个捣蛋鬼缠上,恰骨伊要多委屈。”

  我仰面躺在了床上,将脸捂在被子里笑,笑着笑着却流了眼泪,搁在妆台上的那枚香囊入了水,已经干了,蔺兰几次要扔都被我拦下来,对一个分明废掉了的东西我这是在做什么呢?虽然草药沾了湿气不再香味缭绕,但刺绣却仍然活络清晰,只是乳白色的绸布被泡过草药的水渗得变成枯黄色,看起来有些掉价而已。

  我在京城人的眼中,和这香囊也差不离吧,都是外来的怪物,掉价的傻子。

  夜里我又发起热来,浑身发冷却触手滚烫,噩梦一个接着一个,时而被个怪圈吞噬,时而被一簇荆棘拖走,可梦里的白衣少年却是永恒不变的,还是站在开满桂花的圆月之下问我:“我真的冷血吗?”

  我睁开眼睛冷汗涔涔,耳边声音消了才晓得自己一直在喊‘莘夕’二字,我心虚身也虚地看了一眼伺候我的蔺兰,却看见十三阿哥眉头紧锁的脸庞,我闭了眼睛心想这就太过分了,梦中梦是怎么回事,还是我烧糊涂了,看谁都像他。

  “姑姑,”我鼻塞喘不过气,带着鼻音呢喃:“我对不起你。”

  “你怎么对人人都不起。”他说。

  我惊呆了,竟然连声音都是他的,忙哼哼哧哧道:“姑姑,我脑子里胡思乱想,把你想成男人了,你不会怪我吧?”

  拿着一块湿手帕在我额头擦汗的手顿了顿,随即一阵沉沉的笑传来:“想哪个男人了?”

  我捂着脸噘嘴,委屈得要死:“全天下就他一个白痴让我想,他却还不识好歹,气死本公主的话,还去哪里找一个我这样的,你说是不是?”

  好一会儿没声儿,却贴上了一个凉凉的唇,我一愣,全身上下都惊地僵住了,那唇慢慢地蹭过我滚烫的嘴唇,柔软又轻缓,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噤。

  我猛地睁开眼睛,对上十三阿哥带笑的眼睛,“你这样的全天下独一无二,的确不好找。”

  我一把将他推得老远,拖着重如石块的脑袋坐了起来,“你是怎么进来的?”

  外面夜深人静,悄无人声,看来蔺兰和萨梅都已经睡下了。

  我摸着发烫的嘴唇,脸上一阵阵发热,心跳的喘不过气来:“谁允许你亲我的?”

  他把手帕递到我额头边替我擦汗,我一把拽过来扔到地上,“用不着你管。”

  “都说胡话了,真不用管?”他的手僵在我脸旁。

  我想起刚才梦中一直在不断喊他的名字,一时羞愤,滚到床上用被子捂住头:“胡话就是胡话,当不得真!”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就在我以为他已经走了的当口,听到一丝悠悠的叹息:“我怎么会喜欢一个脾气这么犟的姑娘?”

  一阵阵的暖流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却化作委屈的泪水,我期待了这么久的喜欢,却要在这样的结果之下才到来,原来世上本无完美之事,所说的完美,无非是经历了千山万水,剥去了一路的疤痕印记之后,剩下的那个所谓的好结局而已。

  他的声音就像在我耳边,特别轻柔像哄孩子:“为了区区秦帮,你就能晾我一年,人生能有几个一年?你想过吗?”

  我闷在被子里一声不吭,他又道:“深秋过去了又要下雪,别让这病过冬,否则会伤了底子。”

  堂堂十三阿哥何时这般低声下气过,他就是个脾气比我还犟的人,为了心里的一个结就能把自己拖成寒症,现如今竟然来劝我?难道他不知道我过不去的那个结正是因为他吗?可他却半句解释的话都没有,事到如今,他还是像一开始那样,从来没有把我当过自己人,如此一来,我特别想一把掀了被子抱住他的想法就可笑得很,就像八公主……像他们所有的人,我自以为交心了,到头来却只是一个外人,巴不得横死湖底的外人。

  “这里面除了金露梅还有十五味药,磨成粉用火炕熟了的,闻味儿能驱寒补气。”他似乎在我枕边搁下了一个香囊,因为隔着被褥我都能闻到那清淡的药香。

  “我走了,你睡吧。”他又说。

  不会就这么走了吧?我揪着被子揣摩,既然趁夜冒险来了谦府,还不顾我的名节进了我的卧房,那就是打定了主意要来道歉的,既然没解释,那怎么都应该道完歉再走。

  可是于药香中只剩下了炉子里火星炸裂的声音。

  我慢慢地探头出来,屋里温暖如春却空无一人,水蓝的幔帘轻轻摆动,他真的走了。

  我呆呆地发了一会儿愣,重新捂进被子里呜呜地哭出声来,还不如不来呢,来一趟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比之前还要不好。

  钱晋锡派人来送帖子的时候,我正在跟蔺兰就喝药和汤里放辣两件事讨价还价来着,我说喝完这碗药,就得在鸡汤里放两勺红油,可蔺兰却说病中喝素鸡汤比较养生,只答应放两滴,这差的也太远了吧,我看着坐在妆凳上抱着一只香辣鸡腿啃个不停的萨梅,羡慕地两眼放光,忍不住哼哼唧唧:“我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好?”

  蔺兰叹息,“公主没听到大夫怎么说吗?您这只是风寒入侵,很快会好,可你心思郁结,老是想事儿,夜里还哭,哪里能好得快?”

  我脸上一红,“我夜里哭原来你知道呀?”

  “怎会不知,”她摇摇头,“劝也劝不了……”

  我低下头来认真喝药,也不再想辣鸡汤的事儿,心里却酸的直难受,我过不去的终究还是自己这道坎,其实我要的很纯粹,但世事太复杂,搞到现在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了。

  杜自芳就是那个时候拿来了一张帖子,是钱晋锡约我去看戏,还说务必要去,有大事要说。

  这钱晋锡又在搞什么幺蛾子,我都病成这样了,还得瞒着阿妈偷偷出府去赴约,这要被抓到的话,再被罚跪祠堂几日,怕是要直接办后事了。

  可我还是去了,‘大事要说’四个字让我无法拒绝。

  他说的戏院就在相思醉那条路上最宽敞的一座石桥旁边,门口挂着词牌,写着今儿的戏名和角儿,挂着红灯笼的三层小楼巍峨壮观,牌匾上写着‘余音戏楼’,比起两边的青楼妓馆来说,的确要有文化底蕴一些,只是今儿的词牌旁边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今日票已售罄’,让许多打算听戏的人望而却步,折返另寻乐子去了。

  我捂得严严实实,大红袍子毛边风帽,还系着翠绿色的围脖,几乎将脸捂得只看得见一双眼睛,跟在戏楼小二的身后进了大堂,桌椅满厅的大堂竟然空无一人!?戏台上站着的两位角儿却咿咿呀呀地正在唱着。

  “你们不是票已售罄吗?”我问。

  那小二朝最前面一指,笑道:“那位爷包场了。”

  我这才看见满厅桌椅的最前面坐着一个紫袍长辫,正翘着二郎腿摇头晃脑的钱晋锡。

  这败家子儿!

  “你要没大事说,我当场就把你摁死在这儿。”我在他对面坐下,脱下风帽。

  他看我一眼,眼神幽怨得很:“红配绿,赛狗屁,你没听说过?”

  我斜睨着他,他又自言自语了一句,“也是,你一个边西来的,没听过也正常。”

  “说事儿。”

  他指了指台上,“好歹尊重一下艺术家。”

  我忍了,台上正在唱《红鬃烈马》的其中一折戏《武家坡》,薛平贵正朗声唱道:“你我结发在她先,有朝一日登龙殿,封你昭阳掌正权。”把王宝钏感动得涕泪横流,连连点头。

  “你好这口呢?”我漫不经心道。

  他朝桌上拿了个脆枣扔到嘴里嚼着,说道:“七月,你信命么?”

  我也拿了一颗枣咬着,“不信。”

  他慢慢地摇头,“我以前也不信的,现在信了。”

  “你神经了?”我皱眉,“说正事。”

  他闭了闭眼睛,“中秋那天我去潭柘寺了。”

  我心里一跳,怎么竟跟潭柘寺扯上关系了。

  “那几天是董眉的七月上,董家在潭柘寺做法事,我去烧点纸。”

  我锁眉看着钱晋锡,这才想起我去灵山之前他同我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大师兄,你怎么了?”我问。

  他叹气,“薛平贵离家十八载,一马离了西凉界,就得了王宝钏的一句‘只恐相逢在梦间’,王宝钏可是真喜欢薛平贵,他都不要你了,忘了你了,另娶他人了,还他妈整天念着呢。”

  我错愕。

  他歪头看着我:“你说什么叫喜欢?什么叫爱?”

  我愣住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知道我在布衣山庄养脚伤那几天遇到个什么事儿吗?董眉!那姑娘可有意思,都快死的人了还整天歪在床上为她那所谓的夫君缝衣做鞋,我腿伤了呀,去不了别的地方,捂着耳朵也能听到她讲从小到大从暗恋到喜欢到爱到成亲的那些傻帽事,那男人没碰过她也不喜欢她,可她却死心塌地到那般,临死的时候还抓着我的手把我认成了她男人,一字一句地要我保证来生还得娶她,我……”钱晋锡想骂人却忍住了,一只手搭在额头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比那王宝钏还他妈痴情,老子这辈子最恨痴情的人。”

  我呆住了,“大师兄,你是不是……”

  “我是什么呀我是,”他声音闷闷的,看起来低落得很,“你别跟她学,否则我不娶你了。”

  我原本想问‘你是不是喜欢董眉呀?’,可转念一想,哪有那么多刚见一面就喜欢的死去活来的事情,钱晋锡只不过是被震撼了,俗语说就是被吓到了,他在一帮纨绔子弟中长大,沉浮于吃喝玩乐中,多的是拍马屁说好话哄他开心的人,哪里见到过真正的人心,而当董眉那不求索取不要回报安心去死的心完完全全地剥开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啊,原来真心是这样的,原来世间当真有他没见过的感情。

  台上已唱到了《银空山》,我却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了,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是八公主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落下的眼泪,还是苏秀水越过湖面在灯火辉煌中探寻的目光?是那几个熟透了写烂了的‘十三爷也在这儿?’的娟秀字迹?亦或是这费尽心思、柔肠百结的一枚精致香囊?

  我懂的,苏秀水喜欢十三阿哥。

  可我却不懂了,自己掺合在喜欢里面的强求、固执和多思多虑到底有没有资格称为喜欢?难道我是个自私而不自知的人?我要求的纯粹,自己却半点都没有做到。

  “你去哪?”钱晋锡在我身后喊。

  我已走到门边,他咕噜道:“你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十三爷来了呢,这味道一模一样。”

  我从怀里扯出香囊,越走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