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落湖
作者:甜糖暖阳      更新:2022-05-28 06:51      字数:5414
  四贝勒哈哈大笑:“绣球也会自己选人来着。”

  十三阿哥略微弯腰把球捡了起来,扫了一眼众人,最后把目光锁定在我身上,漫不经心道:“玩什么呢?”

  石宛儿赶忙乐呵呵地解释:“咱玩接龙呢,十三爷,这不就到你了嘛!”

  十三阿哥单手拿着绣球向上一抛,再稳稳的接住,朝我这边的方向走过来,问:“到哪个词儿了?”

  石宛儿笑道:“是我说的,雪却输梅一段香,到香字了。”

  “香字啊?”十三阿哥走到了我面前,将绣球扔在我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灵山好玩吗?”

  这可跟香字没有半毛钱关系,我眨眨眼睛,觉出四周的吵闹慢慢变得沉寂。

  “十三爷,”石宛儿气的喘粗气:“您怕是听错了,是香字。”

  “嗯?”他挑眉,仍然看着我。

  “不好玩。”我从喉咙里憋出三个字。

  “那还去那么久?”他笑,却冷冷的。

  “我……”我被他的眼神压迫的无法说话,在他面前总是像个傻子。

  “十三弟,”五公主见十三阿哥对我的态度特别冷,甚至还有几分凶,自以为是地见风使舵:“理她做什么?她一个偏野地区的蛮丫头哪里懂得山河之美?”

  我抓着绣球上喷香的花瓣,嘴唇都快被咬破了,原本可以张牙舞爪地不顾脸面扑上去把五公主的脸给抓花,这事就算当着皇上的面我也做得出来,但在十三阿哥的目光里,我突然怯懦了,我不想成为他眼里的笑话,尽管他可能早就把我当笑话了。

  “五姐,”十三阿哥头也没回地说:“你不喜欢她吗?”

  五公主明显一愣,不止是她,就连一直试图做和事佬的四贝勒也沉默下来,压低声音喊了一句:“莘夕,你别乱来。”

  十四阿哥也坐直了身子小声道:“十三哥,你别欺负七月。”

  我抿着唇紧紧握着拳头,想不到他要怎么当着所有人的面奚落我那廉价的一厢情愿,却听十三阿哥带着笑说:“她这么可爱,五姐怎么会不喜欢呢?我就很喜欢,特别喜欢。”

  五公主差点跳起来,而石宛儿则直接跌在丫鬟的身上人事不省。

  众人忙乱的当下,我却迎着他的目光丝毫没有欣喜若狂的感觉。比起认真,他更像是在开玩笑,让我的真心喂了狗。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他弯下腰来,双手杵在我面前的矮桌上,压低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传进我的耳朵里,“我在表白呢。”

  他身上有很淡的桂花香味,明亮的眼睛里笑意浓浓,他把这一切当游戏,玩的不亦乐乎,我却在这样的欢喜中冷了心凉了血:“在你眼中,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问。

  他一愣,眼里的疑惑很真切。

  “我喜欢你,这四个字真金白银毫不含糊,可你把我当什么了?轻浮搞笑的女孩,长得还可以的傻瓜?你游戏人间,我却玩不起。”

  他微微一愣:“我说了喜欢,可你还是不高兴。”

  “你如果不懂的话,也就没有必要在意我高不高兴。”

  他眉头一皱,抓着我手上的绣球便往他怀里拉,我失力不防,几乎被他拽的直接越过桌面扑到他怀里。

  “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他有些烦躁。

  “一向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十三阿哥也会在乎这个吗?”我生气。

  他正待说话,早就被吓得变了脸色的八公主拽了拽我的衣袖,“七月,你们别吵了。”

  我松了手,绣球落到了他的手里,他直起身来,回手一抛,绣球在空中飞出了一道好看的抛物线,稳稳地落在了打鼓的小太监手里。

  他声音依然那么好听,接了上句词令:“香灯半卷流苏帐。”话毕,抬起我桌上的酒杯饮了一口。

  众人噤了声,刚刚悠悠醒转过来的石宛儿也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他却一脸淡漠,好似刚才让人家姑娘晕厥过去的人不是他。

  我站起身来,冷冷道:“这首诗后面还有一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十三爷玩世不恭的态度显而易见。”

  众人无语,十三阿哥的面上染霜,比外面的天气还要糟糕。

  只有十四阿哥“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你俩好一场,堪比惊天动地一通雷雨交加,连带着我们都要受罪。”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脸红了,气呼呼地瞪了一眼十四阿哥,就被八公主拖着离开了花厅。

  “你拉我出来干什么?”我气不过。

  “你忘了我们今晚要见谁了吗?”她好脾气,压根不同我生气。

  我这才想起蔺兰姑姑被我派去秀水药庐请人来着。

  蕊烟亭是知春园花圃外通往湖心的桥廊上最大的一座亭子,它三面环水,推开糊着淡绿色薄纱的窗户后,能闻见微风拂过湖面带来的芬芳,此时暴雨已至,平静的湖面如一方铜镜,被豆大的雨点打得支离破碎,哗啦作响。

  我从蔺兰撑着的伞中跑进亭内的时候,正好看见一身翠绿衣衫的苏秀水倚窗而立,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背上,从中挑起一根编作细辫,用一根鹅黄色的发带系住,发带垂落下来,更显得她亭亭玉立、身姿曼妙,原来汉人姑娘的发带是做这个用的,我不由地有些失神。

  “苏姑娘,”八公主随在我身后走了进来,甫一看到苏秀水便上前去,“这么大的雨还辛苦你过来一趟,真是对不起。”

  苏秀水听闻声音回过头来,对我们甜甜一笑,白皙的脸庞上红唇皓齿,眉目如画,一双眼睛顾盼有神,楚楚动人,每一次见她,我都忍不住要被她的美所震撼,而且苏秀水为人善良,温柔淡雅,更从这绝美中透出惹人怜爱的慧质,实在难得。

  她摆摆手,示意无事,走到早已备好笔墨纸砚的书桌前提笔写下:“今日中秋,爷爷许我出门放灯,没想到大雨滂沱,只怕要早些回去,免爷爷担心。”

  我点点头,“还想邀你去前厅坐一坐呢,那儿热闹一些……”

  她连忙摇头拒绝,又写道:“民女不敢。”

  “你是小哥哥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八公主柔声说道,“千万不要客气。”

  苏秀水感激地笑了笑,写道:“十三爷也来了吗?”

  我点点头,她无意识地看了一眼湖对面的灯火辉煌,似乎越过雨幕和湖水,能在那些丝竹笑闹声中寻觅到十三阿哥的声音,在那一瞬间,苏秀水的孤寂和刻意远离让我清楚地感受到她与这群人的不同与隔阂,似乎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一个比我的来处还要遥远的世界。

  “让我猜猜你们找我的原因,”苏秀水笑的很洒脱,握笔的右手在纸上快速翻飞,“前日秦公子来过药庐。”

  写到这儿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会儿,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还省去了我们嘱托一回的力气,八公主欢喜极了,忙揪着问他怎么样?来做什么?有没有问过什么?

  恐怕主要是想问有没有问过她。

  我眨眨眼睛,八公主不会是认真的吧?

  苏秀水连连点头:“他给药庐送了很多珍稀药材,就像达瓦公主一样,总是想着我们……”

  我忙摇摇头,“要谢就谢太子爷的大方。”

  八公主连忙捂了我的嘴,“可别胡说,这儿是知春园。”

  我翻翻白眼,苏秀水笑了,接着写:“他还问了你们的近况,托我给八公主带了这个。”

  她从贴身挂着的一个棉麻做的小包里拿出一方手帕,递到了八公主手里。

  八公主愣在当场,满脸喜色瞬间褪去,变得寡白,她任由手帕搁在手心里,一动不动。

  我莫名其妙,秦诺为什么给八公主带块手帕呢?这是什么意思?

  苏秀水似乎知道此事,她轻轻拍了拍八公主的手,又写道:“秦公子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八公主救他于危难的恩情。”

  八公主突然就哭了,转身率先出了蕊烟亭,手帕掉落在地上。

  我捡起手帕,那是一方湖蓝色的丝绸手帕,上面绣着一株紫色的鸢尾花,这手帕的料子细腻却不轻滑,软和但不浮重,很明显是宫中的贵重料子。

  我看着八公主离去的背影,有些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这小妮子胆子可真大,才第一次见面就送人家手帕。

  苏秀水抚上我的手背,递给我一个绣工精致的香囊,散发着熟悉的味道,她朝我点点头,又递过来一张写好的纸,‘请把这个交给十三爷。’

  我一时有些怔忪,看着精致却眼熟的绣工,这才晓得,原来半月楼那个落地书柜上摆着的一堆香囊竟然都是苏秀水做的。

  十三阿哥曾说过,苏秀水一直在为他治病,难道这香囊是可以治病的吗?

  “你?”我想问,但无法开口。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当你满腹疑问的时候,巴不得一股脑儿地得到答案,但当你有机会问的时候,又百般思虑自己的立场和资格,以至于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而现在的我,连问出口的立场都没了。

  “公主,再不去追的话,八公主就跑远了。”蔺兰站在门口说道。

  我点点头,对苏秀水轻声说了个‘好’字,交待蔺兰把苏秀水送回药庐,这才接过蔺兰手中的雨伞追了出去。

  雨下的很大,八公主呆立在湖边,绿芽站在她身后为她撑着伞,我跑得气喘吁吁,见此情景不由地慢下了脚步朝她们走过去,八公主目光悲怆,有些哽咽,“我的梦醒了。”

  我没有想到八公主会对只见过一面的秦诺动了真情,颇有些震惊,结巴道:“温恪,他是秦帮的帮主,朝廷的……”

  “你是不是怪我把手帕给他?”八公主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打断我。

  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纵容她,只能艰难地点点头,“这实在太危险,你那帕子世上独一无二,若有人发现,随随便便就能给你扣一个私通匪贼的罪名,稍有不慎你就会被人说成不忠不孝之人。”

  “那你呢?为什么你能跟他做朋友?”

  我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解释不了。我不是能而是敢,我冒险,却不能让八公主跟着冒险,她可是大清公主,身份尊贵,是我比不了的。

  “他恨大清的人,他恨我,而你不是大清的人,你是外人。”她有些歇斯底里。

  这话特别伤人,我万万没想到八公主心里也是这么看我的,一时间愣在那里,手脚都不知往哪放,原来无论怎样,我都是个外人。

  “乌雅七月!”雨幕中传来一记怒喝,我转身看去,透过重重湿雾,前方漆黑一片,隐约露出石宛儿那身粉色的衣裙和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而那眼里扑闪的全是恨意。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没等我回头看,便被一股巨大的劲道猛地推了一把,我踉跄着往后跌去,反应迅速的蔺兰用沾满雨水的手拉了我一把,却滑脱出去,我在八公主的尖叫声中一头跌入冰凉的湖水中。

  湖水瞬间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我,大雨扑打在湖面上的声响被隔绝,耳边只剩下哗啦的水声,我想张嘴呼叫,却被带着泥土气息的湖水灌了满嘴满鼻都是,我摇摆着双手,想抓住什么,却越沉越深,映在湖面上的灿烂灯火像一道道撕裂黑幕的闪电,离我的眼睛越来越远。

  中秋的湖水已像秋风一般冰凉,它们欢天喜地地裹挟着我,将我拉入深处,用寒冷的刺刀狠狠地扎向我。我呼出最后一口空气,缺氧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湖面被一个黑色的身影刺破,那身影像一支利箭直直地射向我,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环抱住我游向水面,我张开口,空气如从未有过的甜美之物般涌入我的胸腔,以至于我太过贪婪,被呛得几近无法呼出。

  “莘夕,莘夕……”我本能地喃喃,双手揽住他的脖颈,睁开眼时却见恰骨伊那锋利的侧颜,一身黑衣已湿个彻底。

  他一把将我抱起,踩在软和的淤泥上抱我出湖,我浑身无力,紧紧地搂住他,双眼紧闭,抖得如同一只面对屠刀的麋鹿。

  你们没有落过水,不知道落水之人在水中挣扎时的无助,和那种手够不到天,脚踩不到地的孱弱状态下与死神抗争的恐惧,我觉得在我跌入水里的那时候,不是湖水淹没了我,而且深入骨髓的恐惧裹挟了我!

  湖水像一层薄膜从我身上渐渐褪去,周围的声音一下子响亮起来,我最先听到的便是八公主的哭声和蔺兰扑向我的惊慌,尔后便是一阵又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有人说:“那男人是谁?”

  也有人说:“她死了吗?”

  更甚者还说:“男女授受不亲……”

  而有一个人的声音在这群人中最为尖锐,因为她的声音是我落水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也是我落水后濒死前最思而不得的一个声音,她说:“野丫头还往府里带野男人了!死了才好,省得丢人现眼。”

  萨梅被两个丫鬟一左一右钳制住,正近乎崩溃地用藏语骂站在人群中的石宛儿,她把什么难听话都用上了,那些人虽然听不懂,但好歹听到了她指天发誓地责骂石宛儿推我下湖。

  八公主的手紧紧抓住我,微微颤抖道:“七月,七月,你醒醒!”

  “放下她!”是十四阿哥的声音。

  恰骨伊不仅不听,反而后退了一步,环抱住我的双手越发紧了一些,就连我的恰骨伊,也知道这群人是吃人的魔鬼。

  就在这时,十三阿哥分开人群从后面走了上来,他接过丫鬟送来的毯子盖在我身上,对恰骨伊轻声说道:“把她交给我。”

  恰骨伊没说话,但他微侧的身姿分明是在拒绝。

  十三阿哥对我轻声说道:“没事了,我带你走。”

  我终于从恐惧及悲愤的窒息感中寻得一丝缝隙,呜呜地哭了起来。

  “没死呢!”旁边有人说道。

  “我说什么来着,有的人生来就会装,装佯装死。”

  我浑身都在颤抖,心里空落落的,被凉飕飕的风灌得四壁皆徒。

  雨势渐大,十三阿哥再不多说一句话,他想从恰骨伊手里接过我,但我双手一紧,贴的恰骨伊更近了些。

  恰骨伊往后退了一步,看着这些人冷冷说道:“你们可以让我们走,但用不着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如果达瓦公主真的出了事,举我和硕特全族之命,也要为她找回公道!”

  嘈杂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除了丝丝雨声,静谧地如同寒冬里的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