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谁是柳下惠?
作者:甜糖暖阳      更新:2022-05-28 06:51      字数:4595
  “睡着了?”他走的很稳,脚下的雪嘎吱嘎吱响。

  我哪里睡得着?天快亮了,雪也停了,朝霞未出,却已映得黑黢黢的天边翻白发亮。

  “嗯……”我闷闷地答,身后是雄壮的宫门城楼,从前只怕一入宫门深似海,如今却悲壮地发现这里成了我的逃城,谦府反倒让我避之唯恐不及。

  “嗯?”他突然顿住脚步,看着后宫那道刚打开不久的角门,我顺着看过去,瞄到了一抹翻飞的衣角。

  他怔了半晌继续走,什么也没说。

  紫禁城里的宫女一律穿水红宫装,嬷嬷则身着灰蓝绸衣,一片衣角而已,本是看不出什么来的,只不过有一人习惯在腰间系绯红飘带,那一晃而过的影子分明夹杂着一抹绯红。

  “是红红。”我有气无力地趴在他背上说,德妃搁在我身上的力气堪比争宠,我七月何德何能呐?

  他‘嗯’了一声。

  “她会不会又要找你的麻烦?”我问。

  “随她。”他答,漫不经心。

  “你千万别把阿妈说的话放在心上。”我声音很轻,像是怕吓到他似的。

  “这么快就缓过神来安慰别人了?”

  “我还是那句话,我什么都不怕,就怕……”

  他停住脚步:“你是不是傻?”

  “嗯?”

  “……”他顿了顿,继续往前走:“算了,以后再说吧。”

  “你让我把话说完,”我带了哭腔,显得可怜兮兮:“她说我错了也好,说我后果堪忧也罢,我都不管,我认定你了,我就要喜欢你一辈子,少一天都不行。”

  他再次停住脚步,托住我的手变得又热又暖:“你们藏人有一诺千金的说法吗?”

  我眨眨眼睛:“没有。”

  他‘啧’了一声似乎很失望,我忍不住笑了:“但是我们藏人一言九鼎,如若背信弃义,是要遭天遣的。”

  他似乎思索了一会儿:“什么样的天谴?”

  “埋骨雪山,不得往生。”

  “……”他站了一会儿,“那还是算了吧。”

  我双手一紧,严严实实地揽住他的脖颈,将自己整个儿地埋在他背上,“我说到做到,你要信我。”

  没等到他说话,却等到了一记呵斥:“胡闹!”

  我抬起头来,看到了披着明黄色厚棉袍的皇上,他身后只跟着梁九功一人,在朝霞徐徐升起的当口,两人的身影金灿灿地映在了雪地上,威严厉色的模样震慑得我心跳漏了一拍。

  我从十三阿哥背上滑了下来,瞧着皇上阴沉的脸色便知道坏事了。

  乾清宫内洒水除尘的宫女太监进进出出,地暖蒸的满屋子热气缭绕,晨曦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纸洒在绿植上,青青翠翠的总是让人忘了如今乃是深冬。

  皇上回了暖阁,让我跪在一堆进进出出的下人中间,过了好一会儿才瞧见梁九功从暖阁回廊那儿露出个脑袋来朝我挥手。

  暖阁内除了皇上和梁九功以外空无一人,燃着淡香,像是瓜果味儿的,皇上坐在软榻上,面前的矮几搁着几碟子精致的小点心,身后的窗台上放着一盘橘子。

  我来不及垂涎冬天的橘子是什么味儿,就被横眉冷竖的皇上一句话扔得浑身炸雷。

  “老十三碰你了?”

  我瞪圆了眼睛,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直接?这中原人讲话总要留三分余地的传统怎么到我这儿就失效了呢?

  皇上明显一副不信的样子:“孤男寡女常常同处一室,他是正人君子,却不该是柳下惠吧?”

  天哪,我简直想向苍天呐喊,您儿子当真是柳下惠!哪有这种当爹的,竟然……

  “我倒是想来着,他不愿意。”我直截了当,差点把梁九功惊地原地翻跟斗,皇上也老脸涨得通红,瞪我半晌反而气笑了:“这丫头当真是个藏人的脾性。”

  “我喜欢他,”亏我还打腹稿打了几天几夜掉了数根头发丝儿,其实把话摊开了说就是这么简单,“你别把我嫁给四贝勒,我不同意。”

  皇上气得愣在那里发不出声音,梁九功赶忙劝解,“公主在皇上面前可不能‘你’了‘我’了的说话,太没有礼貌。”

  “管你同不同意!”皇上一拍桌子,点心被震得从碟子里滑了一块出来:“这是婚约,改不了的!”

  “哪有这样的,”我急道,“两个人都不同意,非逼着人家嫁娶,这是什么事儿啊?”

  他眯起眼睛,细细地审视我半晌,慢悠悠道:“谁说两个人都不同意的?”

  我眨眨眼睛,“是两个人都不同意呀?”突然反应过来,“四贝勒他……”

  “老四前两天来找过朕,说同意这门婚事,只是想过两年再办,等兰儿的事情彻底过去,等你满十八。”

  我嘴巴张的能放进一颗鸡蛋,这俨然跟我认识那个四贝勒不是一码事儿啊,“您确定说这话的是四贝勒吗?”

  他怒火冲天,我赶忙低头,梁九功急得乱颤:“公主这说的是什么傻话?”

  “所以,”皇上一字一句,“不准再和老十三交往过密,以后你要嫁人,他也要娶亲的。”

  “……”

  我无法想象十三阿哥娶妻的模样,一想到他搂着另一名女子笑,我的心都快直接死在胸腔里了。

  阳奉阴违这词儿说的就是我,刚从乾清宫里出来,连彩月阁都没回我就直接奔去了沐夕宫,十三阿哥躺床上睡着了,被我直接拽了起来。

  “你不准娶妻!”我只差把房顶掀了。

  他一夜未睡,神情懒懒的,眼角眉梢都沾了几分惺忪模样,却平白地显得诱人,这更让我的想象火上浇油。

  他莫名其妙,看着我神采奕奕的样子却笑了:“皇额娘这招救兵搬得不是很到位呢。”

  还有心情开玩笑,我心里烦的不行,赌气道:“您还睡得着?”

  他重新躺下,用被子捂住头:“皇阿玛找你比谁找你都能让我放心。”

  “他要把我嫁了!”我气道,“这回你就更放心了!终于没人像粘皮糖一样缠着你啦!”

  说着就赌气往外走,手腕却突然被他握住往后一拽,斜斜地跌在了床上,他翻身压在我身上,被褥盖在我们头顶,黑漆漆的只余眼眸里的亮光:“我不会娶妻的,你也不会嫁给谁。”他笑得很慵懒,声音带了几分刚从睡梦中清醒时的惯常沙哑:“放心了吧。”

  我的气势顿消,抠着指腹还在算计:“皇上不松口。”

  “你以为为什么四哥会去问皇阿玛要两年的时间?”他问。

  我迎着他的灼灼目光,“你做什么了?”

  他垂下目光有些疲惫:“四哥立志宏远,半步都忤不得皇阿玛的意,两年,是我问他要的……”

  “可是……”

  他冰凉的手指蹭了蹭我的脸颊,“你要信我。”

  我使劲点头,巴不得把世间所有的相信之词拿出来说一遍,这时却想起皇上说的话,顿时耍起了小聪明:“你是柳下惠么?”

  他愣了愣,锁眉看着我:“你……”

  ……

  我捧着红得像熟透了的番茄似的脸缩在他怀里,轻声道:“这算不算碰我?”

  他搂着我快睡着了,“嗯?”

  “你皇阿玛问你有没有碰过我……”我说,戳着手指头忍不住笑,“我撒谎了,说你没有,他便说你是柳下惠。”

  他搂住我腰的手僵硬了一下,随即往怀里拉了我一把搂得更紧,呼出了一口长长的气:“你真是要我的命。”

  这之后的三个月里,谦府的人进宫请过我两次,皇上也允诺过我回府,甚至赴江南巡考的阿爸回京之后来彩月阁看我的时候也让我回家,我却找了各种借口推辞,未踏入谦府半步,就连除夕都没回去。

  我斜躺在圆凳里,懒懒地将脚搁在书桌上,抬着一本琵琶古谱有一节没一节地在桌上扣手,萨梅提着花洒在我面前走来走去,颇有些看不惯我这副‘站没站样,坐没坐样’的模样。我目不转睛地从桌上拿过一块梅花酥,狠狠咬了一口道:“萨梅,你说秋朵在藏语里是什么意思?”

  萨梅叽里咕噜用藏语念了一大段带‘秋朵’的古话,然后歪着头想了一想,“美丽的河流?”说完又‘啧啧’几声,“这应该是皇族里的名儿吧?”

  我闭上双眼,拉萨河是藏族的圣河,除了皇族,没人能用它来命名,真真好一条美丽的河流。

  “公主,你是要考我吗?”萨梅笑嘻嘻地看着我:“我可什么都没忘,那日还教和卓哥哥学会了好几个藏文呢。”

  我失魂落魄地将只咬了一口的梅花酥丢回盘子里,拿书遮住脸不再说话。

  阿妈的长女秋朵今年二十岁,比我年长四岁,那时候阿妈还未出嫁,可以肯定秋朵并不是她和阿爸的孩子。而阿妈是二十三年前离开拉萨的,三年后便生下了秋朵,秋朵死后四年她嫁予阿爸并生下了我,好一段曲折的人生。

  这二十年来阿妈一直秘密祭祀秋朵只能说明两件事,其一,秋朵父亲的身份不能外露,其二,她生过孩子的事情不能让阿爸知道。

  为了解惑,我托蔺兰在宫中找二十年前的老人侧面打听了一下,结果却令我大跌眼镜。

  阿妈二十年前在陪都行宫生过孩子的事情根本不是秘密!几乎那时候的人都知道,只是后来女儿夭折,阿妈也一病不起,先太皇太后怜恤义女,不再让人提起这件事,才会掩息至今。

  但谁是秋朵的父亲呢?这件事便没有人知道,都说当年边西公主有孕五个月的时候才被先太皇太后送去了陪都行宫待产,她身份特殊,又有先太皇太后作保,连当今皇上也体恤怜悯得紧,便无人敢多嘴多舌。

  或许多嘴多舌的人都被喀吱了吧!

  蔺兰姑姑神情凝重地点点头,头一次同意我的说法。

  我挖这些秘密的时候总觉得很累,从心底深处蔓延出来的悲凉总是浸得我就算在太阳底下也会忍不住打颤,虽然疑点重重,但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为何阿妈看着我的目光总是空洞而深远,仿佛透过我的身体看向了无尽头的远方,原来她一直在我身上找故人的影子,我在她的眼中,除了是联姻的工具之外,也是一个不够资格的替身。

  我太累了,决定就此放下,谁是秋朵的父亲,于我又有何干呢?

  蔺兰跟在狂奔的我后面连连道歉,我一手提鞋,一手扶着歪来倒去的旗头,大骂萨梅,这个小姑奶奶,一大早又不打招呼就跑去武备院找和卓了。今儿立夏,是乾清宫的例行茶会,蔺兰早起往御膳房领赐菜去了,没妨萨梅能把这事儿给忘了,任由我在卧房内酣睡,直到蔺兰回来,发现我还没起床,吓得魂不附体。

  赶到乾清宫的时候,蔺兰把我拉到墙角整理衣衫,我急得不行,她老气横秋道:“公主,反正都晚了,就别急着进去,到时候衣衫不整,就是两个错。”

  好不容易把旗头稳住,蔺兰从头到尾看了我一眼,突然瞠目结舌:“格格,您的鞋呢?”

  我一看,手里提着的鞋只剩一只了,差点昏过去。

  我咬咬牙推门进去的时候,大殿门‘咯吱’一声在我听来简直是振聋发聩,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我,我本想避人耳目偷溜进去,没想到今儿的茶会空前热闹,几乎所有的妃嫔皇子都到齐了,有了妻室的阿哥们还带着各自的福晋或是侧福晋,就连十八阿哥也由太傅领着列席,而且最让我头疼的金雅浚先生竟也在座。我不由得畏畏缩缩,生了退意,正和金雅浚先生品谈一幅字画的皇上抬头瞟了我一眼,说道:“七月来得正好,太子新得了一幅吴道子的《双林图》,你也是从西到东走了一遍的人,来看看这大好河山是否栩栩如生啊?”

  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可没想到这旗装本是配旗鞋穿的,换上蔺兰的绣花鞋之后,袍子便长了一截,才迈第二步的时候便被绊住了,脚下一崴往前跌去,我‘啊’地一声,心里苦苦呐喊,为什么这种事总是发生在我的身上!?就在这时我的手腕被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他将我拽回,扶稳我后才问道:“没事吧?”

  我一看竟是同样迟到的十三阿哥,他今日穿了一身冰丝蓝色,衬得肤白貌美,我顿时心情大好,抿唇笑了,“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