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洛仁和桑吉
作者:甜糖暖阳      更新:2022-05-28 06:54      字数:4961
  外面狂风暴雪,屋内温暖如春,十三阿哥披着素白的棉袍靠坐在火边的软凳上,“这么说吧,洛仁和桑吉不可全杀,也不可留俩,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洛仁留下桑吉,桑吉还小,可以用来控制准噶尔残部。”沐浴后他干涸的嘴唇有了几分血色,在火光下说不上来的动人,“我现在担心达布,他心思很重,手腕也不得了,当初大清在穆鲁乌苏调动的是距离拉萨最近的内属蒙古札哈沁部,来的却是相对较远的喀喇沁部,并且亲王还亲自来了,让人难以释怀。”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没有容许我想那么多,如今他提起此事,我顿觉后背一阵发凉,想当初在京城达布为了讨好皇上就能轻而易举地把我和温恪卖了,如今大利当前,他指不定怀揣什么样的想法呢。

  “他才带了几千人,大清治得住他吧?”我试探道。

  十三阿哥眯了一下眼睛,“这种时候你最好想一想那几位族长的话。”

  我艰难地说道,“若是达布想要趁乱吞并两部,大清会帮他?”

  他叹了一口气,“一时半会儿倒不至于,防着点是没错的。”

  我心里开始大乱,达布野心勃勃,在喀喇沁部便篡了亲哥的位,如果没点打算不可能冒险进藏,世上哪有那么多人情可讲。

  “本来不想跟你说的这么透,但我想着等过了这阵你琢磨几日也就琢磨出来了,还不如提前给你备个案。”他拉过我的手揽住我的双肩微微低头轻喃呓语,“别光琢磨达布了,刚才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我木然应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脸上通红赶忙像钻地洞一样扑着他肩上那团软绵绵的垫领去了,埋着脑袋闷声闷气道:“不想。”

  他随手一圈,便将我整个人都揽在了怀里,低低地笑,“随你,反正我想。”

  我在他怀里闷了好一会儿,垫领软和温度舒适,便觉得有些昏昏欲睡,他却突然在我耳边轻声说道:“你离开之后我突然懂了一辈子的意思,没有你在,一辈子真是又长又无聊,那看得到底的恐慌日日夜夜地折磨我,到处找你的时候有时生气有时惊恐,我担心你在一个我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看同一场日出日落,更怕你没在世上了,这场日出日落只有我自己看得到,而我到死也不会知道,幸亏……”

  他没说完,我便侧头探身吻住了他的嘴唇,很轻很轻的吻擦拭而过,更像一剂安神的凉药让他眼眸微微湿润:“幸亏你找到我了,以后的日出日落我们一起看。”

  他一动不动,眼里亮堂堂的,眼角滚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来,我的手刚伸到半空便被他截住了,他手腕一翻,将我压到绵软的地毯上,身上的棉袍也滑落在地。

  我眨眨眼睛,有被惊到,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不是冷么?”

  他微扬嘴角笑了起来,“我发现你总是抓不住重点啊。”

  “……什么?”我像是被压着大脑就不会转了一般顺嘴说道。

  他却没再笑,略微俯身,“重点是我想亲你”,哑声低吟地送出去这句话,他的唇已紧紧贴了上来,两手交叠缠绕,喘息声越来越重,我环住他的脖颈紧紧地贴着他搂着他把他当作救命稻草般不肯放开,他探过我的唇我的颈,如同一团火将我烧的只剩灰烬,并在那一堆烈火燃烧的灰烬中听到他含情呓语一句‘我爱你’。

  被暴雪扑打门窗的声音吵醒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舒服,自从仓皇逃离云木川之后,还是第一次睡的这么沉,可没等我完全醒过来,就被屏风外胤禵的说话声惊地一骨碌坐起,手忙脚乱地抓衣服被褥往身上套的时候才发现其实自己穿戴得整整齐齐,一袭鹅黄色的棉裙裹在身上,连奶白色的腰带都系好了,怔忪间听到十三阿哥在外间说“军粮的确不能动,但万事都有不得已的时候”,他的声音低稳沉着,抑扬顿挫里带出了些涌至我耳边的慵懒迷离,我抓着被褥,脸唰地红透了,他身上有伤,虽然只是点到为止,但仍让我浮想联翩羞得无处可藏。

  “他们可以向派去的人推说没收到圣旨,那我就亲自去青海调粮。”胤禵说道。

  十三阿哥冷笑,“连京城都能无视奏折,怕是真的只能我们亲自去了。”

  暴雪前十三阿哥便担心因为粮草被烧,城里百姓的生计会有问题,已向京城请旨从青海及西南调粮,算来派去青海的人也该有消息了,听他们这么一说,怕是京城无视奏折,青海不愿调粮。

  “那我……”

  “我去,”是棉袍滑过软塌的声音,“你的伤太重,走不了那么远,何况我要去看看,京城里到底是谁想搅乱拉萨这池水。”

  我再也坐不住了,裸着脚扑腾到地上,带起帐帘边的一阵铃响,脚底的冰冷哗啦啦蔓延全身,那一刻猛然清醒过来,竟呆愣当场不知如何了。

  外间一阵沉默,好一会儿听到胤禵起身告辞的声音,他临出门时墨黑色的侧影映在屏风上,像幅用水墨点出来的画般驻足了许久,于浓墨之中我仿佛能感受出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的内心世界,可直到推门而出,暴雪噼啪,我也没听到一个字。

  “醒了?”十三阿哥端了一杯茶走了进来,见我这般模样,二话不说搁下茶水将我拦腰抱起,“赤着脚也不怕被冻病了。”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闷声闷气道:“怎么不叫醒我。”

  “怕什么?”他知道我的意思,轻描淡写:“我就是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皇上知道的话……”

  “他迟早得知道,我本来就不想瞒。”

  “……那他更不会同意调粮了。”我叹了口气。

  他愣了一下,忽然笑了,“拉萨的安定事关边西重政,皇阿玛还不至于如此糊涂。”

  那就怪了?他靠床坐下,我也懒得从他怀里出来,仍挨着,这意思是京城还有人在搅浑水,压了奏折不想这场平藏之战结束得这么早?

  可如今能搅动京城浑水的人还能有谁?

  “我去去就回。”他压低了声音,一只手与我十指相扣。

  我心里一阵发慌,却不想说什么,他是我的心上人,他在救拉萨,我有何立场阻止?

  “在云木川,”我抬头看着他,“烧了玲珑巷的那些人是武备院的人,其实我当时就认出来了。”

  他嘴角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我的意思是,你还记得吗?他的秘密在我这里,七年了,我都快忘了。”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我知道他想让我别再说了,可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眸告诉我,他不是一点怀疑都没有,只是不愿意承认。

  “我想让那些事情都过去,”我用手指轻轻擦过他的脸颊,“但你又要去冒险,而他很有可能早就不是你的四哥了,如果不防,会有危险。”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我知道。”

  若说的当年我对四贝勒只有一点点的怀疑的话,那火烧玲珑巷的赶尽杀绝让我感到顿悟,想当年我骗了四贝勒做挡箭牌才得以从草庐逃走,这些年来在四处找我的人肯定少不了他那一派,十三阿哥在云木川与我重逢瞒住了他,可胤禵离军来找我却被他跟上了,他丝毫不念旧情直接下杀手,让我不得不联想起当年一些未曾解开的谜团,甚至连棠梨宫大火和鲁朗贡措湖边的刺杀都要重新审视。

  幸得一切皆是怀疑,作不得数。

  小时候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白幕一样的风雪将整座城市掩埋得严严实实,可见度仅达七八步以内,呼啸的北风似要将房屋吹倒,目视之处除了白色还是白色,不过倒是将之前几个月持续不断的战争和杀戮盖去了,攻城那日弥漫四处的血腥味儿终于没了……

  我站在央宗殿前什么也看不清楚,策妄临死前的诅咒折了一个,大策若真的笨到重返拉萨的话,那还没摸到拉萨的墙角就得全军覆没。

  想到这里我的心又揪了起来,十三阿哥是昨日入夜时分趁风小的时候冒雪走的,只带了十数个亲信,虽说轻装上阵,山心部的族长还派了亲儿子给他们带路,但无论如何,在这样的天气带伤穿越大半个雪区仍让我不安。

  对音摸到我跟前,我勉力才能看到他黑色的衣角,他捂着嘴巴大声说话:“几位族长闯地牢,试图杀死洛仁和桑吉。”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幸好是‘试图’,那证明没有成功,风雪中也不好说话,朝对音打了个手势,一同朝地牢的方向跑去。

  地牢潮湿冰冷,渗出水来的墙壁上燃着松油火把,滋滋的火油将通往地牢的路染得烟火熏天,狭窄的走廊上站满了剑拔弩张的藏兵和清兵,两方对峙,虽没动手,但气氛已极为压抑沉闷了。

  洛仁翘着二郎腿坐在干草垛子上,嘴角挂着冷笑,一双眼睛随着我移动的脚步紧紧盯着我。山南和山胸族长站在最前面,提着大弯刀,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微微颤动,对音手下的人站在对面,将牢房围了起来,不让他们靠近。

  “达瓦公主,”山胸族长一看见我便张口大喊,“难道拉萨已经不是和硕特部人的拉萨了吗?就连杀个人也要满人干涉!”

  “伯伯,”我看他一眼,面色微寒地说了一句,“我们不是说好了么?”

  洛仁大笑起来,众人的目光齐齐转向他,“你这个引狼入室的贱女人,原本就是清廷的杂种,你害死我父汗,现在又要把你们羊羔一样软弱的和硕特弄得四分五裂。”

  说完又爆发出一阵更加阴险的大笑,却引来隔壁牢房呜呜咽咽的哭声,那一阵又一阵低沉的哭声悲惨凄凉,似乎在努力地压抑克制,从嗓子眼中憋出来的像失了母亲的狼崽那般低嚎轻吟。

  洛仁脸色变得铁青,大骂道:“你这个不争气的兔崽子,我们是藏原上的雄鹰,别在这些野狼面前哭。”

  借着昏暗的火光,我看到仅有十岁的桑吉缩在监牢一角,浑身抱成一团。

  我不想和这样的洛仁过多接触,也不想看见无辜落难的桑吉,我来这里只是想提醒几位不听话的族长一声,面也露了,话也说了,多留无益,叹了口气转身欲走。

  谁知洛仁见我要走,猛地从干草垛上跳起来,蹦到我面前双手抓着监牢的铁栏杆,一双眼睛瞪得铜铃般大,他咬牙切齿道:“你不就是一个女人吗?女人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了。”

  “是吗?”我极力控制想一刀捅死他的冲动,“可你落到我手里了,你的生死由一个女人说了算。”

  他瞪圆了眼睛又缩紧了眼眶,不是因为死到临头,是被一个女人控制着生死是事实所以气得七窍生烟,“你不敢的,你杀了我就断了和谈的后路,我若死了,你们全都要给我陪葬!”

  我攥紧了拳头转过身来,生怕继续看着他那副让人恶心的面孔会忍不住扑上去。

  “你知道拉藏汗临死的时候说的最后一个字是什么吗?”他讥诮地笑,“是月儿呀!哈哈,我把他的头砍下来的时候他的嘴里还残存着没说完的话,舌头混着鲜血往外哗啦啦地流,发出‘滋滋滋’的声音,哈哈哈……”

  我猛地转过身去,脑中嗡嗡地叫,看着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从脚底朝上唰地燃起一阵剧烈且冰凉的颤意,像是有个火花在我耳边噼啪炸裂开来。我从腰间抽出随身携带的小弯刀,毫不犹豫地从监牢栅栏的缝隙里插入了洛仁的胸口。

  锋利的刀口穿透皮肉时产生的钝感和之后一路往前的顺畅让我感到无比的痛快,洛仁脸色一变,张嘴大笑的表情猛然僵住,呈圆型的嘴巴慢慢颤动着缩小,温热的血液顺着我的手哗啦啦地流出来,滴落在我和他之间的地板上。

  当场众人竟被一时之变惊得鸦雀无声。

  “你敢杀……我!?”洛仁压抑的声音喷在我的脸上,如同一只垂死挣扎的燕雀。

  “千万不要小看了女人!”我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把事情都算清楚了,但忘了我们还有桑吉,准噶尔残部就算是强弩之末,也是失了头领的狼群,给他们一点点希望就能随意驱使。等你死了之后,再没有人会在意你,你的尸骨将曝尸荒野,你的灵魂将无处可去,你永远都别忘了,是一个叫七月的女人杀死了你!”

  他因痛苦和不甘而扭曲颤动的表情瞬间千变万化,他朝我伸出手来,鹰爪般枯竭的手指抓住了我的手腕,临死前余尽的力气猛然爆发出来,竟将我的骨头捏的没了知觉。而这一霎那,我的脑中竟不合时宜地闪过年少时的光景来,青葱岁月里的洛仁还没有如茅草般乱糟糟的胡子,眼神里也只有争强好斗的傲意,他喝酒时总是随意用手袖抹嘴,他叫我时,不怀好意但戏谑满满的笑……

  而一切,都因眼前这一幕让人产生恍如隔世般的哀痛。

  “你……你……不得好……”洛仁的脸色已如死人一般铁青,随着喉结蠕动,艰难的几个字带着鲜血朝外喷出。

  “你说的对,可我不在乎。”我轻声说道,看着他已不会有所反应的面庞,猛地抽回弯刀,他朝后一仰,捏住我手腕的手瞬间松开,倒地而亡。

  我突然间没了力气,手里的弯刀掉到血泊中,溅起让人无法忍受的血腥味儿,地牢和火光顿时暗淡下来,带着桑吉刺破高空的尖叫,如同一团墨染的虚空,朝我侵袭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