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断粮
作者:甜糖暖阳      更新:2022-05-28 06:54      字数:4641
  我是在自己的床上醒过来的,外面天光大亮,风平浪静,看来暴风雪已经停了,我忙抬起双手,想象中仍满手血污的双手已被洗净,衣服也已换过,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杀就杀了,他是罪有应得。”

  我转过头,便看到倚在窗边的胤禵,他披着厚重的素黑棉袍,脸色仍旧很苍白,但好歹嘴唇有了些许颜色,不那么憔悴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那天早上的尴尬突然闪现了出来,在这样的情境之下,更加尴尬了,坐起身来清了清嗓子沉默着。

  “我不会问,也不想问,你别紧张。”他叹了一声,很轻。

  他这么开门见山,我更是窘地无处可藏,自从那夜于眼眸里探到他的心思,再想到当年完颜蝶胡诌的那些话,我就一直觉得别扭,更不要说被他撞见我在十三阿哥的床上醒来这样的囧事了。

  “……对不起……”我竟张口说了出来,没过脑子的话让我俩同时沉默不语。

  “干嘛啊?”他笑了笑,“又不是你在我背上射了个窟窿。”

  他的侧脸被窗外落进来的阳光晒出了一层光圈,温柔的笑让我放松下来,如果再藏着掖着的就太对不起坦坦荡荡的胤禵了,我决定把没过脑子的话说完:“你受这么重的伤都怪我孤注一掷要独闯城门……”

  “你不闯城门就不是达瓦公主了。”他笑。

  “难怪完颜蝶非要我死呢,看吧,她虽然蠢,却又预言了一次。”

  他低头搓了一下手指,“知道她蠢,就别再提,当年没处置她,我就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糟糕的傻子,你提她,是要反复提醒我有多糟糕吗?”

  我们从未讨论过当年的事,作为当事人,我以为他不处置完颜蝶跟我一样主要是为了小阿哥,但作为一个外人就不能断然置喙了,毕竟他们是夫妻。

  “算了,”我说,“没什么用的事儿做了也无益。”

  “可我过不去自己这关。”他仍然低着头,仿佛手掌心里长了朵看不厌的蘑菇,“有一次浑起来打了弘春一巴掌,臭小子竟然问我是不是因为讨厌他娘连带着也讨厌他……”他停顿了许久,似乎把手掌心搓红了就能抑制住情绪里的崩溃,“……我本来不是的,可他那么一问,我竟然怀疑是不是自己当真如此恶劣?”

  “世上哪位父亲不管教孩子?”我下了床走到他面前,“当年我们就说好了的,他娘是他娘,他是他,如果你自己都过不去这个坎,还指望弘春理解你吗?”

  “我以一己之私把完颜蝶从苏秀水的死中摘了出来,你真的不怪我?”他终于抬起头来,苍白的脸庞更加苍白。

  我怎么怪你?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又怎能攀扯清楚,说到底,苏秀水的死我才是主要责任,这七年来我没有一刻原谅过自己,可到头来又有什么办法?一瞬间脑子里呼啸而过各种各样的想法,我对着他笑了笑,“你是你,完颜蝶是完颜蝶。”

  “那你呢?”他看着我,“你和十三哥?”

  刚才还义正严辞地说他不会问也不想问,这才一盏茶的时间就变卦了。

  “我们……七年前就在一起了。”我想了想还是说了。

  他愣了愣神,眼角浮起一抹尴尬,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他……值得你等的,为了你得了一个……那样的名声。”

  我愣住了,一时没懂他话里的意思,可当他眼里露出戏谑的笑意时,突然明白了,“你取笑我?”

  “我哪敢?实话实说罢了。”

  “几年不见,你这张嘴厉害了不少?”

  “再厉害也没有你俩有本事,皇阿玛在京城里气得跳脚,你们倒好,早就暗度陈仓好上了,这回解了拉萨之困,我看你们怎么办?”

  一语说到了我心坎上,我闭了嘴反身坐在软榻上,“反正七年前的历史不会重演。”

  “那要看你们打算怎么开演了?”他也在我身边坐下来,指了指窗外,“暴雪封路,牛羊冻死无数,短时间内如果十三哥回不来,这场戏就要被迫开始了。”

  我眯起眼睛审视他,“被谁迫?”

  “今儿一早达布散了军粮,百姓欢欣鼓舞,他才来了两千人,你说他是凭什么底气在这里收买人心不急不躁的?”

  我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珠子,艰难地把真相说出来:“京城里有人和达布密联?暗中支持他……吞并两部?”

  “我猜的,”他微微歪头迎着阳光眯了一下眼睛,“是不是真的就看五日后。”

  ……

  现实比我们预计的要严重许多,暴雪天晴之后拉萨街头出现了饿死的藏民尸首,最先遭殃的是老人和孩子,他们身体孱弱,耐不住寒冷和饥饿同时扑打。站在央宗殿上俯瞰拉萨,几乎日日夜夜都能听见转经筒的念诵声。

  能调度的军粮散尽之后,我将汗府粮库里所剩不多的粮食全都搬到大街上,组织府上的丫头婆子藏兵侍卫发粮施粥,但面对饥肠辘辘人数众多的藏民,汗府的存粮杯水车薪,如同一粒石子儿扔进大海,激不起半分涟漪。

  更可怕的是,就连曼巴这样属于中等收入的家庭竟然也出现在了讨粥队伍中,当我看见面黄肌瘦的吉拉跟在曼巴身后慢慢挪动的时候,心里一沉,几乎咬破了嘴唇。

  我从舅舅房中出来的时候碰见了迎面走来的达布,他抿嘴一笑,摆了摆手:“又来看望亲王?他可好些了?”

  我点点头,“伤口好的差不多了,人还很虚弱,毕竟断了一只手。”

  “男人,尤其是靠甩马鞭,挥刀子过活的男人来说,失去一只手让人难以接受。”达布说道。

  “他是为了我,”我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从东边徐徐飘过一片灰色的阴云,从我知道阿尼战死的消息后就非常恨舅舅,恨他软弱无能竟然投降,但那日见他不顾一切地救我,就算恨意再汹涌也早已偃旗息鼓了。

  达布点点头,“所以他是我的恩人。”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笑意暧昧,“若不是他抓住你,我就失去你了,那样我将痛不欲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你说我将他视为恩人是不是理所当然呢?”

  达布突如其来的表白让我一时有些愣怔。

  “你瘦了很多,百姓们吃不饱,他们的达瓦公主可不能饿肚子。”

  我犹疑了一下,“……我吃不下,城里每天都有人饿死。”

  “大清反覆无常,十三爷走了许久都没有消息,你还对他抱有希望么?”他突然说道。

  我故作平静,心里却打鼓似的轰隆起来,这还没有五日呢!

  “如果对我们唯一的希望不抱希望,那小叔叔是要我放弃么?”我故意问道,“蒙军驻扎在清军一侧,前几日还将所剩不多的军粮散了,小叔叔就不着急吗?”

  他定定地看着我,尔后嘴角一挑,“只要你开口,我马上派人去喀喇沁部调粮。”

  “只要我开口?”我反问道,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的眼睛,“后日的祭礼上舅舅就要继位了,你在这个时候让我开口,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他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伤害,却很快笑起来:“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气。”

  我也笑:“你太看得起我了,舅舅是和硕特的亲王,作为阿尼的亲儿子,他继位名正言顺,岂是我一句话就能改变的?”

  “蒙藏地界向来有能者居上的规矩,我们又不是大清,非要讲究那些血统……”

  “不可能,”我直截了当打断他,怕再听他说下去会忍不住发火一拍两散,“和硕特只能是我们的和硕特,如果我连这个都保不住的话,死都不敢死,因为无颜面见阿尼!”

  “你看看这座破败绝望的城市,再不是藏原上的明珠了,它的光彩正在一点点褪尽,为了一己之私,难道你要保一座鬼城?放弃所有的百姓?”

  我冷笑:“我身体里虽然流着满人的血,但还不至于丢了藏人的血性,把拉萨给你,从此以后丢掉和硕特的名字?那我宁愿让这座城市带着这个铁骨铮铮的名字一起死去!”

  “你怎么这么固执?”达布眉头紧锁。

  “别逼我恨你。”我直视他的眼睛。

  “我无所谓,”他的脸色却全然是另一个意思,“你信大清那些小人?却不信我?”

  “如果不是那些小人在背后支持你,你会有恃无恐么?”我直截了当。

  他张了张嘴,并没有想象中的吃惊,只怕他猜到了我已对他有所察觉,索性坦白:“十三爷不会回来了,要来早来了……你就算固执,也最多再固执两天。”

  不知是饿的还是气的,总之若不是咬着牙齿攥着拳头,我早就浑身发抖了,“那咱们就一起死吧”,扔下这句决绝刚硬的话,我转身便走。

  “还有一个办法,”他在我身后说道,“你嫁给我做我的王妃,和硕特部与喀喇沁部联姻,我向你保证有生之年保住和硕特的地位。”

  我顿了顿脚步,若换个立场,现在都想给达布拍手叫好了,竟然想出这么精妙绝伦的点子来。自古以来部落联姻就相当于两族结盟了,以和硕特目前的贫弱,达布既能轻易控制,也能成全我的固执。

  “在背后支持你那个人也同意么?”我转身问他。

  他的反应不像是突然想起的主意,反而问我:“还会比你跟着十三爷回京城更糟糕吗?”

  他总能一针见血,表面上装的云淡风轻好像什么都管不着,暗中把几根线几颗针都数清楚了。

  “还是说,你俩说好了要偷偷摸摸一辈子?”

  我看着他一脸得逞的样子真想骂脏话。

  ……

  我和衣躺在卧房的软榻上,达布的话一字一句地在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他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已经把话说开的坦荡让人没法再怀疑,但说十三阿哥不会回来时笃定的样子又疑点重重,我翻身坐起,难道他暗中对哥哥下手了?

  “你当心啊!”窗外有个老婆子低声斥责道,“这东西如今可比金子还贵重,若是洒了,公主就饿着了。”

  “阿内,我脚下没力,幸亏你扶住我,否则我死定了。”一记微弱的声音回应道。

  我坐起身来推开窗子,便看到墙角根下站着一老一少两个女子,都穿着汗府里的下人服饰。少女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搁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糌粑,旁边还用茶盅装有一碗乳酪茶。她二人听闻窗响,抬头望过来,吓得跪倒在地。

  我皱眉道:“这是什么?”

  “回公主的话,这是热糌粑和乳酪茶。”少女轻声道。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如今汗府里的存粮都已拿出去救济百姓了,为什么还有这样的东西在这里?”

  老婆子回道:“存粮拿走之前,奴婢特意留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用作公主的膳食。”

  “我的膳食?”我冷冷道,“你是说全城百姓吃不饱,汗府上下喝稀粥的时候,要我每日吃这种相当于珍馐美味的东西?”

  老婆子吓得连连磕头,我摆摆手:“我没有胃口,把这些东西送去北院,舅舅重伤在身,断不得粮食。”

  老婆子携着少女连忙起身离去了,我看着空中飘起的雪花,喃喃道:“我应该等一等,也应该相信哥哥。”

  及至第二日,城中的情况愈发严重起来,虽然各位族长仿效我的做法,纷纷将家中存粮拿出来赈济百姓,但终归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甚至就在汗府门前的大街上发生了因为抢粮而斗殴的事件,胤禵和达布都派出各自的兵马镇压,当场斩了抢夺妇孺手里救济粮的两个壮年男子以作警示。虽然的确起到了震慑效果,接下来的放粮过程没人再敢闹事,但百姓中渐渐怨声四起,城里的气氛由最先的恐慌变作压抑的愤怒,像一根拉紧的弦,随时可能绷断。

  我站在汗府通往城墙的天台上,碎雪稀稀疏疏地从阴沉的天空飘落下来,视线所及处是一片灰白的雾霭,远近的山峦在迷雾中若隐若现,美是美极了,可这样的美景如同一个个硕大的秤砣压在我的心头,大清援军至今音讯全无,从拉萨派出去的探子一次比一次走得远,可每次都无功而返,风雪刮尽路上的一切痕迹,就连和硕特部最好的探路人都无能为力。

  而我的脚下,汗府大门口,等待领取救济粮的人越来越多,好歹众人并不缺衣,细雪纷飞中都裹上了厚实的兽皮厚袍子,排成长队等待着汗府大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