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暴雨前夕
作者:甜糖暖阳      更新:2022-05-28 06:54      字数:5349
  花岸府的人几乎倾巢而出,站在府门边翘首以盼,为首的是胤禵的侧福晋哈哈罗尔,她穿着艳丽,旗头上插着镂花嵌珠的金步摇,嫣红的嘴唇微微张开,额头上靓丽无比的梅花花钿尤为醒目。

  没等胤禵下马,她便迫不及待地迎上来,微弯双膝,手搭腰间做福,微微抬起的脸庞上一片潮红,甜滋滋地唤了一声‘爷’。

  胤禵跳下马来,轻轻地扶了她一把,笑道:“多年征战在外,府里上下辛苦你了。”

  她连忙摇头,双颊的桃红色更深了些,嘴边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我看着车窗外这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不禁撅了嘴烦上加烦,想到当初没有头脑发热选云庭花园暂住又觉得庆幸,一来虽然云庭花园是十三阿哥的府邸,但毕竟住着一堆给我添堵的人,而且目标太大容易被人抓着不放。花岸府就不一样了,胤禵向来以家庭和睦后院安康为人所赞誉,况且美其名曰打着和昔日的好姐妹完颜蝶欢聚重逢的招牌住进花岸府,也没人会说什么。

  想到这里我不禁摇头冷笑,眼前一派祥和,却不知背后多少嫌隙,我那个所谓的‘好姐妹’此时就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化着淡妆,穿着粉白色旗服,微微踮着脚尖,目光越过众人,试图捕捉胤禵的一举一动。

  她是花岸府名正言顺的嫡福晋,而我今日也是为她而来,可她却连个下人也不如,世上的事儿,有几个是表里如一的呢?

  “七月,来。”胤禵朝我伸出手,打断了我看向完颜蝶的视线,我转过头来看着他,犹豫着迟迟不把手伸出去。

  他见状一笑,上前两步踏着立在马车前的木凳,一把抓过我的手便将我拽离软垫,打趣道:“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深吸一口气下了车,淡然地接受着众人或友好或不友好的目光,哈哈罗尔反应最为迅速,带着众人行了大礼,还把完颜蝶推到了最前面,嘴巴里寒暄的话停不下来,可我只感受到当着街头巷里无数道目光的注视,完颜蝶上前来抱了抱我时浑身的僵硬和冰凉。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很,压得很低,像枯木扫过地板时的唰唰声。

  “我还没死,是不是很失望。”我也压低了声音,嘴边却带着笑,不知情的怕是以为我们在互诉衷肠吧。

  她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话来,皱眉间眼角的两道皱纹无处可藏,京城的阳光和微风扑面而来,我眯了眯眼睛,想起这张脸上曾经羞怯灵动的某个瞬间。

  “公主送来的羊肉实在美味可口,”哈哈罗尔仍在不停地说话,“怕是用了拉萨的土法子腌制的吧?回头让我们的厨子向公主讨教一二,公主的膳食上可不能断了这个……”

  我回头看了一眼双眼含笑的胤禵,拉萨的土法子?胤禵呆在拉萨百无聊赖到这个程度了?

  哈哈罗尔说够了羊肉,话锋一转眼眉一沉像戏台子上的台柱子般迅速转换成贤妻的角色对胤禵嘘寒问暖起来,围着箭伤说了两簸箕的话都没完。

  街头拐角处突然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马蹄声,众人皆回头观望,只见三个宫中內侍模样打扮的人打马而来,未到跟前便跳下马,三步并作两步扑到胤禵面前,神色凝重地说道:“贝勒爷,皇上有旨,请您立刻进宫面圣。”

  胤禵疑惑道:“这么急?皇阿玛不是好些了么?”

  “贝勒爷,”那內侍急道,“皇上晕倒了!”

  胤禵的脸刹那间变得苍白,他与我对视一眼,震惊过后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进京前听说皇上大有好转,他便送我回花岸府,十三阿哥去了兵部上交虎符再行入宫面圣,一来一回不过两日的时间,情况就急转直下了,他把一切时机都控制的很好,看来不仅是紫禁城,就连京城也全在他的控制之中。

  一双拳头捏的咯吱作响,胤禵忙不得再问,佩剑都未来得及解下便跳跳上马打马而去,那三人慌忙跟上。留下我们众人面面相觑。

  ……

  哈哈罗尔将一切都安排得很好,雕花大床,绒面地毯,丝绸纱帘,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一应俱全,比十多年前的谦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倚在桃枝伸入的窗前发愣,皇上病重昏厥,所有嫔妃和皇子都要守夜侍药,哈哈罗尔派人送了些换洗衣物进宫去,剩下的唯有漫长等待。

  我想过回京之后会面临的多种可能性,没想到竟会以‘皇上突然晕倒’这个戏剧化的开头来推动所有进展,也切断了预想的可能,封赏也好,秋后算账也罢,都像突然被割断了喉咙的雪狼,嘶吼咽下,獠牙收起,一切归于一种反常的安宁之中。

  我将床上的绫罗绸缎全部扫到地毯上,合衣躺下,决定好好睡一觉,等待雪狼重生,齿轮重新转动。

  没想到等来一个半夜被绑架的结果。

  黑衣人捂住我的嘴时,身上那和着雨水的泥土鲜味儿一个劲儿地朝我鼻孔里钻,我睁大眼睛,在漆黑一片的深夜里,正对上两双锐利的眼睛,他们一字不说,将一块写着‘禁’字的金色腰牌往我面前晃了晃。

  我被强行拖出花岸府的时候在心里骂了十三阿哥几百遍,是谁告诉我整个京城最安全的地方是这儿的?看吧,还没等我理顺思路呢,就被敌人抓了个正着,原本想着用那块玉佩谈个条件好和他远走高飞,没想到……

  颠来簸去一路后随即被扔进了一间温热的屋子里,屋门‘吱’地一声关上,我慌忙扯下眼罩,却发现这里空无一人,四处悄无声息。

  我望着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中闪着一抹淡弱的光芒,不禁觉得毛骨悚然。

  “七月,你过来,”黑暗中一记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吓了一跳,这声音恍如隔世般让我愣怔了半晌,喃喃道:“皇上?”

  “你过来。”皇上的声音很疲惫,很沧桑,饱含着锋芒余存的锐利,也有油尽灯枯的无奈。

  我顺着声音的方向往里走,发现这里竟然是紫禁城的乾清宫,根本不是我想的什么知春园之类的,绑架我的人也不是老四,而是老四他爹,昏厥了几天的皇上!

  大殿最里边的高床龙榻旁点着一缕微弱的烛光,身穿明黄色底衣的皇上躺在龙床上,瘦的只剩下了一把骨头,两只眼睛凸出来,睁得大大的,在烛光之下越发明亮。

  我心头一颤,八年前对我说是不是要把十三阿哥毁了的威严鹤立之人竟被病痛折磨成了这般模样,思及此,我忍不住心头一暖,当时他说的可怕,可岁月如河流过,十三阿哥越发坚定挺拔并没有被我毁掉,我也兜兜转转回到了他的身边,或许我们面临或回避着许多无法剖析的丑恶,但在一起已经足够。

  在这种时候心里暖洋洋的并不适合也不正确,我咬了咬唇,跪在地上给皇上磕了个头。

  他点点头,先开了口,“朕撕了他的求娶奏折。”

  我浑身冰凉,原本以为时间和病痛会让他缓和一点,没想到他的固执丝毫没有改变。

  “但你们不会罢休的,对吗?”他虽然老了病了,但声音里的威严仍在。

  我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来,不知道此时表明决心会不会直接把他老人家给气死。

  “有一个办法,”他转动眼珠看着我,锐利的目光像是要在我脸上刨个坑,“把你们在棠梨宫底下挖到的那块玉佩交给我,我就不在遗旨上提你的名字。”

  我震惊加不解,他竟然知道棠梨宫和玉佩的事!

  他朝旁边的案台上扫了一眼,那里放着一张展开的明黄色圣旨,我颤着手拿过来,略去许多字,一眼便看到我的名字明晃晃地写在卷尾,‘十三皇子胤祥终此一生不得迎娶和硕特部乌雅氏七月’,遗旨从我手里滑落,躺着的皇上无动于衷,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屋顶,“纵使你是边西人,也还是知道遗旨的厉害。”

  “为……”我开了个头,却在问出口之前被自己气笑了,这不明摆着的吗?当年他不辞辛苦把利害关系都给我讲过,我却仍不放手,最后牺牲了一个温恪,又废掉了十三阿哥的争权之心,他大概比我想象的要恨我更多。

  我有些发颤,冰凉的地板硌得膝盖钻心地疼。

  “当年太子联合沈天生害你,你咬死不开口解释,就为了保一个胤禛,可你想要嫁的却不是他,因此朕佩服你,很佩服。”他说的很慢,却字字清楚。

  “你心中不止有儿女情长,也有家国天下,道义恩情,所以这些年来朕并没有对你下死手,玉佩放在你那儿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我心中大风呼啸,原来如此,既然皇上早就知道那玉佩的存在,那当年阿妈和敏贵妃娘娘又为了什么非要藏起那块玉?

  除非这就是皇上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那就太……

  “你这么聪明,想必已经猜的差不多了。”

  “不,”我摇头,“我猜不出来,那玉佩是四贝勒的身世之谜,当年敏贵妃娘娘和阿妈为了保住这个秘密相继被害,太子对我痛下杀手,也是为了得到这个秘密,他想要利用这件事情在皇上您面前扳倒四贝勒,可如果皇上您早就知道这件事的话……那,”我顿了顿,“……我想不通还有什么意义……”

  “把玉佩给朕。”他朝我伸出手来。

  我差点就想要站起来落荒而逃了,转念想想也没处可逃,本能地往后靠了靠。

  “玉佩在你手里十年之久,你就没有想过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么?”他问。

  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路可退了,我咬咬牙:“听说玉佩是那个叫朱青叶的宫女的,朱青叶又是被德妃娘娘关起来的,德妃娘娘……当年屡次怀孕流产,好不容易才生下了四贝勒……这要让人不怀疑也难……我猜是狸猫换太子之类的吧……”

  我说的跌跌绊绊,到底涉及宫闱私事,总觉得不能妄议。

  没想到皇上大笑起来,牵得猛咳,瘦削的脸都被涨的通红,我吓坏了,赶忙去扶他起来,他摆摆手,咳罢后气得直戳我的脑门儿,“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知道狸猫换太子什么意思么?五个字便可以轻易让京城血流成河!”

  我很小声,“所以当年太子快要了我的命,我也没有说出来。”

  皇上摇头,仍在笑,好一会儿了才幽幽道:“朱青叶是前朝遗孤,明思宗朱由检的嫡亲孙女,朕当年宠幸过她,没想到她竟然生了个孩子,稚子无辜,朕下不去手,便托由德妃养育……”

  我惊地半晌合不上嘴巴。

  “朕终其一生都在隐藏这个秘密,没想到会被兰静和敏儿撞破,朱青叶临死前到底跟她们俩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但她们的心思和朕一样……”

  “她们也觉得稚子无辜……”我呢喃道。

  皇上点点头,“老四的性格隐忍坚强,一颗心玲珑剔透,跟他生母一样聪慧敏锐,朕的儿子这么多,可到了末了,连朕也没想过他会出挑抬头,成了朕不得不信任的人……那玉佩朕得带走,朕既然决定把江山交到他的手里,就要让他坐的稳稳当当,大清的未来才会永盛不衰。”

  他再次把手伸到了我面前,我被巨大的压迫感压的喘不过气来。

  “你希望看到朝堂上血流成河,大街上民不聊生的景象么?”

  我犹豫了一下,或许此刻交不交出去都由不得我了,便探手到脖颈上扯下一块椭圆形的墨色羊脂玉来。

  拿到玉的皇上像是终于完成任务一样噗通跌回枕上,颤颤地举着羊脂玉念叨:“明朝喜欢给皇子公主雕玉保福,凡是懂些的人,一看到这个纹饰便知真假来由……”

  交出玉的我怔怔地跪在那里,他将玉握紧在手中垂到床边,闭上了眼睛,“你走吧。”

  我轻声问道,“不知门外等着七月的,是一把尖刀还是护送我回去的侍卫?”

  他死死闭着眼睛,像是用完了所有的力气,“你是兰静的孩子,朕不会动你的。”

  我冷笑:“真是好笑,不会动她的女儿,却忍心杀了她。”

  皇上猛然睁开眼睛瞪着我。

  “自从您知道阿妈和敏贵妃娘娘撞破朱青叶的秘密之后便一直对她俩不放心,后来偶然得知她俩手里有真凭实据后才终于感到害怕,可您是皇上啊,皇上不能有畏惧,所以你利用傻太子去逼敏贵妃娘娘,也利用当年方文苏的事情逼阿妈,却都没有结果,最后棠梨宫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阿妈也从此闭门不出让您放心,这才平安无事了许多年……直到后来……”

  “别说了!”

  “……后来……方文苏竟然没死……而我在找姐姐的路上又把当年的事情挖了出来,您害怕阿妈把秘密告诉我,越来越怕,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垂死的皇上用尽了余生的力气一巴掌拍在了床榻上,轰隆隆的空木声响彻整座大殿,他咬牙道:“朕……不会……”

  话没说完,他眼中的神色突然熄了些,适才坚决的语气也打了折扣,咬了咬牙,“你说的都对,现在好了,全天下的人都没有比你知道得更多。”

  这是承认了吗?我微微颤抖,原本以为四贝勒会和这些阴谋有关,但皇上说他早就知道四贝勒的身世瞬间,我就开始默默推翻有过的想法。

  我说不出话来,殿门已被人打开,那两个带我来的侍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门口。

  我看着他俩,像看着黑白无常,顿时觉得自己很惨很笨,丢了和四贝勒讲条件的砝码说,还要在这里丢了性命?被拖出去的时候忍不住想吼几句让他当场气死的话,却只是愤懑地找不到词儿,“你真是全天下最残忍的人,杀妻杀女,现在还要杀我!阿妈不值,她这辈子栽在你身上真是傻透了……”

  我被一团厚布塞住了嘴。

  我想起那句话,汝亡归兮,亲者恨仇者快,前几日才在完颜蝶面前耍了威风,这下可得把她高兴坏了。

  没想到折腾半宿,我又被悄无声息地扔回了花岸府,我瞪着眼睛躺在地毯上,任由满嘴塞着布,泪流满面地一动也不想动。

  ‘轰隆轰隆’三声巨响,张牙舞爪的闪电鞭打着暗黑的天空,将它撕裂成了两半,哗啦啦的倾盆大雨接踵而至,一阵又一阵地扑打在门窗上,沉重的鼓声穿过雨幕,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敲出了悲哀、伤痛的节奏。

  皇上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