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失而复得
作者:甜糖暖阳      更新:2022-05-28 06:55      字数:5363
  雨丝越落越密,我冷眼看着她们上演这一出活色生香的闹剧,直到有人提醒吉齐雅,她才惊骇地抬起头来看向我,笑容僵在嘴边,脸色唰一下变得寡白,众人都察觉到了不妙,顿时噤了声。慌乱中吉齐雅朝我远远地行了一个礼,便匆忙带着众人从侧边小路退走了,把一身污泥的完颜蝶留在池子边。她始终一动不动地低着头,泪水终于没忍住,化开脸上的泥和脂粉,留下弯弯曲曲的痕迹。

  原来有的事情真的是避无可避,让人累得心慌。我转身就走,也不管雨不雨的,只想赶紧把眼前这一幕扔到过去,没想到完颜蝶竟追了上来,泣道:“你得意了吧?”

  我置若罔闻,她却不依不饶:“你就这么狠心?”

  走不了了,我回过头看着她满脸的污秽,“你害死姐姐,我没有找你报仇,没有动过你一根指头,你却说我狠心?”

  她放声大哭,“我失去了孩子,失去了爷,失去了一切,你却说你没有动过我一根指头,你太厉害了,七月,当年他们说你是个怪物果然没错,你什么也不用做,就毁了我!整整十年,爷为了你一句话,就无视了我整整十年!”

  “这是报应!”我颤着牙齿几乎说不出话来,原来这就是被反咬一口的无力感,做错事的人不认为自己做了错事。

  “那你的报应呢?”她笑起来,泪水混杂着干涸的泥土顺着她的双颊流入脖颈,“要不是你搅乱八公主的生活,她会自尽而亡?要不是你得罪废太子,我又怎么会有机可乘连累了苏秀水?要不是你的存在,十三爷早就继承大统了!你到现在还没看明白,你身边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我头晕目眩,气的浑身发抖,扶住一旁的廊檐柱子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怎么也做不到,别人的闲话之所以能伤害到你,是因为在你心底深处,也认为他们是对的,他们不过提醒了你一下,把你从自我欺骗中拉回来而已。

  “你这女人怎么这么恶毒!”萨梅见不得别人欺负我,叉着腰大骂,但她哪会吵架啊,现今这架势还是在云木川的时候跟着方嫂学来的。

  完颜蝶像是猛然反应过来似的,从恶毒的诅咒巫婆瞬间变回可怜无助的小绵羊,她脸色苍白,浑身乱颤,慌乱中噗通跪在地上,语无伦次满面是泪:“我错了,我说错话了,别告诉爷,他会要了我的命的,他更不让我见春儿了,春儿过生辰也不让我去,他都快不认识我了……”

  我后退两步,已经不是恨了,只想快点逃离眼前的一切。

  可完颜蝶却扑到我脚前,一把拽住了我的裙角哭喊:“七月,爷这么宠你,你跟他说说,让他带我去马兰峪好不好?别把我留在这儿,否则的话我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她疯了,竟然来求我!

  我用尽力气甩开她,一字一句道:“别说他带谁去不是我能干涉的,就算能,我也不希望是你,你知道吗?每次看到你,我都会想起姐姐惨死那晚的样子,然后就巴不得你也落得同样的下场。”

  她猛然收了声,像鼓槌离了鼓嘴巴离了唢呐,沾满泥土的脸可怖又惨烈地扬在我眼前,眼里有一抹光噗地灭了。

  我像逃跑一样脚步慌乱地离开了小花园,雨丝渐渐大了起来,这才上午,天空已阴沉沉地像黄昏般黯然,脚下的路也浑浑噩噩的分不出宽窄,我扶住膝盖停下脚步,听着胸中剧烈的心跳声惊天动地。

  “哟,这是晨跑呢?”一双绣金线的黑色缎面鞋出现在我面前,我顺着他的脚往上看,慢慢直起身来,钱晋锡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素白孝服里面非得叠穿一件紫色裹边的纱衣,再素也遮不住他的珠光宝气。

  就是他的脸上胡子拉碴的,像是没睡好觉,眼睛皮肿着嘴唇上裂了几道口子,原本油光水滑的头发也只是草草梳了一遍。

  我被额头流下来的冷汗遮住了眼睛,边擦边说:“你被文萃家暴了?”

  他愣了一下,答非所问,“大冷的天儿你流什么汗?”

  “……饿的,”我觉得虚得慌,脚下轻浮一点力气也没了,“太气人了,酸汤面片儿我都吃不下,你说我去哪儿讲理啊……”

  “十四爷虐待你?还是他那位了不起的侧福晋坑你啊?”钱晋锡张嘴就胡说八道,一脸真诚让人想笑。

  我一笑更是抽干了浑身力气,本能地伸手往旁边扶,却什么也没有抓到,直接摔了下去,失去意识前只听到钱晋锡和萨梅的尖叫,还有满手的泥巴,鼻尖的青草味儿,以及冰凉的晨露。

  ……

  醒来的时候却香氛扑鼻,身下绵软,通体舒适,就是肚里空空好不压抑,我闭着眼睛使劲伸懒腰,触到了一张滑溜溜的脸,猛然睁开眼睛缩回手来,就看见脂粉图了三层厚的文萃笑嘻嘻地看着我,嘴里直嚷,“公主想摸就多摸会儿,我昨晚用磨碎的珍珠粉涂了脸,今早可是用牛乳洗掉的,是不是特滑?待会儿我给公主也试试。”

  她这人倒永远让人惊恐如初,我连忙往里缩了缩,嘴上说着不用,心里腹诽了钱晋锡八万遍,竟然又把我往相思醉里带。

  “我来吧,”一个声若糙纸的女子声音从帐帘外传进来,文萃二话不说站了起来,“好好好,让小凤仙儿给瞧瞧,这可是专业的。”

  我搂着被窝还在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晕倒,萨梅去哪儿了等鸡毛蒜皮的事儿,就见白色纱帘被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掀开了,那手上全是年月久远的疤痕,横一道竖一道特别显眼,还没等我琢磨,手的主人走了进来,那一瞬间我差点就从床上翻了下去,整个人紧绷着坐了起来,一抹凉意从头到脚蔓延深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这个浑身伤痕的女人长着苏秀水的脸,虽然脸上也布着几道浅粉色的伤痕,但没有错,她的眉眼她的嘴唇她的脖颈都是姐姐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原本生气勃勃含情脉脉的眼睛如今色泽全无,但依然动人心魄。

  “你别激动,先躺下。”她很温柔,像姐姐一样温柔,但声音却糙的比男声还沙。

  “……你是谁?”我艰难问道。

  “小凤仙儿。”她答。

  “你怎么会说话的?”我问。

  “人人都会说话。”她又答。

  “我认识的那个人不会。”我说。

  她目光悠长,带着凄凉,“那你认识的那个人真可怜。”

  我的眼泪猛然蹦了出来,模糊了视线和视线里她的容颜,以及那些歪歪扭扭的伤痕。

  “别哭,”她说,“我认识的那个人很少哭,因为她特别勇敢。”

  我跪坐在床上一把抱住了她,她搂着我的脊背轻轻颤抖,哭是无声的,眼泪却是真实的,一片一片地湿透了衣衫。

  眼泪干了又湿,湿透了又干,可我除了紧紧抱着她别无它法,我觉得自己在做梦,不,就算在梦里我也不敢这样想,姐姐还活着?这比一个梦还要不真实得多。

  “你现在不能哭得太厉害,”她哽咽着在我耳边说道,“看到我该高兴,这样哭让我怎么办?”

  我抹去仍在不断流出的眼泪,含糊地看着她起身把毛巾放到水盆里浸湿,又搁在我脸上擦干泪痕,“你的事情我都知道,钱少爷什么都跟我说,所以我不担心。”

  钱晋锡那个王八蛋,竟然瞒着我这么大的事,话说回来,当年出事之后我接连受害,姐姐的丧事是钱晋锡处理的,狗东西竟然还事无巨细地骗我出纸下葬等事,如今看来竟然全是编的!

  “他也是好心,”姐姐笑得依然温暖如初,“若是我没死的消息传了出去,那就将是另一番光景,何况废太子和我比起来,先皇定是要保他的,那我就得另死一次,钱少爷思虑的很周全。”

  这些年来姐姐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药女了,钱晋锡果然是什么都跟她说。

  我垂下头,“你怪我么?”

  她摸了摸我的脸颊,“我每天都在思念你。”

  “这些年……?”我问,却不知怎么措辞,又急得不行,“你的嗓子怎么会……”

  “当年……”她刚开了个口,脸色倏然变得苍白,仿佛回到了那个可怕的时候,咬了咬牙避开了话题,“病了两年,断了的手筋也连不起来了,字也写不了,钱少爷只好找遍天下医士,用了无数的药和办法,最后竟真的让我开口说话了……”

  手筋断了?我紧紧握着她的手不由地猛然松开,好似伤口还在,用力过度会弄疼她,泪水再次模糊双眼,那个时候她到底受了怎样地狱般的罪过啊,我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

  “可我说话很难听,所以说的也不多,钱少爷总说他费了半天劲儿,也没什么用……”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点也不难听。”

  “傻妹妹,”她轻声唤我,说出来的话却比夜莺的声音还要美丽,她第一次叫我妹妹,让我心里涌出来的暖意无论如何也消褪不去。

  “你知道……”她欲言又止,眉眼间有为难之色,“十三爷还好吗?”

  我笑着点头,“他很好,他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

  “是啊,”她也笑,“再见的时候该叫他一声十三哥了。”

  我有些意外,当年的她非常介意自己的身世,还一度否认,如今却像看开了一般云淡风轻,不知是真的接受了,还是为了让我不尴尬。

  “小月,”她替我揽了揽脖颈间汗湿的头发,还是一副不知该怎么开口的模样,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像是不得不说一般一鼓作气,“你知道你有孩子了吗?”

  “什么?”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天五雷轰,而是琢磨不清楚她的问题,好像在那一瞬间我就没搞懂‘孩子’为何物,惊天五雷轰是问题咀嚼进脑子里消化了一会儿才闷声打响的。

  我呆愣在那里像个傻子,手颤着不由自主地就抚上了仍然平坦的小腹,讷讷道:“搞错了吧?我怎么可能……”

  怎么都吃不饱的三餐,怎么都睡不够的懒觉和怎么都要吐个昏天暗地的早晨……我回想了一下就说不出口了,我竟然……竟然有了个孩子!

  “大概才一两个月的样子,”她将手也放到了我的手背上压着小腹,“你们最后一次……是多久之前?”

  我脸唰地红了个透,虽然苏秀水是医士并不忌讳这些问题,但她毕竟是我的姐姐也是曾经爱慕着莘夕的人,我实在过不了自己这关,达不到能和她谈论这些事情的境界,可她并不在意,发挥曾经固执的性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咬着唇红着脸很艰难地小声说:“一个月了吧……”想着她问的这问题像是我和莘夕哥哥常常在一起似的,忙加了一句:“就那一次……”

  她微微笑了,“那跟我探出来的脉差不多。”

  我仍旧不能从惊天劈地的震惊中回过神,傻傻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她咯咯笑了,笑得前仰后合让我羞涩难堪,却莫名其妙地把我的紧张和震惊笑没了大半。

  “傻丫头,我又不是神仙,这能探出来的话那我得去天桥下面摆个摊儿,肯定日进斗金。”

  “姐,”我惊讶地看着她,“你这么能说,当年憋坏了吧……”

  她笑得更厉害,抹抹笑出来的眼泪,“这些年老听钱少爷和文萃姐说话,学坏了吧。”

  我也笑了,笑够了往后一仰躺在床上,有了孩子的惊讶和慌张又像蛇一般荡荡悠悠地窜上来,我捂住脸哼道:“我可怎么办呀……”

  “什么怎么办?”秀水不笑了,正儿八经地说道:“好好保住这个孩子,我会帮你的。”

  “可是……”我捂着被子在床上来回翻滚,“可是生孩子好疼啊……”

  她扑哧笑出了声,实在对我无语得很,“竟说傻话。”

  “这可不是傻话……”我趴在床上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她,“你没听说吗?谁谁谁本来都要升妃位了,可生孩子死了……还有那谁谁谁,都有仨孩子了,生第四个的时候愣是把人生没了……还有咱们阿妈,当年生你的时候大出血,落了一身的病……”

  原本苏秀水边听边笑没当回事儿,可听我秃噜出当年陪都行宫的惨剧时顿时没了笑意,脸色苍白眼神低沉,浑身上下都散着仇恨,“那不一样,她是被人下了毒。”

  我愣住了,方文苏将她从小养到大,到了最后却得知方文苏是当年将自己的母亲毒掉了半条命还将自己毒哑的那个人,这种感受不是我能理解的。不知这些年来方文苏怎么样了,看她与世隔绝过日子的方式,也必然没有去根究这个人,只能说与我一样,恨是恨的,但看在他赎罪的方式上,也没法找他报仇。

  “姐,”我抚上她的手背,“过去的事就让它都过去吧,咱们向前看。”

  她从一身戾气中缓缓回过神,点点头,“对,所以你放心,我一定会尽我所能保住我的侄儿。”

  听她说‘侄儿’觉得很怪,但想来想去好像就是这份关系,无论从我这边还是从莘夕哥哥那边,她都是孩子的小姨,可以说是孩子最亲的人了。我忍不住捂着被子闷声直笑,仍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就像一个踩在云端的梦。

  钱晋锡突然从门边探进头来,小心翼翼道:“笑了呀,笑了就好笑了就好,我不会被打了吧?”

  我顿时浑身紧张连忙坐直给秀水使眼色要她保密,完全忘记了还要找钱晋锡算账隐瞒姐姐还活着的事儿,直到他嬉皮笑脸走进来时才恍惚回忆起这张脸的主人整整骗了我快十年!

  我直接扔了枕头过去,趁他抱住枕头慌乱躲避的时候跳下床抓起桌边的一把古琴追上去打,钱晋锡不敢还手,跳着脚地乱跑,还满口叫着,“没事儿,打坏了这方伯牙子期琴算我的。”

  秀水赶忙拦住我,瞪着我小声道:“哭我都不准你用劲儿,你还乱来?”

  哪有那么娇弱了?我想反驳又不愿意被钱晋锡知道,便只好罢了手,将琴往地上一扔,“一方破琴还伯牙子期琴,你还要点脸不要?”

  钱晋锡笑嘻嘻的:“只要你不打我,脸这种东西我早不要了。”

  我无言以对,对钱晋锡这种游戏人生的态度又烦又恨,可惜他就像一团棉花,无论怎么打上去都是空的,得不到半点回音,冷静下来想想若不是他秀水也不可能活得下来,顿时怒气消了大半,双脚一软坐到床边:“为什么要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