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某骨科医院，某VIP病房。

  两条长腿打着石膏绑满绷带的唐东泽，半躺在病床上，神情烦躁地望着落地窗外的蓝天白云。

  病床旁边的小圆桌旁，端坐着一个穿着职业装的短发年轻女孩，她正在对着贴满皮卡丘贴纸的笔记本电脑，十指灵敏地轻敲着键盘。

  唐东泽和女孩互不干涉，一个发呆，一个办公。

  许久，护士进来查房，沉闷的病房里终于有了点小动静。

  护士走后，病房再次恢复安静。

  看窗外看得脖子酸，唐东泽转头，将目光转移到女孩身上，闷了一会儿，他冷着声音问：“你不会找话聊么？”

  女孩停下手中工作，抬起头，水光盈盈的目光和他对视，反问一句：“你很无聊么？”

  唐东泽感觉受到了冒犯，气恼地拍了一下床板：“我姐让你来，是让你陪我、照顾我，不是让你在这自娱自乐！”

  女孩脸色微微一红，合起了笔记本，一本正经地看着病床上生气的男人：“唐先生，我想我有必要和你说明一下。第一，陪你、照顾你是护工的义务，不是我的工作范围；第二，你姐让我来这，只是让我协助你工作上的事情，这一点我昨天已经按你的要求完成；第三，要想骨头早点长好就别轻易动气，二十六岁的成年人，面对意外和挫折，应当有一定的心理抗压能力。”

  “你！”

  唐东泽被这看起来像个黄毛丫头的女孩教做人后，更加气恼，挣扎着想跳下床，但稍微一动，那该死的两条腿，就扯痛得他冷汗直冒。

  女孩看到他又气又难受的痛苦模样，顿时觉得有点愧疚。她起身去倒了一杯温水过来，递到他面前，声音柔和地说：“喝口水，压压惊。”

  “拿走！不喝！”

  唐东泽冷哼一声，傲娇地将头扭过去不理睬她。

  真是个小孩儿。

  女孩吐槽了一句。她放下水杯，坐回小圆桌旁的椅子，从包里掏出白纸和彩笔，开始刷刷地画东西。

  十分钟后，白纸上的大作完工，她将它卷起来，然后绕过病床，走到唐东泽面前，朝他晃了晃：“别扭脖子了，医生说，长期保持这种姿势，容易成歪脖子，你长这么帅，歪个脖子可就彻底拉跨颜值啦。”

  唐东泽哼了哼，将俊脸撇到另一边去，仍是傲娇地不理睬她。

  女孩耐心地绕过床，又站在他面前，将她刚刚的大作递给他，“喏，送你个礼物，算给你道歉。”

  “不要！”唐东泽看都不看一眼，冷傲地拒绝。

  “真不要？”女孩有点失落，继续问道。

  “不要！”

  “好吧，那就撕了吧。”

  女孩看了他一眼，随即做势要撕毁大作，在她下手的前一秒，他伸手将它夺了过来，塞到了枕头底下，神情桀骜地盯着她：“送我的，我不要也得由我处置！”

  女孩双眼一弯，甜甜地笑了：“好，你随意。”

  她那灿烂明媚的笑容，让唐东泽看得呆愣了几秒，随即又恢复冷傲，给她下指令：“我晚上要吃西红柿牛肉面，你给我做。”

  女孩皱了皱眉，犹豫了几秒还是点了点头。

  她只会做西红柿鸡蛋面。她家都不怎么吃牛肉，她也不会做任何关于牛肉的美食。

  她去超市买了锅、碗、面、牛肉、西红柿、葱姜蒜等东西带回了医院的小厨房，费了一个小时，最后端着一大碗香气腾腾的成品，送到唐东泽的病房。

  “好吃吗？”

  女孩期待无比地望着刚喝了一口汤的唐东泽。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捧着碗低着头，旁若无人，吸溜吸溜地大口开吃了。

  没有评价就是最好的评价。

  女孩乐了，双手环抱在胸前，像是看着被驯服了的顽皮小孩乖乖吃饭一样，神情很是得意洋洋。

  两周后，唐东泽可以出院了。

  女孩推着轮椅上的他，送他到了地下停车场。

  一出电梯，他的亲朋好友都捧着鲜花簇拥而来，有人从她手中接过了轮椅的推手，有人和她说了很多谢谢，有人将她挤到了一旁……看着他被接上车，她微笑着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进了电梯。

  短暂的相识，短暂的相处，功成身退，就此别过。

  原以为再无交集，双腿康复后的唐东泽，在一个夜晚，找到了女孩的住处。

  他敲响了她的门，她带点防备地打开门。见到是他，她有点意外，又有点局促。

  她挡在门口，并不打算邀请他进屋。她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他俊脸上的红晕和迷离的目光，显示他喝大了。

  她问他：“有事吗？”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傻愣愣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邻居回来了，看到这场景，朝她挤了挤眼偷笑着进了屋。

  气氛尴尬中，他打了个嗝，一股的酒气喷到了她脸上，她皱着眉地将他往外推了推：“唐总，我要休息了，没啥事你就请回去吧。”

  “我、我想你。”

  他醉眼朦胧地望着她，口齿不清地说着话，突然双臂一伸，猝不及防地将她拥入怀中，不顾她的反抗，强行进了屋门。

  她被吓坏了，拼命地挣扎，但两相比较，身体的力量过于悬殊，他霸道地将她推倒到了沙发上。她惊恐地望着他。他看着她，神情有些迷茫又有些纠结。

  ……

  她拼命地伸出左手抓起了沙发上的挠痒木锤，使劲地往他后脑勺上锤了下去！这一重击，将他彻底击晕了。

  半个小时后，她情绪慢慢冷静下来，她起身去将屋门关上，然后给她老板他表姐——董佳梦打了电话。

  一个小时后，董佳梦匆匆忙忙地赶到，看到躺在地板上昏迷不醒、满身酒气的唐东泽，不禁眉头大皱。

  “我替他向你道歉。”

  董佳梦坐到沙发上，搂住女孩瘦削的肩膀，柔声安抚道，“他酒量很差，欺负你的时候，一定是神志不清的。明天醒来，他不会记得今晚发生的事。”

  女孩羞怒地看着明显偏袒他的老板，“但我记得！”

  董佳梦问：“那你现在想怎么办？”

  女孩坚定地说道：“我要报警，控告他。”

  董佳梦脸色严肃起来：“你要送他去坐牢么？”

  女孩厌恶地盯着躺在地板上的男人：“犯罪就应当受到惩罚！”

  董佳梦见她倔强，顿时生气起来：“他是喜欢你，才会这样情不自禁！”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喜欢一个人就可以蛮横地侵占吗？这跟强盗有什么区别？！董姐，你今天是要包庇他吗？！”

  女孩又委屈又愤怒，腾地站起身，指着她大声质问。她以为同样都是女性，她敬重崇拜的律界前辈，一定会站在她的立场为她说话。她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她只是一个刚毕业一年的小律师助理，来自偏远小城家境平平的普通女孩，而他是光芒初显的商界新秀，背后有一大堆有钱有势的人给他支撑，董佳梦和他有血缘之亲，怎么可能会为了她一个小小助理的屈辱和自尊，而将胜似亲弟的人送进监狱？

  董佳梦没有回答女孩的问题，而是冷静地给出解决方案：“我给你补偿，一百万现金加未来职场高升保障，今晚的事，一笔勾销，保密终身，好吗？”

  “不行！”

  女孩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这个解决方案，只会让她觉得更加屈辱。

  董佳梦皱眉，神情复杂地捂了一下额头，对她说：“那等他醒来，让他做你男朋友，怎样？”

  “他不配！”

  女孩悲愤地拒绝。在医院里大半个月的陪伴时光，她对他产生男女之间的那点些许好感，也被今晚他的粗暴野蛮，彻底地一扫而光。她现在对他，只有满满的恨意。

  董佳梦皱眉劝道：“你还不了解他。等你了解了，你会喜欢他的。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对你好。这样的解决方式，对你，对他，都是最好的。听姐的话，好吗？”

  女孩咬着发白的嘴唇，眼眶红红地沉默了。许久，她抬头坚定地盯着董佳梦，一字一句地说：“他、必、须、受、到、法、律、的、惩、罚！”

  “你有证据吗？”

  劝说无效，董佳梦的脸色变得冷硬起来，“诬告可不是小事。”

  “我有！”

  女孩指着天花板上的监控摄像头，那是她刚搬进来时为了保护自己安装的。

  董佳梦抬头看到了那个闪着红光的设备，眸光深邃起来，几秒后她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拍着她肩膀说：“好，我答应你，送他去见警察。”

  “真的吗？”

  女孩抹了抹眼泪，用怀疑的目光望着她。

  “证据确凿，你如果坚持要让他入罪，那他也逃不了。但我希望你看在他醉酒的份上，也看在他是我弟弟是份上，让我先带他回去，给他一晚上清醒休息的时间，明天一早，我保证，带他去自首。你看，好吗？”

  董佳梦神色柔和下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女孩，阿泽创业投资不容易，从小也没爸没妈的，你就当可怜他，给他一个机会，好吗？”

  女孩咬着唇，盯着被她敲昏的男人，脑海里闪过了两人在医院的那段时光，终究还是心软了，点头答应了。

  “好孩子，谢谢你。”

  董佳梦伸手抱了抱她，捋了捋她凌乱的头发，轻声叮嘱：“明天你等我消息，你带上监控里的录像，我们一起去警察那边解决这事，在这之前，我希望你不要将这个事情对任何第三人说，包括你爸妈在内，好不好？”

  女孩没有立刻回答，她不知道眼前的女人，是不是在骗她。

  “算我求你了，暂时保持沉默，好吗？”董佳梦声音微微嘶哑，低声向她恳求道。

  女孩有点动摇了，入职一年来，她从未见过这位强势老板的脆弱，今天，她见到了。她想，她是真诚的。于是，她点头了。

  董佳梦扶着唐东泽出门时，女孩声音哑涩地问了她一句：“董姐，我可以相信你吗？”

  董佳梦回头对双眼迷茫的女孩露出一个笑容，“当然可以！好孩子，我怎么会骗你？”

  看着他们离开后，女孩关上了门。这一夜，她身体蜷缩在床角里，瑟瑟抖了整晚。

  她以为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夜发生的事情。那样类似绝境四处无处逃生的感觉，就算给她天大的恩惠，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第二天上午九点，董佳梦开着保时捷来到了女孩的住所楼下接她。女孩毫无防备地上了她的车。

  董佳梦看着女孩一夜未眠的憔悴面容，心疼地递给她一杯热咖啡，“喝一点，等下才有精神和警察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女孩无精打采地点点头，接过了热咖啡，喝了两口问道：“他人呢？”

  “他在另一部车上，我怕你们尴尬，就让他坐了另一辆车。”

  董佳梦见她起疑心，便解释道，“你放心，他的车就在我的车后面跟着，也有你灵姐看着，他不会跑的。”

  “嗯。我信你。”

  女孩朝她挤出了一丝笑意。

  “咖啡赶紧喝完吧，冷了就不好喝了。”

  “嗯。”

  咖啡喝完了。

  保时捷停在了派出所大门前。董佳梦看着副驾驶上昏迷的女孩，伸手轻柔地摸了摸她微微发烫的脸颊，神情幽深地叹了一口气，“唉，始终，还是个单纯的孩子。”

  保时捷在派出所门前停了五分钟，便掉头走了，跟在后面的车，同样地掉头而去。

  女孩醒来时，她已经忘记了近两个月发生的所有事情。除了个别同事和朋友偶尔看她的眼神有些许异样，以及她脑海中偶尔闪过某些片段的空洞感和虚无感让她觉得有点难受之外，她觉得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严厉的女老板，和善的同事，繁杂的工作，忙碌充实的律师助理生活，一如既往地精彩而有盼头。

  而曾经出现在她失去的那段记忆里的唐东泽，再没出现在她的世界里，直到四年后的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