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纳秋渐渐放缓了速度。他仰头望向天，雨线落在眼睛里。

  又要出太阳了啊。

  他垂下眼睛，淡淡地想。

  ——已经没有退路了。或者说，从一开始就一无所退，希冀的幸福不过是水中泡影。

  伊德海拉察觉了吧，他已经彻底恢复记忆，或是说，彻底‘融合’这一回事。

  有时候，无知也是一种幸福。但是这种幸福太过于软弱，从而没有力量。

  “辛苦了啊。”

  顾纳秋默默地在心里，对已经消失的另一个自己说。

  另一个自己，被他塑造出来的，用来面对所有痛苦的人格。

  更精确地说，另一个自己并没有消失。而是随着记忆的慢慢浮现，与真实的、现在的自己融合在一起。

  不知道为什么，在凉风苦雨之中，顾纳秋恍然之间回忆起了参加读书会的迎新晚宴时，他阅读的《克苏鲁神话》中的段落。

  “（嗡嗡声）……去人类之中，找到道路，深渊中的他也许会知道。一切都必须告诉奈亚拉托提普，伟大的信使。他将换上人类的伪装，蜡质的面具和掩盖的长袍……”

  奈亚拉托提普。

  这正是他在结社之中的代号。他在结社之中的身份，也是信使。是联结‘她’的力量与人间世的桥梁。

  那么，当初，颜如舜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一本书呢？

  纳秋怔怔地回想着。苍白的面孔现出迷茫。时间有些久了，等到那些记忆朦胧地浮现在脑海，他已经走到了女生宿舍楼群附近，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茫茫然中，渐渐走偏了道路。

  他又模糊地忆起了，当时，颜如舜所阅读的是王尔德的《自深深处》：王尔德在狱中，一直渴望着同性恋人波西来看他，但是，波西一次也没有来。而颜如舜，正被李思宁背叛过。

  苏式微所阅读的是特德蒋的《你一生的故事》：主角遇见外星人，从而产生是否提前预知到未来的思考。而式微……正与这一切过往和未来息息相关。

  伍艺云的书是……《罗生门》：乱世飘摇，人如蝼蚁，被解雇的武士在道德的踌躇中，终于彻底倒向罪恶的一边……

  若是当晚读的书，都恰巧成了各自命运的写照，那么……

  顾纳秋没有继续想下去。他停下脚步，发现他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女生宿舍西北侧的小道。这一条小道接近校园的边缘，平时主要是扩建的工人往来。但今天因为刚下过雨，并没有什么人。

  而此时，他看到了式微。并不是式微一个人，她被几个女生包围在中央。

  纳秋眼睛红了。

  式微应该是被从别处拖过来的，此时，她仍在拼命挣扎着，整个身体倾斜着，双脚曳过地上的泥水，污水四溅，白色的皮质鞋面被溅上了斑斑污浊。

  “你们在做什么！”

  在顾纳秋意识之前，喊出了此生说得最快最流利却又完整的一句话。

  他双眼通红，神情凶狠而焦虑，数步并成一步，猛冲过去。

  那几位女生惊恐地瞪大眼睛，有几个瞬间松懈了力道，另几个立刻就放了手，让式微抓住机会，猛然使力挣脱。却因为力道过大，再加上脚底打滑，失了平衡，整个人直接便要滑倒。

  顾纳秋条件反射般地曲膝，伸出双臂，一把接住了式微。接着他的双膝扑哧跌落在泥水里，混杂着水声，发出了好大一声脆响，泥水直接溅到周围女生的长筒袜和鞋面上。

  纳秋膝盖毫无缓冲，直接落地，该是痛极了，半天都动弹不得。纳秋却像丝毫没意识到一般，只是道，“式微，你没事吧？”

  “纳秋？太谢谢了。”式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借力站起来后搭了一把手，将纳秋也拉起来。两人的双手一触及分。“我还好。你怎么样？膝盖没事吧？”她稍微凑近，关心地问。

  顾纳秋沉默地摇摇头。他仔细打量了下式微，确定她确实并无大碍后，蹙眉抿唇看向那几个陌生女生。

  他面色白皙，相貌也纤弱，此时，目光中却像含着雪亮的刀光。

  “为什么？”

  她们显然也被纳秋吓到了。

  “秋、秋秋，我们是……”

  “我……我们其实……”

  几个女生音声呐呐，吞吞吐吐，在纳秋的目光压迫下几乎说不出来话。

  听到她们叫顾纳秋为秋秋，式微忽然明白了这出飞来横祸到底怎么回事。

  “结巴什么！我来说！”刚才扯着式微头发的女生上前一步，脆生生道。她穿着统一的制服，画着淡淡的妆容，若不是神色狠厉狰狞，不能说是美女，也让人不失好感。

  此时，雨又下大了，雨水顺着她贴着的假睫毛坠下来，“秋秋，我们早就想帮你收拾这个女人了！这次终于找到机会！她装单身骗你感情，让你神魂颠倒后，还又去勾引解老师——”女生慷慨激昂，神情愤愤不平，边说边挥着拳头冲上来，“这种脚踏几条船的荡妇——”

  “闭嘴。”顾纳秋的声音像含着冰粒，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狠狠向边上一甩，她站立不稳，要不是其他女生帮忙，准一头栽进泥水里。

  “秋……秋秋……？”

  那女生泫然欲泣，为纳秋的冷漠而伤心。似乎真的不明白到底哪里做错了一般。

  纳秋本来就全身都湿透了，此时雨又大了，冷气钻心。但更冷的，是他的心。

  他张嘴想要解释，恢复全部记忆的他已经明白，无论当时为了进结社的剧本逼真或是虚假，式微都注定要进结社。

  然而，他不能说。因为式微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他最后只是硬邦邦地道，“不关你们的事。”

  那几个女生立刻眼睛就湿润了。

  望着眼前彼此对峙这一幕，式微叹了一口气。

  刚听到这些女生叫秋秋时候，她就明白了。最开始还未认识纳秋的时候，她简单调查了他，知道他在学校有个后援会。纳秋上课之前，常常有女生围在一圈等他，就像是追星一样。当然，纳秋从来不加辞色。

  她原来与纳秋常常一起行动，久而久之都习惯了。甚至有一次，一个女生还哭着祝福她，要她好好对待纳秋。

  后来，为了进结社，她、纳秋还有安然演了一出戏，并非没有想到后续的影响，倒真没想到今天这出。

  看来也是憋久了，趁着这次雨天她送之阳回来，终于找到了机会。

  罢了，就像蝴蝶效应，也不能算是白白受累。毕竟，按照剧本，现在她的人设就是水性杨花的女子，纳秋也是多角恋中的一位，还是被辜负的那一个。

  “不管你们怎么想我的，也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式微踏前几步，挡在纳秋之前，“诉诸暴力永远都不对。当然，我以后也不会再让你们找到这样的机会了。”她转向纳秋，“雨下大了，纳秋，我们去尚食城避避雨吧。”

  纳秋一动不动。式微没有办法，只好用拉的——他的胳膊凉的像冰块。

  “走吧。”式微轻声道。

  纳秋终于点点头，在式微转身的一瞬间，他再次回过头去。其中几个女生都已经哭出声来了，雨水混着泪水流下脸颊。那个粘着假睫毛的女孩咬着唇，无声地哭泣着。

  一见他回过头，她们又充满期冀地望向纳秋，撞上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睫毛上还盈着水珠。

  她们不知道，如果少年想，那便是一双危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