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仍然一片空白的式微僵硬地抬起头，看到在红月之下，不知道何时出现在莲池外的身影。

  红色的月光笼罩在她的身上，她嘴唇嫣红，眼波如酒，就像是开在天地之间一朵摇曳怒放的恶之花，任何事物都无法掩饰她的美，也无法掩饰她的邪恶。

  那张与式微一模一样的面孔，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神情，散发着完全不同的气质。

  “……是你。”

  式微轻声道。她慢慢用手闭合纳秋的眼睛，轻轻将他放在地面上，然后站起身来。她们隔着数步彼此对望，就像是看到自己的影子一般。

  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良久，明妃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很恨我。”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融进了夜风里。

  式微的手心和脚心都是冰凉的，但她的心却被炽热的恨火灼灼燃烧着。

  明妃说得对。她是那样地恨她。恨她毁掉了她所珍惜的朋友和爱人。恨她让无数无辜之人身赴地狱。

  她憎恨她，恨到看到那一张脸，就如此地厌恶和痛苦。

  “啊……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明妃叹息一般地说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若是恨我，和恨你自己，亦有什么区别？”

  “我不是你。我是我自己。”

  式微冰冷地说，她抬起了自己的手腕。伤疤感受到她的憎恨和愤怒，火一般的燃烧着。

  “这样迫不及待，不想先听我讲述下前因后果吗？”

  明妃的飘逸地闪开一道攻击，红色的刀光在她身后的池水溅起沸腾的波浪。

  “无论有什么理由，都无法为你所造成的杀戮开脱。”

  式微的声音像是含着雪，含着冰。

  明妃终于不再躲避，她也抬起手来。那只手腕上原来曾被锁链束缚，如今锁链已被除去，只在和式微相同的地方留下一模一样的痕迹。

  随着明妃的动作，一道同样的红光闪过，与式微的红光交织在一起。

  “不要焦急，式微。”明妃的红光愈来愈胜，式微的额头和脊背都渗出汗来。

  不是对手……她的心中不由得浮现出这个念头。但，她绝不服输。

  随着明妃的压力越来越重，式微心中难免浮起了绝望的念头：哪怕就死在这里。与她爱着的人们死在一处……

  “式微，”隔着红色的光芒，明妃像是叹息一般，“你知道吗，没有我，你活不过今年。而没有你，我也无法真正地重回这世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为何要这样百般拒绝？”

  明妃的声音哀婉而温柔。

  “五百年前，我被丈夫所弃，上师所利用，最终又被我的丈夫困在这莲池底下，一无所有。所幸，我的部分残魂逃出了这束缚，得以经历一轮又一轮的转世轮回。”

  她的眼睛清冷，却有一滴泪水，从眼眶无知无觉地流出。

  “然而，转世轮回的我的残魂碎片，虽然我能感受到她们，她们却都早已忘记了百年前的记忆……而且，因为魂魄不全，她们大多数还未出生，就胎死腹中……惟一出生的几次，也甚至活不到成年，就因为身体魂魄虚弱而死亡。但是，我仍然很羡慕她们，一年比一年更羡慕她们……在池底陪伴着我的，永远只有无尽的沉默和寂寞……我多么想，自己的脚步能够再次踏上真实的土地，能够再看一眼天上的月亮……哪怕接着就死去也没有关系。

  “然而，那都只是愿望罢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年，两年，数十年，百年就这样过去，池底下的寂静无声越来越让我绝望。我开始想要彻底死去，魂飞魄散，却都无法实现。连死去的自由都没有，就是我这近五百年的‘鬼生’。”

  明妃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像春风，像暮雨，像花开，那样美，那样温暖。

  “在某一天，求死不成后，我忽然不想死了。我为什么要死呢？为什么不重新踏上这片土地，让全世界都成为我的舞台？

  “其实，在我被封印在莲池下，我的丈夫因为愧对于我，允诺我，若有不伦之人，他便不会困住我，允许我施展力量惩罚他们……这是我为自己求得的惟一一线希望。我决定开始行动。首先，就是通过吸收不伦之人的灵魂，增加我自己灵魂的力量。因此，我找到了些得力的帮手，后来组建了结社。之后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但是，这还不够。想要重新真正地、恒久地活过来，就要回收我在外漂泊的灵魂。可是，她们都太脆弱了，在很小的时候，就死去了，转向下一个轮回……直到，你的出现。”

  明妃优雅地笑着，缩短着和式微间的距离。

  “你没有像其他的魂魄载体一样，很早就死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明妃露出一个妩媚而讽刺的笑容。

  “因为你的父亲，在五百年前，可和我们大有渊源。他就是利用我、又被我剖心而亡的天琛上师。”

  明妃脸上的笑容奇异而扭曲。

  “在你出生的那一刻，他就想起了过往，给你起了和我一样的名字。虽然他很快就将过往压抑住，但父亲的本能让他保护了你的灵魂。所以，你平安长大到20多岁，还如同命运召唤一般地成为了一位，用这个时代的话，侦探。”

  她与式微终于只有咫尺之遥。式微能清晰地看见明妃眼中摇曳的红光。

  “当时，我便知道了，你，就是五百年后最好的礼物。而我也制造了旧楼结伴自杀事件，就为了吸引你的到来。而那位去找你的少女，也经过了奈亚的暗示。”

  明妃与式微之间的红光已经缩短到手掌的长度，明妃怜惜地注视着她，就像看着自己。她再次重复道，“式微，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合而为一，才是完整的。”

  式微浑身颤抖着，她身前的红光也像风中残烛一般，无力地摇曳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已经流了式微满脸。

  无数的记忆像海啸一般，汹涌而来。

  身体一直都很孱弱，在一阵眩晕中，她经历过几次生死大关的记忆也回来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忘记……那些在生死边缘的记忆……

  父亲……在五百年前，是利用明妃，将她献给别人的上师。父亲的脸再次浮现在式微的脑海之中。那冷峻的神情，冰冷的眼睛，还有那次父亲想要杀死自己的场景……现在她明白了，那是因为她自己是明妃复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所以，父亲才会想要杀了她。他并不是被附身，而是自己所主导的行动。虽然最后因为心软而没有成功。

  自己……关于莲池的越来越频繁的梦境，梦中明妃的轻柔细语……她原来是明妃灵魂的一部分。她曾想过自己是明妃的转世，所以明妃才要布置一切，故意引她入局，却从来没想到，一切如此简单。

  ——原来，只要她死掉了，明妃就无法真正的复活，对这世界无辜的一切造成威胁。

  如果她知道这一切，她应该早早就自杀——这样，所有的人——

  她的脸海中闪过无数的影子：傅之阳灿烂的微笑，颜如舜坚定的目光，安然一甩一甩的麻花辫，童凉精神失常地呐喊，伍艺云羞涩的微笑，刘童悲伤的眼睛，翡翠裙摆上的山茶花，解名流柔软包容仿佛藏着故事的眼睛……

  还有纳秋露珠一般的眼眸，陆加冷漠的神情，楚萌萌跋扈的模样，任怡瑶的认真严肃的面孔……

  甚至还有吴莹温婉的笑容，钱承风度翩翩的笑语……

  以及无数陌生的她不认识的面孔，都开满了枯萎的莲花，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

  ——如果你早早地就死了，那该有多好。

  啊……这一切，是多么可悲、可笑啊。

  冰冷的泪水无声地从式微的脸颊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