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节 最后的祈求
作者:
南城有耳 更新:2022-06-06 10:45 字数:6620
外间隐有风起,将殿外檐下的灯盏吹得忽明忽暗。
但饶是这般,仍旧让单寻欢一眼便看到了门前跪着的那人。
不知是不是因着接连受伤,那人身形隐有消瘦,甚是萧索。不过,跪在那处,却仍是顶天立地。
许是听见了单寻欢的脚步声,那人原本低垂的头立时抬起。
在见到单寻欢的那一刹那时,面上隐有喜色爆出,但在看到其身后的萧湑时,则又变了颜色。
没有面具遮挡的面上虽有几分憔悴,但却仍旧俊朗,不过看在单寻欢眼中,人仍是记忆中的人,但却又有些许陌生与模糊,正是陆子桥。
单寻欢似是在刻意与陆子桥保持距离,自出得门外,便驻了足再未上前。
如今她就站在不远处审视着地上跪着的陆子桥。
她的面目本就清凉,此时加之朦胧月光的投印,更添了几分幽寒之意,愈发让人心凉。
而其澄澈眼眸此时宛若幽潭,黑沉至极,让人不辨喜怒。
但,便是如此,自单寻欢出现之后,陆子桥便再未将视线自其身上移去。
他心有不舍,亦存恐惧。
他总是害怕在眨眼的瞬间便再也见不到她了,于是他双目圆睁,内含深情,企图将单寻欢深埋眼底,藏匿心海,至此不忘不改。
可,万丈焰火总是害怕千年寒冰。
焰火虽不见得会尽灭,但到底将火势弱化了一些。
以致于此时陆子桥心间泛苦,说不出其间滋味。
两人举目相望,默默无言。
单寻欢眼眸定定,似在沉思,似在审视,直待有风来袭,吹动其鬓间碎发,方才见其眼眸动转。
“你这是作何?”
“苦肉计?”
单寻欢的声音清淡,就如此时她人一般,冷得清冽,冷得刺骨。
陆子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随即立时伏身,“九爷…属下不敢。”
“属下只是…。只是想求见九爷。”
单寻欢眉头皱起,眼眸猛然一转,利刃一般直射陆子桥,“这就是你见本座的方法?”
“放肆,小小侍人,怎得能与八皇子这般说话。”
“纵是你是大宁国雯王爷身侧的人,也容不得你此般放肆。”
单寻欢的话音方尽,还不待陆子桥应声作答,站在他身后早已满身大汗的宫人却已然上了前。
方才初见单寻欢走出之时,只觉其气度灼灼宛若王者,只当是雯王萧湑前来,但待看清来人面貌之时,方才惊讶发现,走来之人并非雯王萧湑,而是平日里随在萧湑身侧的侍人之一。
单寻欢跟在萧湑身侧,虽总是垂首掩面,能看清其面貌之人少之又少,不过刚巧,随在陆子桥身侧的几名宫人皆见过。
原只当单寻欢出来是与陆子桥传话的,但此时见陆子桥对其态度非比寻常,立时惊讶摸不着头脑。
但惊讶归惊讶,皇上如何恩宠陆子桥是这宫中众人皆知的事,若是让皇上知道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在“下人”面前受了委屈,先不要说那下人如何,便是他们几个随从侍人也是免不了要遭殃的。
那宫人的突然出声,不出意外地引来了单寻欢的注目。
见单寻欢目中隐有寒光闪过,那宫人不自觉咽了口口水,而脚下亦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但却突然想起此时自己是在自己的地盘之上,立时将后退的脚步止住,不退反进,胸膛还随之向单寻欢之处挺了挺,“看什么看,小心…。”
“闭嘴,滚开。”
那宫人身子猛然一怔,耳中陆子桥狠厉的话音犹在回转。
口中再次生了津,忍不住作了吞咽。
“八皇子,他…。”
那宫人本欲与陆子桥解释,却不想陆子桥竟向那宫人投去了一记眼刀,寒意凸显,阴气乍现,惊得那宫人嘴虽微张,但却已然忘了言语。
陆子桥狠狠瞪了那宫人一眼,旋即转身伏地,立刻向单寻欢告罪,“九爷息怒,皆是属下的错,还请九爷责罚。”
单寻欢冷哼一声,瞥了方才说话的宫人一眼,又将原本放在陆子桥身上的视线移了去,抬首望至了天际。
她负手而立,冷声说道:“你应是记错了,本座那日便已说过了。”
“你再不是我司中之人了。”
单寻欢的声音决绝,温度不见,而其因风带起的衣袖翻飞,恰挡住了陆子桥看向其的视线。
此时,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些许,但陆子桥却觉两人之间早已相隔万里,满是沟壑。
他曾经离他那般近,他就是他的影子,日夜与他如影随形,可如今……。
他是真的不要他了。
可他如何舍得,如何能够……
他早已赖他得活,分开数日已觉三秋过遍,他何曾经得起没有他的余生岁月。
他不要离去,一步都不愿……
陆子桥撑在地上的手渐渐攥紧,唇亦被他咬得见了血。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单寻欢的脾性,他知道他说出的话,断没有收回的。
可是,他不甘,他亦不能甘……。
砰地一声闷响,在众人耳中响起。
单寻欢未动,而陆子桥身侧的几名宫人却皆受了惊。
他们作何都未曾想到,如今狄国恩宠最甚的皇子竟然在给一个王爷身侧的侍人磕头。
而那声音还如此之响,可见力气用了几何。
听在众人耳中都觉的疼痛十分,但陆子桥却似未觉一般。
接连三头磕下,顾不得额上沙石粘黏,顾不得皮肉泛红疼痛,此时陆子桥他眼里心里唯一在乎、看得见的就只有他身前的单寻欢一人。
“还请九爷收回成命,属下,属下万不愿离去。”
“当初入司之时,属下早已立誓要生死追随九爷,如今属下又怎能轻易离去?”
陆子桥的话语急促,似是怕说得慢了,单寻欢听不尽便已然离了去。
直至将话说罢,他的目光与视线仍还留于单寻欢身上,生怕在眨眼间错失了单寻欢的动作,甚至是她这个人。
而他看向单寻欢的目光,更是满含期盼。
他在等他作答,亦在等他看向他。
“他”没有看向他,口中却淡声说了句,“那是你的事。”
“回去。”
单寻欢声音由凉转厉,而陆子桥的心却是由痛转惊。
只是,这次单寻欢的声音已停,可他心间的痛意却犹在。
牙间的唇被咬得越发紧,口中的血腥味亦越渐浓重,但陆子桥却只当未觉。
时间渐去,陆子桥的眸光亦随之渐渐暗沉。
此时夜风幽幽,却难抵陆子桥心下寒凉。
“若九爷今日不允属下所求,属下宁愿就此长跪不起,直至九爷答允。”
不知过了多时,陆子桥在沉了一口气后,突然又给单寻欢磕了个头,同时亦说出了声。
这次他话语中再不见急促、焦躁,有的不过是平静二字。
但如今心间真实何味,怕只有他自己知晓。
追随十数年,他从来都以单寻欢惟命是从,这应是他第一次作出忤逆之事。
后果……。
陆子桥忍不住在心下冷嗤了一声,此时他哪里还顾得上后果。
只要有一点希望,他都不愿放弃。
纵是要冒着粉身碎骨之险,他亦是义无反顾,
何况,若是注定要离单寻欢而去,那他更愿意死在单寻欢手里。
他喜欢自己的血肉沾在单寻欢的皮肤手掌之上,他相信那总会嵌入其中,这样他们的血肉交融,也是他追随他的一种方式。
若他爱他不得,那便让他以这种方式铭记。
不是最爱,那就作最难忘。
“陆子桥。”
“你这是在威胁本座?”
“属下不敢。”一声厉喝,让仍旧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陆子桥回过了神。
单寻欢会生气,是他早已料到的,那……。
“好,你既愿意跪着,且跪着吧。”单寻欢哼笑一声,随即便将衣袖轻甩,转身离了去。
陆子桥终是愣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单寻欢越过她身后的萧湑,向着殿中行去。
他仍在他身后,只是他却离他越来越远。
他……。
“八皇子,咱们回去吧,若是让皇上知道了,准是要心疼的。”
陆子桥身后,将方才一切皆看在眼中的几名宫人虽仍未从震惊之中醒神,但却在见到单寻欢离去后,立时簇拥上前,意欲将跪在地上的陆子桥扶起。
却未想到陆子桥竟反手种种一推,竟将上来的几名宫人齐齐推在了地上,有几个甚至还撞在里宫墙之上。
一时疼痛,竟让几人难以起身。
见身后几人连连在地上打滚叫哀,陆子桥的面色越发阴沉,而眼中寒光亦是这些宫人从未见过的凛冽。
“滚开。”陆子桥狠狠瞪了几名宫人一眼,随后咬牙警告道。
一时宫人皆噤了声,在地上瑟缩着退去了墙边再不敢上前。
他们虽未曾出过宫门,但却也知道,陆子桥眼中方才显出的是杀意。
陆子桥没有在几名宫人身上多做停留,一眼过后,便将视线重新转回,追着单寻欢离去的背影而去。
他又离他远了些许,若再走……。
“九爷…”陆子桥双手紧握,突然仰首大喊出声。
“九爷你可是还在恼我。”
单寻欢的身形突然一顿,但却未见回身,而在刹那之后,更是重抬脚步,继续前行。
单寻欢的停顿虽仅有一时,但又怎能躲得过陆子桥一直注视着她的眼。
见自己的话对单寻欢有影响,陆子桥心下立时一喜。
顾不得心伤,再次仰首,冲着里间大喊出声,“九爷…。”
“难道仅仅几日相识之情便能将属下这十数年的追随全都抵了去?”
“九爷何其不公!”
他声音大极,在殿宇庙堂间四下回荡,自然亦入了单寻欢耳中。她的脚步终是停了下来。
见单寻欢脚下再次停驻,陆子桥眼眸立时大睁,呼吸渐慢,而身子则跟着挺直,只是他的心跳却愈来愈快。
不只是他,便是连仍旧站在门前的萧湑亦回身看向了单寻欢。
万籁皆静,只是风却萧索,月却孤寂。
突有一声冷嗤打破如今之局,那嗤声,竟是从单寻欢的口中发出,隐有几分嘲弄,隐有几分苍凉。
而在那声冷嗤过后,单寻欢却幽声说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公平可言。”
话止,人去,却不知身后陆子桥已然怔愣原地。
血液凝滞,呼吸停止,心痛渐起而后汹涌泛滥。
不知是不是夜深寒凉,陆子桥只觉全身冰封,彻骨至极。
他突然跌坐在了地上,此时的他竟找不回半丝气力。
“陆副使,你可知,做人不能太过自作聪明。”
身前突有热意来袭,醒神看去,原是萧湑不知何时走到了陆子桥身前,此时正垂眼俯视着他。
陆子桥闻言,眸光一变,寒芒瞬时爆出,旋即随着转去的头一同射向萧湑。
可萧湑却并非寻常个宫人,见到陆子桥眼中杀气腾腾,亦不过是勾唇一笑,而那笑意一如往常,从未见底。
忽而眉头挑起,萧湑的目光面色亦跟着一凝,“你口口声声说要为她好,可你所做之事,何曾有一件为她好?”
“譬如现在,你以为夜深了,今日之事便无人知晓了?”
“你别忘了,你如今不只是空镜司的陆副使,还是狄国最受恩宠的八皇子。”
萧湑厉声告诫,话罢之时却突然爆出一声嗤笑,随即戏谑问道:“亏你浸淫宫廷数年,这般事理竟也是不知?”
陆子桥猛然将头抬起,终迎上了萧湑嘲讽的目光。
萧湑……。
便是因着这个人,他才与单寻欢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他恨他,又让他如何不恨他。
陆子桥恶狠狠地瞪了萧湑一眼,冷声质问:“与你何干?”
萧湑哼笑一声,仰首答道:“与本王自然没干,但是关系到她,本王自然不得不管。”
“你莫要忘了,她是如何来得此处。”
单寻欢是如何来得此处?自然是掩了身份偷偷前来,于此陆子桥又如何不知。
他知道,若单寻欢身在狄国一事暴露,且不说会引起狄国朝堂混乱,便是大宁国那便也会趁此之机与单寻欢寻些麻烦。
可是,他又怎会让他有丝毫危险?
陆子桥的手突然收紧,随即抬臂一扬。
风声又起,却隐约携着几声银器穿风之声。
那风来之快,去之亦快。
只是,与风同停的,还有陆子桥身后几名宫人的呼吸和心跳。
只见那几人身子猛然一挺,而眼睛则随之大睁。
放眼看去,竟是又有惊惧,又有惊愕。
而在那几人双眼之间,眉心之处隐有一点红光,在朦胧月色的照印下,竟是妖异非常。
渐渐的,有一道血痕自那几名宫人的嘴角处向外蔓延,不多时,便染了满衣,沾了满面。
又有几声闷响响起,却已是人身坠地,与尘埃相击之声。
原不过是转瞬之间,方才随在陆子桥身后的几名宫人便已然死绝。
虽至死都未曾瞑目,但却注定无人问津。
萧湑亦对陆子桥突来的动作感到惊讶,但想起他对单寻欢的感情之时,便觉释然。
他对单寻欢的爱不比他少。
但是,那又如何?
他的女人又岂有拱手相让之理?
若是当真要怪,那便去怪天意。
萧湑敛了敛心神,旋即俯身,离陆子桥更近了些许。
他伸手探去陆子桥的衣领处,佯装着为其整了整,“本王劝陆副使,最好好自为之。”
“你别忘了,你在本王手下早该是个死人了,留你至今日,不过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但若是你欲要不仁,那也休怪本王不义。”
萧湑的话音突然转厉,原本平平贴在陆子桥衣衫上的手亦随之收紧。
在陆子桥呼吸突觉一滞之后,萧湑方才松了手。
之后便是定定地看向陆子桥,等着他起身离去。
只是陆子桥并未如他所想那般离去,而是缓缓将头转过,迎向了他的眸。
此时,陆子桥的面色有几分惨白,尤其在月光之下更甚。
而他的眸中正深若幽海,触不及边界,望不及伤哀。
“你为何要阻拦与我?”
“我只是想与他说说话而已。”陆子桥颓然看向萧湑,宛若一个迷了方向的孩童。
萧湑何曾见过这样的陆子桥,意外之余亦觉讶然。
“本王…。本王可没有拦你,是她不愿见你。何况…。”
“陆子桥,人要的不能太多的。”
不知是不是因着萧湑的话,陆子桥的眼眸突然垂下,渐渐轻笑出了声。
“萧湑。”陆子桥突然低唤萧湑一声。
声音之低,让萧湑听不甚清。
正当萧湑心觉莫名,俯身探问之时。
陆子桥身子一怔,随即猛然挺起,突有刀鸣,而后刀光闪起。
凝神望去,竟是被陆子桥在起身之际,顺手从腰间拔出的,此时正迎着萧湑而去。
刀刃借了一缕月光,晃在了萧湑眼眸之上。
萧湑立时下意识将眼闭起,手则同样摸向了腰际。
可恰在这时,萧湑只觉身侧一阵风过。
萧湑心下暗叫一声不好,顾不上将腰间宝剑拔出,立时睁眼。
果然,眼前哪里还有陆子桥的影子。
萧湑连忙回身,正看见陆子桥跃门而入,进入院中。
而他所去的方向,正是他与单寻欢所住之处。
“楼南。”萧湑立时大喊一声。
下一刻便有一声哨声自楼南口中而出。
哨声尖锐,霎时传遍院中各处。
不多时便见院中屋顶人影翻飞,随后便是弓箭林立,箭矢银芒立时穿破黑暗,在院中亮起。
只是,这厢动作快,陆子桥的动作亦不慢。
在弓箭齐齐竖起之时,陆子桥已然破殿门而入,待众人再反应过来,他已然闪身而出。
不过,不同与初进之时,此时陆子桥的怀中还环着一人。
衣饰鲜明,不是别人,正是单寻欢。
“小九。”萧湑心下一跳,立时脱口喊出。
但不知因何,萧湑却不见单寻欢作何动作。
萧湑心下又是一惊,来不及询问,陆子桥便要纵身跃去。
而在此之际,突然有木弓拉开之声传入萧湑耳中。
他顿时一怔,头皮随之一麻。
“都住手!”萧湑连忙抬手喊停,单寻欢还在陆子桥手中,他不敢保证此时放箭会不会误伤到单寻欢。
萧湑掩住心下慌乱,随即冷声命令道:“陆子桥,本王劝你快些将她放开。”
“不然休怪本王不客气。”
陆子桥瞥了一眼怀中的单寻欢,再转首之际,他竟冲萧湑咧嘴一笑。
这是萧湑第一次见陆子桥笑,只是那笑中却携着阵阵阴风。
无笑渐渐变为低笑,而后转高,在停下之时,陆子桥突然阴森说道:“那就看王爷本事了。”
说罢,陆子桥脚下轻踏,旋即纵身跳起,几处起落,眼见便要夺墙而去。
“递弓来。”萧湑大喊一声,下一刻便有弓箭入手。
他立时挽弓,朝着陆子桥所在之处立起。
而后几步上前,开弓便射。
此时陆子桥的背正冲着自己,这是他最后的时机。
“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