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斜单鞭(4)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6-06 17:35      字数:4069
  【叁】

  许思汀会写诗词,但早已不写;会写八股文章,但现在写了也没人看,只剩画画成了他谋生的手段。他的画铺在三条石大街,离大悲院不远,安静的时候总能听见钟鼓声,也会有香味远远地飘过来。(注:天津大悲院始建于清顺治年间,曾供奉有玄奘法师的灵骨。)

  说是他的画铺,其实不过是人家卖古董的小铺子,里面给他留了一张条案,他每日午后去作画,日落时回家。平时有客人来,看了屋里挂着的现成字画,会拣喜欢的买走,或说了尺寸与内容,让他慢慢画了,裱好后让小伙计送上门去。许思汀最喜欢的就是下雨天,这样上门的客人不多,他可以沏壶茶慢慢饮着,等大悲院的钟声响了,静静听在雨中的回音,或慢慢赏玩店里的物件。

  这天午饭后,许思汀进到铺子,小伙计勤快地将砚台里的残墨自门口倒出去,又用拖布将洒在门口的墨滴擦干净,便过来给许思汀研墨。这边许思汀展开画纸,正在脑子里想着山川花鸟、亭台楼阁,忽听门口处有人一嗓子喝骂道:“哪个不长眼的玩意儿,这是想害死大爷啊!”

  原来是门口摔倒了一个大个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斜躺在那里,歪着脖子瞪着屋里的人叫骂着。许思汀一愣,暗想这门口虽刚用拖布擦过,但也不至于滑倒人吧?正想着,掌柜的已经呵斥学徒过去扶人了。学徒跑上去却被一个耳光扇回来,那人嚷嚷着腿摔断了,要店家赔钱。许思汀哑然失笑,这是遇上混混来闹事了。

  这种事情是旧社会的街头恶习,常被无赖混混们用来勒索正经的店家。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躺在那里,你都没法上板关门。他躺多久你的生意就被耽误多久,就算你不怕被耽误,这嘴里不断的污言秽语,听起来也是烦人。你若是打他,打轻了他便天天来搅闹,打重了他便赖住你不走;你报官,警察也懒得管不说,即便是抓走了他,过几天还要放出来,继续跟你玩。这一手,也就是欺负老实商户,无赖们也知道提前打听一二,遇到那些做事心狠手黑又有后台的,他们也不敢轻易闹事。说白了不过是欺软怕硬而已。

  这无赖在门口搅闹却与平时不一样,掌柜的递过去好烟、银钱,他只管一股脑儿装进口袋里却不起身,掌柜的无奈提及几位街面上有名有号的人物攀交情,他也是油盐不进,根本不开面。这边闹着,自然无法开笔画画,许思汀只好拱手告辞,从后门回家。

  第二天再到画铺,那掌柜的却抢步迎上来递过个信封。许思汀一愣,掌柜的叹气无奈开口,原来昨晚就有无赖隔着墙头往掌柜的家里扔进去好几个马桶,弄得院子里臊臭一片,接着院外面传话说这只是个见面礼,要想安生的,就赶紧让画画的那老家伙滚蛋,否则袁爷不高兴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许思汀哑然,原来这是冲着他来的。许思汀想了想,自己不曾得罪过这帮混混,更没有挡了谁的财路,难道这和杨宣成有关系?许思汀不愿多想,只接过了钱,淡淡点头拱手而去。

  不去画铺,家里的花销总要支撑,许思汀便将屋里的存画拢了拢,抱到街上去卖。字画这东西,放在铺子里值钱,喜欢的多少钱都愿意花,不喜欢的白给也不要。可这街面上左邻右舍都是卖吃食的、卖针头线脑的,凡是停下来买这些物件的人,谁又会有闲钱买字画呢?而即便是他看了喜欢也想买,三两分零钱的,许思汀也卖不出手。

  旁边有认识许先生的,帮他在墙上钉了两根铁钉,拉了一根绳子连起来,许思汀就把自己的字画跟卖门神像、灶王像一样搭在上面,然后抄了袖子站在一边等着。这东西没法子吆喝,也吆喝不来人。

  站到第二天,终于有一个坐着洋车路过的人停下来,往回走几步来到许思汀的画前,他用手扶了扶眼镜,仔细凑近了看画。许思汀叹了口气,心里想着这也算是个识货的,看穿着还有些闲钱,他若是真要问价,就便宜些卖了吧,不然就白在这里站了两天。

  这边正想着,忽然闪过来一个满嘴酒气的汉子,重重拍一下那看画人的肩膀:“嘿,刚才你看我干吗?”

  看画人吓了一跳,转头想要发作,见来人敞开的脖口上露着文身,一身的无赖气息,他自己倒先有些怕了,便点了点头,算是道歉,往旁边挪了两步继续看画。这无赖却“嘿嘿”一笑,迈步跟了上来,凑近了大声道:“嘿!你怎么又不看我了?”

  看画人面色有些发白,点了点头回身疾走几步上车匆匆而去。那混混得意地哈哈大笑,扭头看了许思汀一眼,走回旁边的羊杂碎摊子,继续喝酒吃肉。

  这一天许思汀一样是毫无所获,有几个有意想要问价的,都被旁边的混混给吓走了。而这些人竟似乎是排了班一般,每日上下午来搅和的都不是一拨人,用车轮战陪着许思汀。再回到家时,许思汀的涵养功夫再高,脸面上也露出些郁怒难看的神情来。这点被惜缘发现了,小心地凑过来问,许先生摇摇头不说,连晚饭都没吃就径自睡了。

  惜缘想想觉得不对,就在第二天许思汀出门的时候跑来码头,让杨宣成抽空过去看看。杨宣成依言问清地址寻了过去,在街口远远就看见墙上挂着的字画和站在旁边的许思汀。

  许先生两手抄袖,腰杆却挺得笔直,双目平视前方微垂眼帘,装着毛笔和印章的小荷包就挂在胳膊上,远远望去就如道观里画中修道入定的吕仙人一般。而他的字画旁边则站着两个满脸戾气的无赖混混,只顾用恶狠狠的眼神在往来经过的路人脸上来回扫着。别家营生的摊子都刻意躲远了些,最近的距离许先生这字画摊子也有五六步远,而在此经过的路人无不加快脚步,没人敢与那两个无赖混混对视。

  看着杨宣成大步过来,左边的混混面色一变,立马将右手藏在身后。他是那日在刘家码头门外,被杨宣成用擒拿手拧断过手腕的,自然知道这是个厉害且下得了手的人物。右边的混混是当日的旁观者,见他走过来,心先就虚了。

  杨宣成先跟许思汀打了招呼,转脸问道:“这是干什么?”

  混混道:“杨爷您闲啦?这不是怕许先生初来乍到的受欺负,帮他照顾点摊子么?”

  杨宣成双眼一瞪不怒自威:“用得着你吗?”

  那混混退了两步,不敢应答,却转身对周边的人群喊道:“来买画啊!都来买画!你过来!就你,你不买许先生的画,我干你娘的!”这一下子围观的人纷纷退得更远了。

  杨宣成踏前一步就要发作,那混混将两手藏在背后,却伸长了脖子高声道:“干吗啊!你要打我啊?我没捣乱没惹事还帮你家的忙,杨无敌的儿子当街欺负人啦!”

  对付这样的滚刀肉,必须要比他更混、更狠、更能滚才行。若是袁文会在这儿,必定会让人拉过来剁了小手指头,然后再笑嘻嘻地递过去一块大洋让他上药,还要说这是为了他好,教他学点规矩。若是刘广海在这儿,直接背了一只手上去抽他耳刮子,告诉他先别说是欺负他,现在让他两只手打自己一只手的,他要是不敢打,就是自己生出来的。

  可这都是杨宣成干不出来的,他强压胸中怒气,回头劝许思汀:“许叔,您挪挪地方,去我那儿摆吧,我给您老搭个台子。”许思汀看着杨宣成恳切的眼神,默然想了想,只好点点头,收了画卷,又向两旁的摊主谢过,这才随杨宣成来到西市卖画。

  转天中午,许先生的画摊前面围上不少人,眼看着有一幅山水画就要被买走,人群外一声破锣嗓喊道:“看哎,这卖画呢嘿!”众人转过头来,只见一条袖子空荡荡的于短腿带着六七个人推开人群挤了进来。

  这于短腿就是之前被袁文会买通的内线,安插在刘广海身边专司通风报信,码头围攻一战中,他上蹿下跳鼓动大伙出去拼命,冷言冷语离间杨宣成,结果露出破绽,被刘广海按住要用家法。杨宣成感念宋国柱刚刚死于非命,身边老兄弟日渐凋零,便开口为他求情,刘广海看杨宣成的面子这才免他一死,砍了他一条胳膊轰了出去。

  于短腿走投无路去找袁文会,袁文会见了他,“哼”了一声,说得很明白:“你现在就是个废人,我唯一看重你的地方就是你恨刘广海。你要是一门心思地去跟刘广海和他的人作对,我保证你吃好喝好。你要是没本事给他添堵让他腻烦,就别在我这浪费粮食!”所以这些天来在幕后安排人挤对许思汀的,就是这恩将仇报的于短腿。

  于短腿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撇嘴道:“这画的都是啥啊,太素净了,一点肉都没有啊。”说着拍出一块大洋放在桌上,“我要的你能画么?”

  众目睽睽之下,许思汀只好随意应道:“你要画什么?”

  “挂起来!”身边人将抱在怀里的一卷子画挂在绳子上许先生的画旁边,围观的人看了顿时哄堂大笑,原来这竟是一张不知从哪里淘来的春宫画,人物清晰,画面更极其淫秽。

  于短腿还满脸严肃地指着这画道:“这也是古玩!我就喜欢研究这个,你不是能画么?你按这个给我画一套三十六式的,我多给钱!”

  饶是许思汀涵养再好也压不住脾气了,他面色青白、嘴唇哆嗦,手指着于短腿微微颤抖却说不出话来。于短腿火上浇油地对身边人道:“你们跟四邻都说说,告诉大家许先生开摊专卖春宫画,有成套的、单篇儿的,街坊邻居们有好这个的赶紧来买啊,不买看看也过瘾啊!”

  面对着这些人的怪笑与无赖神情,许思汀一身本事、满腹诗书,偏偏就无处施展。他强压了怒气,摸出笔来,回身在自己挂出来的几张画上打了叉,顾不得收拾家伙,摇摇晃晃挤出人群奔回家里。

  许思汀强撑着走到家门口,只觉头晕眼花再也迈不开步子,一口气横在胸口上下不得,两条腿软绵绵撑不住身子,他忙伸手去扶门框,却用不上劲。他心里还有些清明,知道此时万万不能摔倒,一旦摔伤头便会祸及性命,于是用尽力气伸出双臂抱住门框,缓缓坐倒在台阶上。

  这是1932年(民国二十一年)四月的春天。

  按刘广海的指点,杨宣成去针市街的隆顺榕药铺抓药请大夫。

  国药诊病重的是调理,用药度量看的是修合,所以有些脉案与药方所思乃是阴阳调和,与症状并无关联,于是实难令人理解,加之有些不明其意者以讹传讹,于是才有了对国药“唯心”的非议。

  书载江南名医叶天士诊病,有一味药引是让久治不愈的患者每日亲自拾取院内落下的桐叶百片,剪去叶茎末米粒大小一截入药。待病人痊愈后,满城医生皆流行用桐叶开方,并言之只有这病患家的树叶疗效最佳,后竟出了怪力乱神的传说。其实只是叶天士见病患喜卧而厌动,更兼固执烦劝,便以此法促其每日弯腰运动,有益于康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