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斜单鞭(3)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6-06 17:35      字数:4336
  “你们别动,我过去看看!”

  “嘿,索大哥,你可别吃独食啊!”

  声音入耳,杨宣成一愣,这声音竟极耳熟,他悄悄侧了头探出去看,昏暗路灯下慢慢举枪逼过来的竟然是当年九峰山的二当家,杀了黑面虎下山接受招安的索三!

  原来索三自一把火烧了山寨后,带着亲信下山暂住在宝坻,但此时张学铭受兄长张学良之命改组天津警察局,从东北军中抽调精锐组建保安团,罗公子被闲职挂起,因此之前承诺的招安后的诸多好处便一时无法兑现。

  索三等人无法在宝坻长住,又回不了山寨,正在进退两难之际,袁文会持罗公子的信到来,只说是日租界招护卫,每天八角钱饷银,众人在利益驱使之下便随他来到日租界日日操练。但今天日本宪兵将众人聚集起来分配任务,他才知道要暴乱天津市、攻打警察局。

  索三有心不参与,但日本宪兵在身后督战,开枪毙了几个临阵退缩者,众人无奈只得向前冲。索三无意硬拼为日本人卖命,但也无法后退,便借机带了几个兄弟钻胡同走岔路,远远离开战局,本想混过去这一晚再说,却没想到冤家路窄,在这里遇到了他绑过的欧秀珍和黑面虎的师侄杨宣成。

  对于欧秀珍而言,九峰山上这几个曾见过的土匪就像是噩梦一般的存在,远远见索三举枪逼了过来,欧秀珍吓得全身发颤,几乎抖成了一团。她手脚并用地爬过了拐角,就全身无力再也爬不动了,只好死死抓住杨宣成的手腕。

  杨宣成悄悄退回来,拍拍欧秀珍的肩膀叫她不要害怕,把相机拾起塞到她手里,打个手势示意她准备拍照。欧秀珍内心惧怕至极,几乎与方才面对流弹尚不惊慌的表现判若两人,只顾对着杨宣成一个劲摇头,眼神中写满了祈求。

  杨宣成只好勾住她脖子将她揽进怀里,用手抚摸她脑后秀发平复她的情绪,同时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听我的,他一过来你就用灯闪他。有我在,别怕。”

  欧秀珍的颤抖这才平复了许多,坐在地上用两手举着相机,却仍然微微发抖。这时索三已经举枪转过街角,见地上的女生有些面熟,而旁边站着的竟然是杨宣成,他也是稍稍一愣。

  此时欧秀珍用力按动快门,镁粉燃起闪得索三眼前一片白芒,他抬手开枪,手腕上却一阵剧痛,右手枪被甩飞到半空,正是杨宣成抓住机会背贴着墙甩出九节鞭,打穿了索三的右手腕,击飞了他的右手枪。

  杨家的九节鞭与众不同,因为这是小辫杨当年行走江湖保命吃饭的家伙,所以他的鞭梢是四棱开刃内凹圆槽的,出鞭既准且狠,可以力碎城砖。而且杨家九节鞭的每节都是两环相连而非普通的三环,所以出鞭无声,往往是影到鞭到防不胜防。

  索三就是吃了未曾提防的亏,一瞬间右手枪被打掉,连带腕骨被穿,右手也废了。索三痛哼一声大步后退,同时左手连连开枪阻拦杨宣成追赶,子弹将拐角的墙砖打得碎屑飞溅。杨宣成躲在拐角处高喊:“贼子索三!我替黑面虎报仇,纳命来!”

  此言入耳,索三心里便是一慌。杀黑面虎是他一时利欲熏心所为,后来到了夜深人静时也多有悔恨,而眼下罗公子的许诺皆未兑现,也就更显得当时自己这反水的决定太过草率了。现在不仅手下人言谈话语中屡屡有不甘之意,他更怕这些人学他,有朝一日也割了他的头去领赏,因此对自己的亲信也暗中提防了许多。

  杨宣成继续高喊:“你不讲信义、卖友求荣,你这样的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索三抬左手朝街角又是几枪,后退几步道:“我挂彩了,你们上!”而这些人躲在后面,并不知道前面的虚实,见索三这么能打的都挂了彩,顿时人人心惊,加之他们本是迫于日本人的淫威不得已参加暴乱,气势上早就弱了一筹,此时哪还敢上去,纷纷开枪将子弹不要钱似的乱打过去,却无一人胆敢向前。

  可杨宣成这边也是进退两难,若手持九节鞭冲出去必定不敌枪弹,若带了欧秀珍退走,又决计跑不过对方的追杀。正在危急时刻,忽听后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伴着欧秀珍兴奋的高呼声:“李排长你来啦!坏蛋就在前面,别让他们逃了!”

  索三闻声也怯了,招呼一声,带人狼狈逃窜,直扎进对面的胡同深处。杨宣成转过身来,却发现哪里有什么援兵,分明是欧秀珍在手上套了一双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布鞋,奋力拍墙的同时乱跺双脚,一个人演了场悬羊击鼓的好戏,将索三吓走了。

  杨宣成也不管欧秀珍的心思,拎了相机拉着她的手掉头就跑。欧秀珍此时终于闭了嘴,闷头跟着他跑。这一路上忽高忽低、忽明忽暗,她只顾喘气与看路,即便心里有话也说不出来了。两人跌跌撞撞跑了不知多久,直到欧秀珍再也跑不动了,这才一头扎进一间残破的院子里。两人手拉着手蹲在地上,倚着墙大口地喘气。欧秀珍腾出左手来摸索了半天,找到相机拿到眼前,看到完好无损,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索性坐倒在地。

  待到两人气息平复之后,杨宣成摸出一盒火柴递给她:“点堆火,不然风吹汗会伤了筋骨,我去找点吃的来。”

  待杨宣成摸了些别人家挂在房檐下的红薯干来,却看见欧秀珍围着一堆树枝在打转:“怎么没点火呢?”

  “这……这怎么点啊?”欧秀珍束手无策地撇撇嘴,满脸委屈地看向杨宣成。

  杨宣成叹口气:“我来吧,把火柴给我。”

  “都用完了。”

  杨宣成无语,暗想这个“干大事”的人,还真是只能干“大事”。他趴在地上仔细找了一圈,捡起两个折在地上的火柴头,废了不小的劲,才算燃起了这堆柴火。

  欧秀珍看着眼前这个趴在地上为自己忙碌的男人,忽然间一股柔情自心底涌起,她拢紧了衣服蹲在地上挪了挪,凑到杨宣成身边低声道:“对不起。”

  杨宣成闻言一愣,继而笑笑,自我解嘲道:“我是粗人,就适合干这粗活的。你和我不一样。”

  欧秀珍却最是不爱听他这般自暴自弃的话,柳眉一皱开口道:“如何不一样?大家从呱呱落地开始,谁不是一对眼睛两只鼻孔,谁少了手脚、五官不成?面对未来,大家都有选择自己道路的勇气,若是连追求美好生活的勇气都没了,那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去奋斗呢?”

  这段话杨宣成听在耳朵里,却有一小半没听明白,他认真想了想道:“人和人一样,也不一样。谁都不缺胳膊少腿这不错,但人这一辈子又有多少事情是可以自己左右的?幼时要听爹娘的,少时要听先生的,长大了要听雇主或者上官的,境遇不同,所走的路必然也不同。

  “每个人都有他向往而得不到的生活,而每个人必定又被别人所羡慕。比如我羡慕你有好前途、好家境,你比我更有眼界、更有见识;可还有些人羡慕我温饱有余、身体健康。我想人无贵贱之分,但人又的确分三六九等。”

  欧秀珍侧了头,顺着他的话茬继续道:“是呀,我们就不但要让自己过好,还要让其他人过好,让大家都过好。你作为码头上的把头,耍横、闹混、行凶斗殴,这样你能过得好,可那些工人们能过好么?谁给你剥削他们的权力?”

  话题牵扯到码头,杨宣成双目一瞪,声音也大了起来:“什么叫剥削?我们把头也是拿命换饭吃的!老祖宗奉旨押粮进京,皇帝金口玉言赏下来的差事,我剥削谁啦?要是嫌我剥削,换了袁文会来码头,看他管着这些人能过得更好么?

  “我们这大年三十还送白面呢,你知道没我们的话,有多少人家过年都吃不上一顿饺子的?你光看见我们打架了,你也得看我们谁有理谁没理吧?你不想闹混的,可人家就来欺负你了,难道咱就瞪着眼被人欺负么?”

  欧秀珍心头一股火气涌起,翻腾几许又被强压下:“还皇帝,袁世凯都被推翻多少年了,你脑子里怎么这么多封建东西啊!算了,别吵了,每次在一起就要为这些吵。”欧秀珍长吁了一口气,一分委屈夹杂着两分心酸,又掺和了一分失落,在心里混成一股难以名状的难受滋味,她拨了拨火堆道,“我真希望有一天,我们能一起生活在一个人人都可以为自己做主,都可以做想做的事的时代。”

  杨宣成听了愣了一下,却也不敢再开口,只在心里诧异道:人人都能做主,那听谁的啊?这不还是谁说了都不算么?

  两人再坐了片刻,发觉夜深愈凉,便起身寻路回去。欧家路远,可能还要穿过交火区,两人简单商量了一下,决定去杨家小歇,等到天亮再去报社。

  进了胡同,杨宣成推开院门,却赫然发现自己屋里亮着灯。他摸出九节鞭握在手里,将欧秀珍护在身后。此时的欧秀珍也没了之前皱眉论道时的脾气,乖乖地猫下腰躲在杨宣成后面。

  杨宣成侧身在屋门外轻推,却发觉屋门是被人从里面闩上的。他伸手推门,低声喝问道:“谁在里面?”灯影闪动,似是屋中人听到声音过来开门。杨宣成不明敌友,急声喝问道,“谁?你是谁?”门闩响动,杨宣成扣了九节鞭在手凝目而视,门里探出来的却是一脸喜悦与欢欣的惜缘。

  杨宣成长出了一口气,诧异道:“不是不让你出来么?你怎么在这儿?”惜缘连忙两手比画着,意思是她不放心杨宣成,怕他没饭吃,这才壮了胆子跑过来。等来此之后听到外面枪声渐密,越发害怕不敢回去,只好插上门躲在屋里等他回来。

  杨宣成将身后的欧秀珍拉出来:“这是我的朋友,报社的欧秀珍记者。这是……这是我一个妹妹,从小不会说话,挺命苦的,叫惜缘。”两个女人面对面相互点点头,便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对方来。这便是女人千百年来的天性,不管是在何时何地,手上正做着什么事情,见到了站在眼前的同性,都忍不住要或明或暗地打量一番,然后在心里有个对比。只不过这一番相互打量之后,欧秀珍言语自然,看得出心里毫无遐思,惜缘的眼神却暗淡了不少,两手也藏在桌下,不声不响地听着欧秀珍说话。

  惜缘在厨下忙碌片刻,端了些咸菜上来,杨、欧两人各自吃了一大碗惜缘做的疙瘩汤,都手抚着小腹赞叹好吃。热食入肚,困意便紧跟着浮了上来,杨宣成回屋睡觉,欧秀珍则在杨母的屋里倒头睡下。

  杨宣成有早起行拳的习惯,第二天一早,走出屋来时却见惜缘披了自己的衣服趴在堂屋的桌上正睡着。杨宣成忙上前摇醒了她,问她怎不去那屋睡,惜缘摇摇头,打了几个手势,表示自己不想和欧秀珍一起睡,见杨宣成睡了不想吵他,又不敢自己回家,这才在桌子上趴着睡着了。

  杨宣成看她满脸的困倦也是心疼,让她去自己屋里再睡会,惜缘却坚持要起来,她活动了下有些发麻的身子,便忙碌着起火烧水,给他们做早饭。

  早饭后杨宣成送欧秀珍去报社,要顺路送惜缘回家。欧秀珍感激惜缘两顿热饭的照顾,自己身上偏又没带什么可送人的小玩件,灵机一动举起相机,要给惜缘照张相留作纪念。

  这可把惜缘高兴坏了,她给欧秀珍深深鞠了一躬,雀跃着找出梳子来,沾了水给自己整齐了头发,又对着镜子平顺了衣服,想了想之后,怯生生地伸手比画,向欧秀珍借了她头上的宝蓝色水钻发卡戴上,这才站到了镜头前。

  惜缘自己站得有些拘谨,却不忘把旁边的杨宣成硬拉过来,两手扯着他的手臂,将小半个身子几乎藏到了他的身后,努力地睁大眼睛,望向欧秀珍手里的照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