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斜单鞭(6)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6-06 17:35      字数:4536
  【肆】

  自古最难抉择的恐怕就是感情,因为人们很难取舍是要一个最适合自己的,还是找到一个最好的,期间又是无数瞻前顾后的忧思与患得患失的两难。说白了人对于幸福是极贪心的,总想要更多,却不知幸福从来都是你想要的时候找不到,你无暇顾及时它姗姗而来。幸福都是经不起琢磨的,不深问,不追究,就是幸福,一深究一追问,幸福就全跑光了。

  许思汀给杨宣成出了一个难题,令他心乱如麻又实难取舍。对他而言,惜缘无疑算是最恰当的人选,自小一起长大,脾气好又能操持家务,更重要的是她把自己当成了天,事事考虑都是为了他,这是个难得的内子人选。

  但欧秀珍的影子却又一直在他心里挥之不去,惜缘能做的,都是欧秀珍做不来的,但欧秀珍又全然不是惜缘这类围着男人与灶台转的女人,她有着与男子一样的胸怀与志向,更有很多男子都不具备的眼界。如果说惜缘像是围绕在水草边安静的鱼,那欧秀珍就更像一只在天上飞着的鸟。

  说到底杨宣成心里也明白,自己与欧秀珍也许有很大的可能最终不能走到一起,两个人不能相互妥协,又不能相互包容,纵然再喜欢对方,也终是个分分合合的局面。可他又偏偏放不开欧秀珍,也舍不得两人相处时欧秀珍带给他的那种奇妙感觉。而惜缘自从知道了许思汀对杨宣成说的话,忽然安静了许多,不再来杨家,也绝少见杨宣成,每日里除了做针线活,就是替许先生处置物件。

  她虽然哑口,但心里犹如明镜,将一切一切都看在眼里。人都是要什么没什么,摊开来说就是,你要的,基本都不会顺当给你,你不要的,准能到手。

  心有烦杂时想要缓解的最好法子,就是借酒一醉。

  杨宣成一杯杯地给自己灌酒,直到饭铺打烊,这才摇摇晃晃地出来。跟随他的六顺儿急道:“杨哥你慢点!你先抱着这电线杆子,我去找车!”杨宣成依言将路边的电线杆子搂在怀里,脸贴在柱子上,闭了双眼只等六顺儿去找车。

  他这般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听见有汽车驶过的声音,以为是电车路过,想着这也能到家,便迷迷糊糊地迎上去,哪知道对面是一辆疾驶而来的汽车,刹车不及将杨宣成撞翻在地滚在一边。驾车的咒骂一声拉开车门下车,后座上的人也皱眉下来,却是罗公子与索三。

  罗公子借着路灯辨认了片刻,笑道:“当初想撞你的时候被你躲开了,如今没想撞你倒自己跑过来了。”

  索三也笑道:“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他摸了摸被杨宣成用九节鞭打伤了的右手腕,恨恨道,“罗少爷,交给我吧,我保证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罗公子点点头道:“行啊,趁着夜深无人赶紧动手,少了他我耳朵边上就清净多了!”罗公子气哼哼地坐回车上,索三摸出护身的小匕首,拖了杨宣成就往巷子里走。

  “哎,等等!”罗公子忽然探出头来招呼索三,“拉回来,他还有用!”

  索三皱眉道:“罗公子,您早就看他不顺眼,我和他也有过节,这是老天给咱们出气的机会啊,您还怕有人替他追究么?即便是出了事,谁都会以为是袁文会干的,哪会怀疑到咱们身上?”

  罗公子急得摆摆手道:“别废话,赶紧拉上车来,留着这小子的命有大用,有比咱们出气更大的事情。”

  车回到罗宅,罗公子急匆匆跑上楼梯直扑电话:“喂!《益世报》报社么?我找欧女记者接电话,我、我是她家人……欧秀珍,我罗英南啊,哎你别挂、你别挂!那姓杨的在我这里!嘿嘿,你要是挂了电话,他可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我什么都没干,我们俩挺好啊,我们一起喝酒、聊天,一起讨论天津未来的发展和引入日本技术兴建工厂的大计呢。”

  罗公子得意洋洋地拉了把椅子坐下,跷起二郎腿抱着电话继续道:“我不想干什么,是你给我找麻烦了你知道么?咱们直说吧,昨天何应钦的特使来天津与日本人谈判,你不是偷拍了照片么?那好,只要你把照片拿来,保证不再发表,我就把这小子还给你。这条件没商量,要么你用照片来换活人,要么你就等着把他一块块地捡回去拼上吧。”

  罗公子放下电话“嘿嘿”一笑,手指索三道:“我最近跟你呆时间长了,说话都变得土匪味了,还一块块地拼,她有那耐心去拼,我还没耐心拆呢。”

  原来,日本在天津发动便衣队暴乱失败之后,先是给民国政府施压,强迫其调走在天津顽强抵抗的将领,继而又在华北发动一系列的军事侵略,占领察哈尔、热河,并从冷口、古北口突入长城以内。出于受到华北人民自发抵抗的压力和稳固消化东北的考虑,日方诱使中方在塘沽签订停战合约,史称《塘沽协定》。

  《塘沽协定》堪称抗日期间丧权辱国条约之极致,主要约定为:中国军队一律迅速撤退至延庆、昌平、高丽营、顺义、通州、香河、宝坻、林亭口、宁和、芦台所连线以西、以南地区,不得越界,不得做一切挑衅扰乱的行为。日军为检查中方军队的撤退情况,可使用飞机随时监督,中方应对此保护并给予各种便利。还要求此连线以北、以东地区的治安由中国警察机关担任,且不可作为“刺激日军感情的武装团体”。

  此条约内容曝光后,国人大哗,激愤难平。百余年来,从未见过和谈条约中,要咱们“迅速”撤退,还要用飞机“监督”,更要为飞机“提供便利”,甚至不能“刺激日军感情”的。《益世报》自然也在口诛笔伐的报纸之列,并且偷拍了中方签约代表的照片准备发布。

  罗公子自投靠日本之后,因其熟悉天津,遂被委派处理各种地方事务,这次被日租界严令平息新闻热议,扼杀报道消息。若换了别家报社,他尽可以派索三带人蒙了脸去砸,或者半夜里扔两颗手榴弹进去,但这《益世报》是欧秀珍所在,他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手,可偏巧照片又在欧秀珍手里。罗公子几番无计之后,老天让杨宣成撞在他车头上,他才想到既然欧秀珍喜欢这小子,不妨来一个临阵换将,这样不会伤到她,也能交了上面派的差事,顺便还能狠狠地在他们之间搅上一搅。

  于是,罗公子摆下了一茶几的瓜果酒水,让人用凉水泼醒了杨宣成,放开他双手,却将他两脚用铐子锁在沙发腿上,自己则端了杯酒坐在他对面,一起等欧秀珍上门。

  欧秀珍果然气势汹汹地跑进罗家,“噔噔噔”迈上台阶,一眼看见罗公子手端酒杯递向杨宣成,而杨宣成则是满身酒气、眼神迷离,两手搭在扶手上舒舒然的样子,却不似上次在此地那般被人用枪指着头。她先是一愣,继而怒道:“你怎么跟这两个汉奸搅在一起了?”

  杨宣成乍见欧秀珍十分高兴,正想着怎么把许先生提亲的事说给她听,却被她劈头一句抢白问得目瞪口呆。罗公子伸手道:“别说这么难听啊,这都是你们这些没眼光的愚人胡说,这是改朝换代你懂么?大清朝的汉臣多了,大元朝的汉臣更多,这都是汉奸么?”

  欧秀珍满腔怨怒,不看罗公子,只死盯着杨宣成。费尽心思舍生忘死得来的照片、北方十几家报纸预定转载的通稿、秉笔直书的一腔情怀,就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要坏在这个人身上。欧秀珍这眼神怜悯而愤恨,还有股深邃的哀怨掺杂其中,杨宣成见了吓得立时酒醒了一半,挣扎着起身却被铐着沙发腿的两脚扯倒,一下子将杯盘都拨落在地上。

  罗公子趁机笑道:“杨把头不胜酒力啊,看来还是这外国洋酒劲大吧?”

  欧秀珍转头冷笑道:“罗少爷真是个生意人呢,在你心里,所谓的国、所谓的家,恐怕都是有标价的吧?只要日本人给得出,你都能卖。你还有脸自诩汉臣,你不过是个卖国贼而已,价钱合适了,你连自己爹妈都能拿出来卖!”

  这句话锋利无比,直将罗公子胸腔刺了个透,他起身将酒杯狠狠摔在地上,跨出一步站在欧秀珍面前咆哮道:“你懂什么!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有能者得之!比起日本人来,这些国人无知、野蛮、没有礼貌,更没有生存的意义!天下就该是人家的,人家就该打下这江山!江山不让我这样的精英来坐,难道还让像杨宣城那样的穷棒子坐吗?”

  “你想要荣华富贵没人拦你,自己去拿啊,何苦把身边的同胞当作垫脚石拿去卖呢?你除了剥削同胞、出卖同胞,还会干些什么?”

  “谁剥削他们了,雇佣你懂么?没有我们这些人雇佣,这群穷棒子哪个能活?还不都得饿死?你站大街上让他们别到我家做工了,看他们听不听?他们眼界短浅,看不到日本人在帮他们走正路,领他们上台阶。你们如果不反抗、不挑衅、不怀疑日本人,老老实实的话,日本人能打你们吗?”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欧秀珍无心再与罗公子斗嘴,转身对杨宣成道:“杨把头,你也认同他这样数典忘宗的话吗?”杨宣成奋力要爬起,却又一次被铐住脚脖子的脚镣扯倒在地,沙发都被他拉得“吱吱”作响。

  欧秀珍低头仔细看了看,才发觉杨宣成受制,她平静下来,扭头道:“罗英南,你是说只有我把照片交给你,你才放人么?”

  罗公子点点头,摊开手耸耸肩,做了一个无所谓的姿势。欧秀珍将口袋里的胶卷扔给罗公子:“你能欺人一时,不能欺人一世;你能得意片刻,不会得意一生。人在做,天在看!罗先生,你多保重。”

  索三站在一边,见胶卷到手,忍不住就把手伸向腰后的枪。罗公子走上几步作势要送她,却有意无意地挡在了索三的身前。索三叹口气道:“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啊。”

  罗公子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也叹了口气:“是难得,我现在也就只能用这样的法子,才能见她一面呢。这也许就是缘分尽了吧?”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真不是一句“对与错、幸与不幸”就能解释的。

  杨宣成闷着头跟随欧秀珍走出巷子,她在前面脚步如飞,杨宣成小跑着追在后面,却不敢出声。两人走到马路边,月色照得街面上仿佛铺了一层水银,同样的月色也仿佛给欧秀珍的脸上涂了一层冰霜。

  她余怒未消,猛地转过身对着杨宣成。杨宣成只顾低头跟随,刹车不及,几乎撞在她身上。欧秀珍深吸了一口气,问道:“酒好喝吗?”

  杨宣成不知她后面要说什么,忙摇摇头后退了半步。

  “拜托,这位码头上的大把头,江湖上的大英雄,请你抬眼看看吧,现在已经不是你小时候一厢情愿的那个江湖了!”欧秀珍抬手斜指无边夜色,怒其不争的神情就挂在距他咫尺的脸上,“这里有江湖,这没错,但江湖之外更有天下、有民生、有国运!一个只会争码头、剥削工人的人没资格自称英雄,充其量也就只是一个混混,到老了也就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能胸怀天下者,虽未必能成大事,但不能胸怀天下者,却一定成不了大事。你真让我太失望了!”

  欧秀珍就这般头也不回地走了,扔下杨宣成一个人站在路边,凝视着她的背影发呆。杨宣成隐约感到,自己与欧秀珍之间的爱意,怕是已经在今晚结束了。爱这东西,很像物资紧俏时的一盒糖块,谁家里都有,但都不会太多。日子太苦了,就拿出一块来舔舔尝尝,依靠这点点的甜味来度过难熬的日子。但总有一天,糖罐子会空掉,爱中仅有的最后一点甜蜜,也会被现实消磨殆尽,留下的就是个看后伤心的空罐子。

  一个月后,杨宣成与惜缘成亲,由刘广海主持、老甲作证,举行了一场颇为体面的典礼。杨家内外被装饰得十分喜庆,大红鞭炮从院门口一直延伸到胡同口。凤冠霞帔下的惜缘显得尤其秀美,淡淡的妆容更衬得两只充满了喜悦的大眼睛格外漂亮。欧秀珍也托人送来了贺礼,是一件颇为时尚的女子蕾丝边拖地连衣长裙,令惜缘惊喜得连连咋舌却不敢试穿。还有一张那天在杨家她亲手为惜缘与杨宣成拍的合影,照片背面写了四个娟秀挺拔的小字:百年好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