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斜单鞭(7)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6-06 17:35      字数:3867
  【伍】

  《塘沽协定》签署以后,河北省政府迁往保定,天津保安团被裁撤拆散,驻军更是所剩无几,所谓的民国政府只留存一个空架子而已,几乎随手一拨便能倒下。于是从日租界开始,家家户户开始悬挂日本旗以示庆贺,住在日租界内或租界周围的住户们纷纷受到骚扰和恐吓,被要求悬挂日本国旗。一时间民心惶惶,街巷空寂,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在天津城内暗流涌动。

  天津的江湖也是局面大变,借了日本人得势的风头,袁文会终于振翅高飞,一方面他公开给日本人办事,并在宪兵队里挂职排了一号,另一方面刘派的朋友或明或暗地都受到排挤与打压,有不少人已经很久没露面了,而刘、袁两派之间的摩擦与纠纷则屡有发生。

  日过午时,大街上尘土飞扬地走来一队人马,当前几人身着黑衫、头戴礼帽、斜挎驳壳枪,走在最前的就是索三与于短腿,后面数十个满脸横肉、背刺文身、腰插匕首的无赖紧紧跟随。这路人直扑海河边刘家码头,惊惹得路人纷纷闪避,不敢侧目而视。这伙人气势汹汹地在刘家码头门前停住脚步,却没人敢接着方才那股气势脚下不停一口气冲进去,而是不约而同地站在距离门口十几步的地方,围成个半圆堵住码头大门。

  于短腿抬手正了正头上那顶日本军帽,两手叉腰扬起脖子高喊道:“刘广海,你给我出来!你的好日子到头了。”索三站在他身边微眯双目,左手按在腰间的驳壳枪上。身后有人帮衬着纷纷咋呼,指名道姓要刘广海出来。

  要说遇见这样上门来闹事的,按照刘家码头以往的脾气,里面早就有人迎了出来。以前是宋国柱,现在是杨宣成,扬威露脸是两位二把头分内之事,即便是主事的人都不在,还有门口那断了胳膊的“哼哈二将”专司辟邪。

  可今日刘家码头里静悄悄的,无人回骂也无人喧哗,静得好似一座空宅子。而且这码头大门敞开,里面的货箱、麻包一眼可见,可就是没有半个人影。于短腿和索三对看了一眼,暗想:这是空城计?还是有埋伏?众人心存疑惑,心下便有些慌乱,纷纷四下里胡乱打量,怕哪里忽然杀出一支伏兵来,抄了自己的退路。

  此时忽见码头里施施然走出一人,他身量极高,宽肩膀,虎背熊腰,拎一把木椅子,到距离码头大门还有六七步的地方,他将椅子一放,坐在上面脱掉鞋蜷起右脚,一边笑嘻嘻地看着外面众人,一边用手指抠自己的脚趾缝,正是刘家码头当家的大把头刘广海。

  这边是人多势众格外嚣张,那边是独身一个不动声色,偏这边的却越发不踏实起来。索三与于短腿对视了一眼,于短腿道:“姓刘的,你犯事了!乖乖跟我们走,也许还能留条命!”

  刘广海点点头,将手指头伸到鼻孔前嗅嗅,不慌不忙道:“犯什么事了?我是把你孩子掐死了,还是睡了你姐没给钱啊?”

  于短腿闻言气得脸色发白,断臂处空荡荡的袖子抖动不止,他抬手一枪打在码头大门上,弹头将门扇穿出一个大洞来:“你、你!你这码头他妈的挂过反日横幅,仇视日本国,我们奉命来拿你!”

  索三在一边拔出驳壳枪道:“少废话!你敢拒捕,我就将你就地击毙!”

  刘广海面色不变,换了只脚蜷上来笑笑道:“袁三儿让你们来的吧?他跟你们说过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没?要是要死的,别废话,动手指头,这是吉时。要是要活的,你们就进来拿我,赶紧的,我坐的这地儿忒晒了。”

  两人出门时,袁文会还真吩咐过,要活的不要死的。按袁文会的意思,刘广海不值钱,他的码头值钱,要的是他的码头而不是他的命。就算要他的命,也要等着日本人去动手,咱们不能落下残害同帮兄弟的恶名,将来万一有咱爷们马高蹬短的那一天,这就可能是谋咱爷们性命的一条罪状。

  袁文会没说要命,对方也笑嘻嘻的没有拒捕的意思,可谁又敢走进码头去拿人呢?那椅子上坐着的分明就是一头没戴枷的老虎,走过去谁吃谁还真不一定。

  索三一挥手,众人跟着他缓缓压上前几步,离码头近了些,有两个机灵的先溜到大门边上,探头探脑地往码头里面看,好半天过后回头道:“里面没人,一个人都没有!”索三和于短腿大着胆子又往前走了几步,堪堪走到刘家码头大门口,距离刘广海也就五六步的距离。两人看出来码头里是真的没有人埋伏,空空荡荡如同过年一般安静。索三狞笑一声:“那你就继续嘴硬吧,宪兵队里准备了不少刑具,等着你过去解闷呢!”说着掖好手枪就将绳子摸出来上前要捆。

  就在此时,码头外围观的人群中有人一声招呼,几十个圆滚滚的猪尿泡朝索三等人头上砸过去,猪尿泡或落地或砸在人身上,里面的液体飞溅出来,在这些人衣服上染了一片,随即一股刺鼻味道立时在空气中弥散开来。有人声音发颤地高喊:“汽油!他们扔的是汽油!”被汽油浇身的一众无赖们纷纷甩掉衣服,狼狈地拔脚就往外跑。

  外圈早有数个黑黝黝的铁筒被人推过来,拦住他们的去路。推筒的刘门手下一斧子劈开桶塞,黄澄澄的汽油汩汩涌出,眨眼间就汇成一圈,将索三等人拦在中间。汽油越涌越多,弹指间就将想要跑出来的人们挤压成了一团,不住地后退。这时的于短腿还算精明,一转身就想越过刘广海往码头里面跑,要想法子跳进河里才算安全。

  他刚转身,刘广海抬手道:“别动,我这还给你预备着玩意儿呢。”他摊开手掌往前一伸,只见两个鸭蛋大小的手榴弹正被他像玩铁球一样,用手指头拨动着在掌心里转来转去。

  杨宣成与六顺儿站在外围问道:“海哥,点火么?”

  刘广海用下颌一指:“问他们。”索三趁他不备慢慢伸手摸枪,刘广海道,“别藏着,直接拔,咱们大家一起上路,到了阴曹地府也可以说话解闷。”

  于短腿扭身按住索三的手腕子,扭脸笑道:“海哥,自己兄弟不用这么玩吧?您有啥想法直接说,让兄弟们先收了吧,这要是有风刮过一个火星子来,就不好玩了。”

  刘广海在他脸上啐了一口痰:“你也配跟我玩?回去换你姐过来!”他指着索三道,“你现在回去告诉袁文会,想要拿我,得他亲自来,当着三老四少的面按规矩开香堂带我走!”这其实也是刘广海的聪明之处,他知道于短腿是个少了条胳膊的废人,留着无妨,索三可是个打得一手好枪法的硬茬子,所以才要先把他遣走,免生意外。

  索三惶惶而去,刘广海将手里的手榴弹抛给六顺儿道:“你拿着,把他们压到一边去,有乱动的先扔一个!”一边点手叫杨宣成过来,走到远处低声道,“小杨啊,咱爷们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杨宣成一愣,惊诧地看着刘广海,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强横如山,有手腕、有胆色的汉子,居然也能说出这等气馁话来,这还是方才那个冷静布置安排,单身诱敌的大把头么?他心里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方才面对拿着真枪实弹的那么多人,怎么就不害怕呢?

  刘广海叹口气道:“江湖上最大的势力是什么?还是官府。有了官府做靠山,那就真似虎占山冈,可惜这道理我明白得太晚了。如今日本人终于在天津得了势,之前袁文会在日本人那边下的工夫,也该有回报了。咱们青帮这边,愿意伺候日本人的终归还是少数,可如今日本人得了天下,你想他们能向着谁?肯定是早就替他们鞍前马后的袁文会了。这会儿有日本人撑腰,天津卫沦陷就在眼前,眼下什么江湖规矩、脸面道义,在袁文会面前都没用了,他已经到了立自己规矩的时候了,我就是他第一个要拿来祭旗的,杀鸡儆猴。可笑啊,如今我堂堂刘广海竟成了别人眼中的一只鸡。”

  杨宣成眉头紧皱道:“大哥,那咱们躲,走得远远的不行么?”

  刘广海面色疲惫:“能躲到哪里去啊,这局面只会对咱们越来越不利。这次虽然有朋友暗中报信提前通知咱们,但过不了多久,全城的青帮都会被袁文会拉拢过去,要么跟他走,要么死,没别的路可走,到时候还有谁会帮我?再说了,这些兄弟们跟我这么多年,我岂能一走了之,真是那样的话,不如索性死在这里还算对得起大伙。”

  杨宣成沉思半晌道:“大哥,我若是那姓袁的,此时必然正在得意之中,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原先他不过是赌场的一个小混混,现在能力压全天津的大把头们,这股子得意劲他必然要好好抖擞几天,他越得意必然会越轻敌,只要他轻敌,咱们就有机会,还能放手一搏。”

  刘广海神色一动:“你有办法?”

  杨宣成又想了想道:“办法是有,能不能成,要看运气了,不过咱们除了放手一搏之外,也别无他法。”

  刘广海寻思片刻点头道:“咱们已经被人逼到这一步了,左右不过是个死,放手干吧。”

  按照青帮的规矩,门中弟子可以入五花八门、三教九流,但最忌帮中自相残杀,要是有入了“六扇门”(注:黑话中意思是衙门)的帮众要抓同帮兄弟“下坎子”(注:黑话中的监狱),必须要事先向帮中长老说清楚理由,言明其人罪责才好下手。即便要下手时,不但要给帮中兄弟应有的回护,也要在大面上让兄弟过得去,是不能五花大绑、游街示众,或者滥用私刑、残伤肢体的。抓个混混都有这么些讲究,更别说要拿刘广海这样有分量的大把头了。

  果然一个多小时后,两辆汽车打头,响着喇叭从马路上直接开过来,十几辆带避水防雨棚、黄铜包边,脚铃响亮的包月人力车跑得飞快地跟在后面,再往后是一群骑自行车的、跑着的、坐人力车的,黑压压一片如奔流洪水一般从马路上拐下来直奔刘家码头的大门口。刘广海见了心中一叹:好大的阵仗啊,拽着这么多人来,这回真是想要杀鸡儆猴,要拿我吓唬整个天津卫的猴们啊。袁三啊,今天咱们就看看,鸡拼了命也能啄你的眼!

  当先从汽车上下来一身绸布马褂,胸挂金链大英朗怀表,手戴汉玉扳指的今日天津卫青帮最有势力的头号人物袁文会。旁边车上下来的,是一身笔挺西装,马甲礼帽四件套的罗公子。这两人下车后站在一起,真有些中西装合璧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