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斜单鞭(10)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6-06 17:35      字数:4444
  杨宣成独自回家,原本的惆怅心情不但没有解开,反而又被刚刚眼见的这一出搞得十分烦躁。平心而论,杨宣成知道自己也算不上好人,他也伤人、断人肢体,可他绝对做不到木桦这样的冷静与狠辣,即便是易地而处换他被围,木桦那动作与眼神,绝对是他连想都想不到的。

  杨宣成推门进院,忽然听见屋内隐约有男子说话的声音,他心下一沉,快步进屋,果然木桦正坐在堂屋的凳子上,两只脚舒舒服服地泡在热水盆里,手里还捧着一块烤好的山芋。惜缘则笑盈盈地坐在一边听他说话,桌上手边还摆着个暖壶。

  见杨宣成回来,惜缘雀跃而起,欢喜地指着木桦,向杨宣成快速比画着,显然这出走两年突然而回的贵客,让她欣喜不已。木桦也扬起脸来笑嘻嘻地看着杨宣成,问道:“哥,你吃饭了没?”说着将手中的烤山芋掰开,将大的一半高举着递了过来。

  这若是在两年前,杨宣成必然笑着过去接下,兄弟两人边吃边谈笑,做哥哥的还会帮他在脚盆里加点热水,等他洗完了自己再去泡脚。可如今却非往日可比,方才一场血腥让他心悸未平,杨宣成看着他递过来的烤山芋,却没心情接下来。

  杨宣成摆摆手,让惜缘先回屋去,自己在椅子上坐下,凝神注视着木桦。

  “哥,没想到你真娶了惜缘啊。嫂子有福,你更有福,羡慕死我了。”木桦嘻嘻笑着,脸上的表情与两年前无二,还带着那股稍有些得意与无忧无虑的孩子气。

  杨宣成点点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半个多月吧,哥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你真行啊!真的打出自己的一方天地了,刘家码头的大把头,威震西头的铁手佛,我这辈子是学不出你的功夫了,你可得罩着我啊。”

  杨宣成面露苦笑,心中的提防之心稍稍化解了一些:“你这次回来做什么?长住还是路过?”

  木桦擦着脚顾不得抬头:“路过,办点老板交托的事情,主要是送几样东西,完事了我就回南边去。哥受累帮我搭下手……哎,别、别,我自己来,你如今可不一样了,我可不敢让杨大把头给我倒洗脚水。”

  木桦趿着鞋将水泼到院子里,回头道:“哥,我还睡我原来那屋呗?让嫂子给我找被子吧。”杨宣成看他夹着衣服要去东屋,想了想终于忍住了没开口,他想既然木桦住下了,就别在这久别重逢的时候问这问那地扫兴,惹他不开心,总归这兄弟要在自己这里多住些日子的,有些话来日方长,慢慢说。

  第二天一早,木桦吃着惜缘做的菜饽饽、豆粥、咸豆腐,问杨宣成认不认识广茂货栈的范掌柜,自家老板有事让他传话过去。杨宣成想了想,这人住在租界里,平日很少出门,与码头倒是有些来往,木桦便央求他带自己去。

  两人坐了人力车直奔法租界,岗亭里的警察认得杨宣成,没有检查便挥手放行。二人在门外按动门铃,片刻后范家下人出来,隔着小窗见是杨宣成便急忙开门,将他们请进院子带上二楼。

  穿过门厅步入客厅,范掌柜正坐在沙发上看书,见杨宣成来了,忙起身相迎,杨宣成便将身边的木桦为其介绍。范掌柜客套道:“幸会,幸会。木桦老弟一表人才,不知在哪家字号做事?是何业务啊?”

  木桦走上前恭敬地伸出双手,握住范掌柜伸出的右手微微躬身笑道:“范掌柜您高抬我了,后生小子所在的字号很小,商社取名力行,又号蓝衣。”(注:指力行社与蓝衣社的简称,均为民国时期特务组织。)范掌柜闻言一愣,心想哪有字号取这般奇怪的名字,心念再转一下忽然想到什么,心生警觉就要缩手回来。此时他只觉手腕一痛,低头看时木桦已经攥住他手腕,将一个精巧的小针管刺进他手臂血管中,微笑着缓缓将针管中淡蓝色的液体推进他体内。

  杨宣成被眼前此景惊得目瞪口呆,眼看着范掌柜的面色瞬时变得铁青,手指着自己缓缓向后仰倒。旁边正在倒茶的佣人面色大变,拔腿就跑,木桦闪身追上去从后面一把揪住他头发,将剩下半截针管的药水打进他脖子里。

  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样眨眼间消失在自己眼前,杨宣成瞪着双眼望向木桦。却见木桦并不慌张,先弯腰分别摸了两人颈边动脉,确定没了心跳,再看了屋内各房间确实再无他人,才从衣服内兜里取出一封书信放在范掌柜尸体上,接着示意杨宣成快走。杨宣成拔脚疾步走出,木桦留在后面面朝屋内退步而出,掩门时还不忘向屋内大声道:“范掌柜请留步,不用送了,您休息吧。”这才关门下楼,整理了一下衣服缓步走出院子,坐上人力车远去。

  杨宣成催着车夫一口气跑出租界,来到河边,这才跳下车遣走车夫,一把揪住木桦的领子怒道:“你杀人!你又杀了两个!你为什么杀人?你现在究竟在干些什么?你回天津干什么来了?”

  木桦脸上又恢复了带着稚气的笑容:“别急啊我的哥哥,我干的都是正事,杀的都是该杀的人。”

  “哪个该杀?昨天那个人你非要用那种残忍的杀法么?就不能让他死个痛快?今天范老板哪里该死了?他可是个说话和气的大好人!”

  木桦叹口气,用怜悯的眼神看了杨宣成半晌,缓缓道:“哥啊,我本来看你的行事做派已经很有大把头的样子了,可怎么还是那小巡警的心性呢?昨天那场面,我下手是稍稍狠了些,可我不狠下手把那些人吓住的话,他们冲上来,我还得再多杀几个才能脱身,而且说不定我就要躺在那里了。若换了你,还有比我更好的法子么?今天这范老板其实用的是假名,这人是**(注:民国时期,通常将为共产主义奋斗的志士,诬称为**。),他是挑唆***哗变的主使人。像这样祸乱国家、动荡社会的人,怎能不杀?”

  这话听得杨宣成一愣,他顺着木桦言语的口吻仔细想了想,面色大变:“你、你……”他压低了声音皱眉问道,“你是为南京那边做事么?”

  木桦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骄傲的微笑:“我为国家做事,是领袖之爪牙。你明白了么哥?”

  杨宣成看着眼前这神情坚定而极富朝气的年轻人,当年罗公子在他额头上留下的两条刀疤犹在,他不得已留了长发遮掩,却挡不住他眼角中的神采飞扬。杨宣成无奈地叹口气:“不论是为谁做事,就不能少杀人么?难道在你们眼中,取人性命就那么随意?”

  木桦冷笑一声:“教官曾不止一次教导我们,非常时期必须有非常手段。此时国家危难,须有强势领袖带领我们逆境崛起,因此投降者与持异议者都该杀。”他扫了一眼杨宣成道,“背叛者的家属同罪,你还是写信劝劝你岳丈大人吧,莫因为他的几年富贵,令你惹祸上身。”

  话题扯到许思汀身上,杨宣成不由怒道:“许先生是去东北替那里的老百姓与日本人周旋,他决不是汉奸!我不许你乱说!再说了就算他是汉奸,你难道还要杀我不成?”

  木桦看着杨宣成“嘿嘿”冷笑:“他说的话你就信,我说的话你就不信?都是听人说话,你怎可因人而异?就算我乱说,那报纸上的新闻可不会乱说吧?至于你,咱俩毕竟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我是不会让你在邪路上越走越远的。这不,我既然敢把身份向你表露,就说明我还信任你,还准备给你洗刷名誉的机会。”

  杨宣成盯着木桦看了半晌:“你想干什么?”

  木桦却轻松地甩了甩手腕道:“知道为什么我要帮刘广海越狱么?本来刘广海碍于面子还不想走,但我只对他说了两句话,他就跟我走了。我说的第一句是:‘今天你不走,明天杀进来的就是袁文会手下的人。’第二句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其实我想让你知道,哥啊,只有刘广海走了,这码头才能姓杨,你才能在这里一言九鼎,所以你现在这大把头之位,还真的要多谢我啊。”

  这些话说得很是露骨,木桦已经在暗示,这大把头的位子是他帮着杨宣成得来的,杨宣成若是知趣就要知恩图报,不然他很可能让刘广海再回来,令杨宣成坐不成这位置。

  杨宣成这些年来又岂是被人吓倒过的,他平生最恨别人的要挟与呵斥,看着木桦自信满满的样子,他缓缓道:“你以为我就舍不得这大把头之位?你以为我就一定会帮你?”

  木桦脸上又露出特有的稚气笑容:“哪里哪里,我哥淡泊名利,别说区区一个码头上的大把头,就是把整个天津卫江湖的龙头老大位置给你,你也不放在眼里。”接着他话锋一转道,“但是我知道哥一向是义薄云天、一诺千金的,这东西哥你不会忘记了吧?”说着,木桦摊开手心,露出手掌内圆不圆、方不方的一个物件。

  杨宣成低头看去,眉角不由得一跳,那是当年他初上九峰山,用一手玩鸽子的伎俩救欧秀珍下山时,感激黑面虎的大方成全,留下的一件信物——就是黑面虎亲手用海鹞子的飞刀削去一弧的大洋。当年杨宣成感激之余曾有话说,若是日后黑面虎有所差遣,持此物来,他必有报答。

  而今物是人非,黑面虎早已去世数年,这块缺了一弧的银元却被磨得越发锃亮。杨宣成睹物思人,想起黑面虎对自己的传功之恩、对父亲的扶灵之恩,以及当年在山上要自己与木桦结拜兄弟时所说的那一番话。他终于叹口气,将心中那股厌烦之气强压下去,转头望向河面,不再言语。

  木桦自然看得出眉眼高低,笑道:“你先忙去吧哥,打虎还要亲兄弟呢,我知道我有难处的时候你一定会帮我的。”

  木桦挥挥手快步走远,杨宣成看着他的背影眉头紧皱。这真是一个刚十八九岁的大孩子么?比起他自己这岁数刚做巡警时的表现,差别如天上地下。木桦说话环环相扣滴水不露,做事周密详细直指要害,这两年来他是在哪里被什么人调教得如此成熟可怕?他又是受了多少自己想象不到的委屈与磨难,才有了今天这副样子?

  杨宣成越想越觉得心慌,不知道木桦要惹出什么麻烦,或者拿出什么难题来要自己帮忙。

  这件事情在杨宣成心里翻来覆去地思虑了一整天,回到家里也有些魂不守舍。惜缘见他回来,先倒了热茶,再将菜盘上扣着的大碗掀开,露出还热乎的炒萝卜丝和煎豆腐。杨宣成洗了手道:“不是说了好多次么,别等我,你先吃。”惜缘在旁边并不拿筷子,却轻轻碰了碰杨宣成的手肘,在桌面上推过来一个小物件。

  杨宣成侧头一看,是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泥娃娃,这小泥人白白胖胖的,脸上还一边有一个小酒窝。他再抬头看向惜缘,只见她面色羞红,眼神中却露出颇为自豪的喜悦来。杨宣成把筷子一扔,拉住她的手问道:“有了?这是从天后宫请回来的?”惜缘轻轻点了点头。

  杨宣成腾地站起,手足无措地在厅堂里来回走了几步,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兴奋心情。他回过头来坐在惜缘的身边,将她消瘦的肩膀用力揽入怀中,脸颊贴在她的秀发上不住摩挲,伸手小心翼翼地抚着她的小腹欢喜道:“媳妇,你真棒,你真是太棒了。”

  惜缘笑着挣脱出来,举起双手认真比画着:我丈夫才棒,你是最棒的大英雄。

  两人相拥在一起温存许久,惜缘要他给未来的孩子取个名字,杨宣成凝神想了好久,想这孩子将来一定是能远超他父亲的大人物,一定是能生活在远比他父亲现在更好的世道,将来无数的光彩与荣耀都在前面等待着他,他一定会比自己更加幸福。想着想着,杨宣成忽然想起在躲避便衣队暴乱的那夜,欧秀珍对他提到过的“我真希望有一天,我们能一起生活在一个人人都可以为自己做主,人人都可以做想做的事的时代”。

  “就叫杨好时吧,让他能生活在一个好的时代里,不会像他父亲这般的艰难,这般的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