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斜单鞭(9)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6-06 17:35      字数:4463
  【陆】

  入青帮要大开香堂,大张旗鼓地拜师、收徒,但此时非彼时,王文德只是写信将事情简单地知会帮中同辈与高辈长老,邀请了三四位好友前来观礼,就在自家的小院中举行了收徒仪式,将杨宣成收为自己的关门弟子,并声明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事,要安心闭门养老。王文德当着在场诸人的面,手抚杨宣成肩膀道:“当天码头门口那香堂我也在场,袁门三千手下,不及徒弟你一人啊,好好做吧。”杨宣成这也就名正言顺地坐上了刘家码头大把头之位。

  这大把头一旦上位,就是码头上说一不二的当家人,也是刘门一系的新统领。不但原来门下的宝局、赌场、烟馆主事纷纷来道贺,门内的师兄弟们来助威,天津城西头原刘广海地盘内的生意铺面、各行营生都送来了花红酒礼,更有不少另存心机者,也递过来各式各样的请柬,要请杨宣成吃饭,好“共商大事”。就连当年巡警局喊他“那个谁谁谁”的白警长,也特地送来一份厚礼,和一张请他赴宴的请帖。

  对于这些,杨宣成一律客气相待,只收酒礼分给兄弟,却决不参与任何应酬。一来这是非常时刻,他不愿给暗中怨恨并窥伺他的人以机会;二来师兄刘广海还在狱中,他不愿做这些令人齿冷的事情。

  这边安稳码头的诸多事情一一在做,监狱那边却传来不好的消息,有风声说有人出高价,意图要刘广海死在监狱里。这消息一传到码头,就像在油锅里泼了碗凉水,将所有人的情绪都挑动起来,大家围住杨宣成,吵吵嚷嚷地要去劫牢救人。

  杨宣成止住大家的呼喝,转身一个人面向海河低头沉思不语,时间一长,有的人按捺不住,恨恨道:“不管怎样,我都不能让海哥死在牢狱里,大不了拼了这条命去!要怕死的,就别来码头混!”

  杨宣成转过身来点头道:“我也不怕死,但咱们更不能让海哥死,你们要是真去劫牢,那就是造反的大罪,放在哪朝哪代都是要杀头的,就算把他劫出来,也是个全国通缉的结果,那样才是害了海哥。”

  杨宣成目光冷峻地扫了诸人一眼,先将人都遣散了,只挑选几个亲近可靠的人留下道:“人多嘴杂,我现在给你们每个人派一件事,做好了有功,做坏了有罚,走漏了消息就直接把自己的脑袋提回来吧。”

  诸人纷纷点头,表示愿意遵命而行,杨宣成用手一一指点:“你安排人想法子带着银器进监狱,和海哥关进同一间房里,保证海哥饮食安全。你去打听狱警的家眷在哪,带着大洋上门去找,直接明说海哥若活他们一家平安,海哥若有变他们一家全都陪葬。你去找小报记者把这事捅出去,花钱让他们大造舆论,就是要嚷嚷得让谁都知道,让对方不敢下手。”

  分配停当了,杨宣成叹口气道:“住在那里也不是办法,咱们得把人弄出来啊,找保人吧。”

  当保人并不简单,要有头有脸,有身份,在警局那边说得上话,而且有名望,让人尊敬,还得不怕得罪袁文会。这四条加起来能符合条件的人还真不多。杨宣成正为人选着急的时候,却传来了令他大吃一惊的消息:刘广海越狱了!

  按照警局的说法,是半夜四点多的时候,贼人从后院用特制的飞爪爬过铁丝网,因为刘广海颇受优待,因此没入死囚牢,也就没有电网守护。贼人是用肉包子药翻了狗,又用迷香弄昏了警卫,这才潜进牢房。同房负责保护刘广海的兄弟身手不弱,却没提防来人擅用飞刀,一刀正中咽喉,才让来人劫走了刘广海。

  同房兄弟的尸首抬了回来,飞刀被拿下来摆在一边。杨宣成先安排了专人负责给死者办白事、安抚家属,接着手捏飞刀仔细端详起来。这柄飞刀锋利却制作粗糙,刀柄似乎是手刻的,看起来总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杨宣成琢磨着警局传过来的消息,肉包子、迷香……这也不是码头上人惯用的伎俩。

  就在这时候,索三和于短腿大张旗鼓地又跑来要搜查,说是杨宣成派人劫走了刘广海。杨宣成苦笑之余耐心解释,两人却死活不听,非要进码头去搜。就在杨宣成面色阴沉,跟着放出狠话的时候,旁边一家当铺的小伙计战战兢兢地跑过来说,刘广海把电话打到了他们铺子里,要杨宣成和袁文会的狗……袁文会手下的大爷们一起去接电话。

  这让在场诸人大吃一惊,半信半疑地走进了当铺,电话那边果然是刘广海。他先嘱咐杨宣成几句,接着将索三骂了个狗血喷头,让他转告袁文会说自己去了香港,剩下天津这块地方让他可劲儿地折腾吧,大家山水有相逢。索三气愤地摔了电话而去,杨宣成却抱着只剩“嘟嘟”忙音的电话眉头紧皱,一个人沉思了半晌。六顺儿走上来悄悄问道:“杨哥,香港在哪啊?是跟塘沽港挨着么?”

  杨宣成叹口气挂上电话道:“远着呢,远出去几千里呢。”之前即使刘广海在牢里,他都没什么可怕的,因为即便有事,大哥至少还在身边,还能看得见,只不过去看他要稍麻烦些而已。但这次刘广海忽然远走南洋,猛然间就像抽走了他一直依靠的柱子,让他从心里感到一空。

  杨宣成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独自面对强敌,独自面对江湖的时候,而眼下却是刘家码头甚至刘门最危险的时刻,重重危机,要全凭他的一己之力承担。杨宣成走出门来,仰头观天,将目光放在极远处,只见一片深不见底的蔚蓝色。他长叹一声低声道:“如今的江湖,安稳不下来了。”

  那么多江湖传说都是唯恐天下不乱,唯乱才有戏可看,各路的看客才会舍不得把眼睛挪开半秒。但人这一辈子活着却是图个萝卜白菜保平安,其实很多时候人一辈子追求的,还是安慰、安稳、安心、安宁的那个“安”字。

  傍晚时分,杨宣成想自己找个地方喝点酒舒缓一下心绪,走着走着随意地一侧头,却骤然发现街对面匆匆走过去的一人,极像当年九峰山上黑面虎座下四梁八柱里的四当家海鹞子。杨宣成脚步一顿,心中瞬间想起一件往事,就是当年他第一次上九峰山说动黑面虎释放肉票欧秀珍,下山后被憋着要找他出气的少当家木桦追杀。

  当时木桦举着甘蔗刀要砍他被按在石墩子上的手,是同今天一样的一把飞刀疾射而来,贴着手背插进砖墙,护住了他的右手。是他!就是这个在索三火并九峰山时,重伤坠崖不见踪影的海鹞子!杨宣成急忙转身,盯着他的背影就跟了下去。

  跟人是一门大学问,有三两步就跟丢了的,也有走过半座城也甩不掉的,这功夫全在眼上。跟得太远容易丢,人家拐个弯或脱件衣服就能甩掉你;跟得太近则容易跟“醒”了,即被对方发觉。你死盯着他不行,有功夫在身的人会有一种强烈的第六感,对敌视的目光非常敏感;你不盯着他看也不行,一转眼的工夫他就能用出来五六种甩脱你的法子。

  所以杨宣成的独门法子是跟人看腿。每个人的身材可以相似,但因习惯不同,职业不同,所以走路的姿势也不相同,这个不同就在重心、步法、姿态、关节变化上体现。而且看腿的另一大好处是,他再变换衣服伪装,终究不能当街脱裤子吧。

  杨宣成跟着这两条忽快忽慢、时走时停的腿来到南门外一家饭馆。这是一家饭铺,屋檐下探出三尺多长的遮雨棚,门扇敞开,从外面老远就能看得到里面,当然从里面也能直接看到外面。杨宣成在街对面侧身坐了,随便点了些吃食,就盯着饭铺里面看。

  海鹞子似乎是来这里会见什么人,他坐在一个瘦高人的对面,对他说了些什么,那人戴着帽子低着头,又被海鹞子的身子挡住,一时看不清面孔。杨宣成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耐心地等着,片刻后海鹞子起身离开,就在他起身、对面男子抬头目送的一瞬间,杨宣成一眼看见这个坐在饭铺里等着海鹞子的,竟然是之前负气离家出走的结义兄弟、黑面虎的义子木桦!

  这一下即便杨宣成再有不动声色的忍耐功夫,也失态愣在了当场。木桦竟然还活着!一股暖流自杨宣成心里涌起,直扑眼角。老天有眼,在自己渐渐形单影只、孤独寂寞的时候,将结义兄弟给他送了回来。杨宣成眼眶温润,几乎就要跑进去抱住这兄弟,想好好问问当年他扔下一句话后出走,这几年都去了哪里?都遇到了些什么?

  而饭铺里的木桦也在这一瞬间发现了面朝这边,神色惊诧而欢喜的杨宣成。他一愣之下,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坐下吃了两口菜,观察了一下左右无人注意,这才缓缓站起,要招呼小二结账。

  就在此刻,于短腿带了六七个人“噔噔噔”冲进饭铺,各占位置将木桦的去路截住。于短腿狞笑道:“小子,跟了你一整天啊,在这消遣?走吧,爷给你预备下好地方了!”

  杨宣成急忙要起身相帮,却见木桦朝自己这边暗暗摆手。木桦将帽子向前压了压,用一口东北语调答道:“这位大爷你是看岔了吧?我可不认识你们,在这旮也没亲人。”

  于短腿挥手道:“去给我捆了!”

  手边一个胖子上去就抓木桦的脖子。木桦口中告饶,却后退半步接手一拧,拿住胖子的手腕将他拧得背朝自己,接着一脚踢中其膝弯令他背跪在自己身前。袁门众人纷纷呼喝,要木桦放人,同时朝前逼近几步就要上来围殴。只见木桦不再吭声,右手从腰后摸出一把细窄的匕首来,一刀从胖子右肩锁骨处刺下去,胖子一声惨叫,右臂便软绵绵地垂下,却是手臂大筋被木桦一刀准确地刺断。

  众人见血就要上扑,木桦左脚踩住胖子小腿,左手拉起胖子左臂高举,右手横握匕首在胖子手腕上抹了一下。这一刀就割破了胖子的手腕动脉,血花飞出几步远,喷了扑上来的袁门打手一脸,对方慌忙伸手抹血,连退几步。胖子一声惨号,奋力挣扎,木桦神色平静地目视众人,手持匕首来回几下,拉二胡似的在胖子手腕上又开了七八条口子。胖子手臂处伤口喷血犹如泉涌,木桦竟不动声色地将这喷血的胳膊当成了水枪,冲着对面冲过来的人左右晃动,用血水逼得于短腿等人连连后退。

  昏暗灯光下,胖子满脸痛苦,表情狰狞,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血水喷洒在地上的声音犹如雨打残荷,一时间屋内众人无不毛骨悚然,稍远些地方围观的闲人们,有的已经开始呕吐起来。再过得几弹指间,胖子的惨叫声渐弱,变成含糊的呻吟声,喷涌出来的血花也逐渐势弱,圆圆的脑袋无力地垂在了胸前。

  此时木桦与袁门打手们之间的地面上都是暗红血液在流动,这场面伴随着痛苦的呻吟声和扑鼻的血腥味,使得方才还是一团和气的小饭铺子,此时已如阿鼻地狱一般,就连见惯了场面的于短腿也两股颤颤,几乎不听自己的使唤。

  这一下诸人都被震慑在当场,倘若一刀捅死还落得个痛快,像这般落在木桦手里任他宰割,这是活活疼死。袁门一众打手只觉牙根发酸,两腿沉重,谁也不敢贸然上去被他切成第二把水枪。

  木桦左手放开,任胖子栽倒在地上自己的血泊中,右手收了匕首从衣袋里摸出一条手帕,擦净了手,扔到胖子身上,转身从饭铺的后面跑出去。直到他跑走了小半天,于短腿等人仍站在原地,面露惊恐,只顾相互乱看却不敢追出去。

  这不到半盏茶时间的场面变化,给杨宣成带来的震撼简直难以用言语描述。木桦面对强敌先是示弱以麻痹对方,然后果断抓住机会拿住人质,接着决不废话直接出手,出刀精准更兼狠毒,吓住诸人而后顺利逃出。

  这思虑周详、神情镇定,又面色冷酷、手法老辣的杀手,还是当年那个带着他在利顺德大酒店找厕所,出主意撺掇他混跤场、闯码头的大孩子么?还是那个没等到黑面虎下山会哭,听到了反水噩耗之后马上翻墙出去找罗公子拼命的那个木桦么?杨宣成呆坐在桌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