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节
作者:中庭有嘉树      更新:2022-06-08 02:53      字数:5750
  第二天。

  商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朱天赐,看着朱天赐脚下的两个孩子和一个女儿,双目无神。

  之前的话如同一记重拳把商人砸晕了,不等他醒悟过来,门外就响起了剧烈的撞门声,大街上几百人发出了齐声呐喊:“奉旨捉拿伪明细作!”

  兵丁的怒吼声和百姓的哭诉声顿时想起,商人的脸色已经发白,随后瘫软在地上,朱天赐摇了摇头,他看着商人说道:“没能够替你保存宗族香火,我有愧。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这话如同闪电一样劈中了对面的石头人,石头人立刻从石化状态恢复过来,立刻跑到墙边一个小石桌子旁边,拿着一把小刀。

  朱天赐看着商人手里拿着刀,看着刀尖,只看见刀抖动德越来越厉害,朱天赐只是冷眼旁观,他斜靠在一棵树上,双臂环抱,看着商人的眼神只有怜悯:“省一省力气吧,我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我只想要和你说一声对不起,仅此而已。”

  大清士兵已经轰开房门,商人冷笑一声,深吸一口气,手中也终于不再颤抖,他惨笑着反握手上的刀,一把割下自己头上的鞭子,轻蔑和不屑地甩在朱天赐的脚下:“叛逆,拿去吧,你的狗辫子!”

  说完,商人的右手就无力地垂下,手中的小刀也无力地跌落在地上。他昂首肃立走过辕门口,走过朱天赐面前时,嘴唇一阵蠕动,一口浓痰立刻吐到了树边人的脸上,一边轻蔑地说道:“叛逆,不得好死!”

  朱天赐本来就无动于衷,依旧双手环抱,任由唾沫从脸上滑落到到嘴角,随后头一歪,唾沫就滴落到地上:“我本就是大明的叛逆,还受了你两饭一婢之恩,这样要是能够让你舒服一点,我也确实该受你这一口,你若是不尽兴,大可以再吐几口。”

  本来还鼓着嘴巴的商人一听了这话,顿时目瞪口呆,他张大了嘴巴,良久之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寂寥地叹了一口气走到朱天赐的身前,低声说了一句:“但愿你不会后悔。”几个如狼似虎的满清士兵立刻跑了过来,反剪双手压住商人,不管如何痛苦,商人自始自终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任由满清士兵把他拖走。

  顺着那商人的方向看去,一队男女老少都被绑着绳子串成两列,一个满清士兵拿着一个婴儿准备往下摔,而那名士兵的脚下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正拉着满清士兵的腿苦苦哀求,然而那满清士兵咧嘴一笑,正当朱天赐准备看别过头的时候,身边突然响起一道略带敬意的声音:“大人,吴大帅有请。”

  朱天赐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脸上的唾沫已经干了,自嘲一般笑了笑:这大概就是唾面自干吧。

  走进吴三桂的屋里,朱天赐看见吴三桂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也没有说什么其他的,就把一张关防给了朱天赐,看见朱天赐还有一些疑惑,就说道:“这是给你的赏赐。”

  朱天赐连连说不敢,随后攀谈了几句,又扯到那个商人的头上。根据吴三桂的说法,商人打死不说什么情况,问朱天赐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他开口。

  朱天赐知道这是吴三桂对他的试探,于是说自己可以过去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把这个家伙嘴里的东西套出来,让大清一统的锦绣华章早点出世。

  来到牢房,一个十字木架子立在潮湿地牢房中,几只老鼠听见了动静“吱吱吱”叫了几声,就跑进了老鼠洞。

  “别来无恙?”朱天赐平静地说道,只是眼睛有一点儿发红。

  “乱臣贼子,不得好死!”那商人用尽力气继续说道:“叛逆何不速速杀我,成全我这一片赤胆忠心!”

  朱天赐眼睛越来越红:“休想,我不把你嘴里的东西套出来是不可能放过你的!你还想为伪明尽忠,不可能。”

  随后朱天赐落下了几滴眼泪:“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商人用眼睛盯着朱天赐,满满的都是忠贞,只是嘴里大声说道:“你这叛逆,居然还从贼!我就是死了都要变成厉鬼,全家都会变成厉鬼,绝对不放过你!”随后商人压低声音,只是声音有着无尽的疲惫:“家族香火,拜托你了,我曾立下誓言,脚不踏清土,头不戴清天,如今却还是如此,我有辜负高皇,辜负父母,更辜负大明。”

  “我已经同夔东诸将达成协议,文督师也已经在秫兵厉马,如今重庆已下,不久之后……”朱天赐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指着商人,声音出离地愤怒:“尔岂不知道天命在我大清?岂不知道顺应天时?为何不知道顺应天时辅佐明主建立不世功勋?”

  商人听见这话,原本三分之二踏进鬼门关的脚步突然又退了回来,他盯着朱天赐说道:“我家三百年世受皇恩,才有今日,岂能为区区功名利禄而背叛?”

  随后他低声说道:“我自昆山屠城以来,只是一介孤魂野鬼,苟活人世间,不过为了心中执念——我要给昆山百姓一个交代,我不能顶着鼠尾辫看我的父老乡亲们!事到如今,也差不多了,也该去地府见阎王了。若明土复靖,莫要忘记告诉我,我也好叩谢太祖皇帝,不枉我生为大明之人。”

  朱天赐眼泪再也止不住留下来:“可是,这样真的值得么?本来就不应当如此的,你还可以看看,大明的好河山的!”

  商人本来有一点儿苍白的脸色涌现出一丝不自然的潮红,他看着朱天赐说道:“我何年死?昆山屠城已死矣!我既然留了辫子,就愧对列祖列宗,见家长父老也无颜矣。又有什么理由去看这大明的大好河山?”

  朱天赐悲声道:“可是……”

  商人勉勉强强笑了笑,只是嘴角不断流出鲜血:“我出去了,你怎么办呢?我已经看出来了,大人你是大人物,我是知道的。能够身先士卒,这是我没想到的,这一点,你们相同。只是你背负的更多,这我知道,所以我就在这里,我若是走了,何人来承担?你又怎么出去?这一切还是让我来吧,只是可怜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了,我连累了他们。”

  朱天赐已经泣不成声。他知道那些家眷都是商人自己的亲戚,但是三个孩子都被掉包。

  商人继续说道:“我的孩子都出去了没有?是否安好?”

  朱天赐知道这商人最后还是念及自己的传宗接代,这也是人之常情,中国人最重传承,无论是自先秦之宗法自明清之宗族,从史笔之宏伟自野史之趣谈,都能够体现出这样一种传承关系。

  朱天赐说道:“已经出去了,非常安全。”

  商人听了之后,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他对着朱天赐说道:“如此就再好不过了,生事毕矣,死事无关风月一抷黄土就好。”

  随后商人瞪大了眼睛,嘴里吐出一口鲜血,他仰着头念出了一首诗:

  “别驾潇洒酒中狂,临危不屈项果强。”

  “虬髯铁面周职方,嚼齿骂贼肉飞扬。”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望侯王!”

  “一腔热血犹珍重,不向夷狄效此身!”

  ……

  ……

  “本兵,那个林梧山如何?”吴三桂说道。

  一边的洪承畴眼睛将开未开,似乎昏睡过去,但是嘴里的话却没有停:“士铭,你出来说一说你的看法。”

  一个年轻的士子很快就出来了,此人面冠如玉,交领白袍,腰间佩一红带皂靴。缓步走来立于洪承畴身边。若是朱天赐在这里,肯定能够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就是他之前交谈过的那个士子。洪承畴看了一眼洪士铭,心里感慨:还是自己圣眷优厚,能够把自己的儿子带过来,而不是被放置在北京城。

  洪承畴挪了挪自己的身子,头也不抬就说道:“士铭,说一说你的看法罢。”

  洪士铭恭恭敬敬地说道:“是。”随后放下手中的书卷侃侃而谈:“我认为,这林梧山必定是细作!”

  洪承畴头也不抬说道:“何以见得?”

  洪士铭眼睛里放出自信的光芒:“其一,时间出现得太过于巧合,为什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这个时候出现,而且正好是焚毁东川烽火台的时间!”

  “继续。”

  “其二,我曾经同他谈过话,问过具体的细节,包括地理山川,他都知晓,但是这才是最可疑的,因为一般人根本不会记得如此清楚,尤其是他只不过是一个千总!”

  “总会有一歪的。”

  “泰山莫着急,还有两条道理。”洪士铭笑了笑继续说道:“还需要知道的是,我看他虽然有行伍之行,而且还有几个兵丁跟着他们,但是!”洪士铭眼神凛凛地看着吴三桂:“他的兵丁与其说是亲兵,不如说是死士!他本人与其说是千总,不如说是将胆,不如说是一军主帅!”

  洪承畴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眼前的儿子,心里面还是非常高兴的,如此大的年纪能有如此见识,怕也是不多见了。他继续说道:“不错,但是如此,并不能够确定他就是细作。”

  “这就是最后一条了。”洪士铭寻了一个凳子自顾自地坐下:“前几条不过是揣测,而最后一条才是重点!从东川到昆明,可以发现他的路线是非常正常的,而且需要知道的是,他们的关防也非常正常,甚至官印都正常。”

  “但是!”洪士铭继续说道:“我能够看见他们眼睛深处对新朝服饰的厌恶,还有深深的敌意!然则,这也不是非常足够的理由!”

  洪士铭深吸一口气,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切:“这一切都要在这个东西上寻到答案。”

  洪士铭拿出来的是一个小小的东西。

  这个是朱天赐写出来的纸条。这个是朱天赐平常时候写着玩的,他想要让别人看清楚自己的字,肯定是要写得端正。按照他之前的那些字,虽然看得清楚,但是还是需要练习,尤其是对那些粗通文墨的将士们来说。

  洪承畴看着自己的儿子,考虑到一边的一边的吴三桂,洪承畴说道:“你解释一下。”

  洪士铭甩了甩自己心爱的辫子,对着吴三桂说道:“见过吴大帅,在下斗胆一问,不知这字体吴大帅你可曾见过?”

  吴三桂低垂着头看着送到手里的纸条,只觉得这字迹非常漂亮,遒劲有力,也是颇为欣赏:“确实不曾见过。”

  “不曾见过就对了。”洪士铭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书法之道,取之百家,尤其是这种自成一派的书法,更是需要容纳百家之长,取其精华,容自身之书学,以求其自成一派!然而这就是问题了!”

  “那个地方能够博览众长?哪个地方能够有这么多的书法作品供他来临摹传阅?我还从里面看出来宋人的书法,还有姜逢元的书法神韵!岂不闻,姜逢元曾为太子老师傅乎?”

  吴三桂瞪大了眼睛,立刻下令让左右追上朱天赐,同时发布命令让周围戒严。现场顿时乱起来,人马调动非常频繁,而洪士铭有点担心自己的父亲,就和吴三桂说让洪承畴进屋休息一会儿。吴三桂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加上捉拿朱四太子的事情紧迫,而且看见洪承畴倦容已显,自然连连应允。

  却说回到了屋子之后,洪承畴坐下之后对着洪士铭说道:“你还有什么需要给我说的么?”

  洪士铭笑着说道:“果然瞒不过泰山大人。”随后洪士铭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其实我还有最后一条没有说,之所以认为他是朱四太子,实际上只是因为我我能够看相。”

  洪承畴躺在椅子上默然不语,闭目养神。现在他已经不再想什么自己能不能洗脱骂名了。反正自己也是快要入土的人,骂名、英名也好,到最后不过是成了棺材里的一抷黄土,到头来谁还能够在乎自己。现在他在乎的是我大清能不能固本深根,牢牢地把整个中国控制在手中。

  他已经对自己的名声不抱希望了,他也知道自己被天下人唾弃咒骂,他也知道自己在历史上肯定得不到什么好评价,甚至就连他的满清主子将来都不会讲他的好话。

  至于什么“维护祖国统一”、“顺应历史潮流”、“促进各民族文化大融合”之类的美誉,洪承畴还不懂这些名词,就算懂,做梦也不会指望能够扣到自己的脑袋上。

  至于家乡的故居,现在连洪承畴的亲生母亲和嫡亲弟弟都拒绝回去住,连亲人都鄙夷洪承畴到这种地步。

  他更不会想到有那么一天,这种人人路过都要吐一口唾沫的地方,竟然有人会把它建设成爱国主义的教育基地。

  既然被世人骂得这样惨,洪承畴就下定决心要帮着满清建立一个万世不拔的基业,若是中国都被满清鞑子世世代代统治,去过全中国到处是鞑子奴才包衣——那你们又能够比我强到哪里去?

  一边的洪士铭继续说道:“确实是如此,面有紫薇之相,遇事不慌不乱。更得知,这时候正好,偏偏焚毁之后他就出现,更不用说现在了。”

  “那依你来看,吴三桂能不能抓到那朱四太子么?”

  洪士铭老老实实回答道:“不能,因为他来这里之前肯定已经想好了对策。”

  听完了洪士铭的话,洪承畴就让他退下了,与其这样分析,还不如推敲一下接下来的作战计划。现在的大体方案没有什么问题,眼下很快就要帮助满清鞑子拿下全中国了,马上大家就会一起当包衣奴才了,马上就不会翻身了,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什么纰漏,给别人留下反抗的机会。

  想到这里,洪承畴不疲惫了,也不想睡了,连忙来到一间小屋子里,仔细推敲作战计划。

  ……

  ……

  而在兵站里,朱天赐和其他几个人正在准备突击路线,现在他们在一处营地,这正好是吴三桂的大营,里面存放了非常多的武器和兵刃。

  他们之所以来到这里,完全是因为之前吴三桂见朱天赐是一个人才,就收了招揽的意思,朱天赐也就顺着他的意思说自己需要兵甲之类的,然后朱天赐就来到了这里,原本来到这里还有几个人跟着,可是朱天赐直接把他们解决掉了。

  仓库非常大,里面分了非常多的区域,比如存放火铳的,存放盔甲的,甚至还有存放火药的。他们点着灯笼,看着琳琅满目的东西,朱天赐叹了一口气——这些东西断然是不可能去留给吴三桂的,只能够把他们炸掉或者焚毁。

  然而朱天赐发现,旁边的几个人都非常眼馋这边的铠甲,朱天赐也就让他们每个人选一些铠甲,然后拿一些武器。

  几个人选好了铠甲之后,朱天赐打开一个仓库的大门,大门很厚重,几个人一起用力才把大门给推开。打开了大门,里面瞬间涌出一股硫磺味,几个打着灯的战兵掩护着,他们用手护卫着朱天赐往后退,自己在前面。

  这里不但有永历朝廷留在这里的各种火药和武器,还有吴三桂从江南和北方运过来的各种战略物资,都堆放在一起。

  “你们不用惊慌,不碍事的。如昆,承昭,你们把那些棉花拿过来,放在这旁边,待会儿我们就要放火。我们拿不到,绝对不可以让吴三桂得到。”

  几个人立刻听着朱天赐的嘱咐,把周围布置了一番。他们走到一座挡风墙后面,把这些火药搅拌均匀,同时倒出来往后延伸出一条长长的黑色引子,引子的尽头就是仓库。

  朱天赐看着还有一些不放心,又从边上的仓库里拿来两袋火药,在引子上面厚厚地铺了一层。

  “朱先生,可以了么?”岳如昆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