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作者:四锦      更新:2022-06-08 23:32      字数:3967
  第十一章

  我独自品酒尝糕点,凤司铭在旁侧看书,一时无话,只剩翻书时纸张的摩擦声。

  半晌无声,我以为凤司铭看着书睡了过去,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正看着花园里。大约是感觉到我在看他,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片刻又转头看向花园,像是在走神,缓缓道:“阿晴,我派人将你送去瑶城,可好?”

  可好?我也不晓得何为好何为不好,然就目前的状况来说,这自然是最妥当的,我点头,轻声嗯了一声。希望我从未谋面的外公还记得他有个离家的女儿。

  谈话没再继续,我们起身去用早膳。

  小白萝卜大约也晓得了我要走,一整天一直在缠着我,因此我便陪了他一整天,陪他放风筝,给他讲故事,午膳时还下厨给他做了他最爱吃的醋溜白菜。

  凤司铭今日格外的忙,连午膳也没能过来与我们吃。我便又炒了两个素菜,放在两个精致的小碟子里,命人给他端到了书房,希望他可以抽空吃上一些。

  在这里的最后一日竟过的飞快,日头渐渐西斜,一勾弯月挂上天,小白萝卜神秘兮兮的拉上我,一路走到园子里。

  园子里所有的灯都被点上,一路昏黄的烛光,一直亮到湖心亭。路两旁的灌木丛里,有萤火点点,原来不知不觉间已是四月末,春日已尽,芳菲已尽。

  不知何时凤司铭已站到我旁侧,他仍旧一身月白锦袍,仍旧未将发束起,漆黑的瞳仁映着路旁的烛光光华流动。看到我与小白萝卜,他的眼角染上笑意,站到我俩中间,表情十分自然的牵上我俩的手,信步到湖心亭。

  凤司铭的掌心有些微凉,却让我脸颊燥热起来。直到坐到石凳上,我都仍然有些恍惚,赶紧抓起一只凤爪啃了起来,打算压压惊。

  却听到身旁满含笑意的声音:“阿晴,你这便开始了么?”

  我看着自己满是油的手里还抓着凤爪,噎了噎,赶紧抬头赔笑:“你俩也赶紧着吃吧,唔,这凤爪真好吃。”

  小白萝卜也抓起一只凤爪,用嘴撕下一块肉,一边咀嚼还一边嘟囔着:“就知道你会爱吃,这可是哥哥请醉仙楼的大厨来府里做的。”

  他声音放的小,却抵不住我耳朵尖,他的嘀咕我一字不漏全收到了耳朵里。我怔了一怔,便又低头继续我的啃爪子大业。

  因着明日还要起早赶路,凤司铭没再同意我喝酒,只让我与小白萝卜眼巴巴的看着他自己喝得畅快,于是我化悲愤为食欲,与小白萝卜将一桌子菜吃了个七七八八。

  凤司铭便一直安安静静的看着我与小白萝卜吃的欢快,偶尔看到我俩抢个鸡腿或者是抢个肘子,便无声的笑笑,并不多言。

  凤司铭看我们我吃完了,起身道:“阿晴,我再吹一曲萧赠与你罢,你要与我合奏么?”

  刚刚吃饱,我懒得动,也想更好的看上一看凤司铭吹箫的样子,于是摇头道:“你吹罢,我看着便好了。”

  他也不多言,双手执萧,置于唇边,便轻轻吹了起来。

  月满西楼,我与他合奏过的月满西楼。

  还是那支曲子,听起来却又如此不同,连小白萝卜都由一堆鸡骨头中抬起头来,有些犹豫的看着我道:“晴姐姐,你会回来的罢。”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凤司铭已经放下玉箫,走过来,揉了揉小白萝卜的头发,道:“她不会回来了。”

  我有些发怔,想反驳又不知该说什么。

  “等我们回到东渊,会将她一起接去的。”凤司铭接着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渺远,我想我不是在做梦,他的确在说话,而且在跟我说话,他说:“阿晴,你在瑶城等我,等我们到了邺城,我定会派人去接你,可好?”

  邺城,东渊都城。他会接我去那里,这是他,凤司铭给我的承诺。

  我举起酒杯,道:“说话算话。”

  他也举起酒杯,嘴角有笑意:“嗯,说话算话。等我。”

  我也冲他笑笑,一口饮尽今晚第一杯也是最后一杯桃花醉。

  我会等你,等你来接我。

  然后告诉你,我心底的秘密,我,大约喜欢上你了。

  ——

  我得庆幸今晚没有喝醉,不然连包裹都来不及收拾。其实也没什么东西,然比起我与母亲逃往的那次,如今我带的东西已经不算少了。

  母亲的骨灰罐。母亲生前心心念念想要赶回瑶城,我想如果我能将母亲的骨灰成功带回去,于母亲而言,也是一种安慰罢。

  一支玉簪,一把古琴,这是我的念想。

  还有一些住进府中才添置的衣物,也需要带上一些。

  将包袱打理好,我便和衣钻到了被子里,今日一日都在忙,因此躺下片刻我便沉沉睡了过去。

  大约是我太累了,一晚上都在做梦,梦到母亲带着我成功的赶到了瑶城,她指着一座金灿灿的城池与我说“阿晴,你看,这就是母亲生活过的地方。”我觉着母亲握着的我的手是真实的,却不知为何我又晓得母亲已然逝去,因此我反抓住母亲的手,紧紧地握住。大抵我给母亲准备的陶罐有些简陋,母亲的手有些凉,母亲貌似也瘦了,握上去骨节分明,不似我儿时握上去的柔若无骨,也不似我们搬进冷宫后的粗糙,唔,看来母亲在冥界过的还不错。如此我便也放心了,展颜给了母亲一个大大的笑。

  这个梦境委实有些错综复杂,我陷于虚无中,我晓得这是虚无之境,却又感到真实,真实之间又总发生些出奇的事情,就同现在,我明明是与母亲站在瑶城跟前,握着母亲的手,却兀的听到凤司铭的笑声自耳边传来。

  眼前场景突变,瑶城反射的金灿灿的光突然变成今晚花园一路的烛火投到湖面的波光粼粼。我又听到凤司铭的许诺“我定会去接你”。我也终于顺利说出那句没敢说出的话“我会等你,等你来接我。”

  做梦就是有这样的好处,没说出口的话,在梦里你总可以一吐为快。

  有凉凉的物事贴上我的脸,像是那晚拂过的清风。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自然会去接你,你要乖乖等我。”

  你瞧,终归还是梦中,现实中的凤司铭没有说过这话,当然,现实中我也没有说出那话。

  脸上凉凉的物事像是手,摩擦着我的脸,沁凉,很舒服。我起了撒娇的心思,反正在梦里说的总是无罪,于是傻傻笑了一笑,道:“你要来接我,我便会告诉你一个秘密哦。”

  “原来阿晴还有小秘密,是什么呢?”尾音上翘,有意的哄骗。

  如果不是我如此心灵手巧,就该上当了:“说好了你来接我才会告诉你的。”

  是的,我有秘密,现实中都不敢告诉你,我有这样一个秘密。

  隐含笑意的声音传来:“那阿晴你要记着你说过的。”

  像是有人给我掖了掖被角,瞬间暖意更浓。

  “好好休息,明日还要早起。”

  听到这话我一惊,这不像是该在梦里说的话,随即又释然,梦嘛,离奇点也未尝不可能。梦境因着我这一惊,戛然而止,我翻个身,又熟熟的睡了过去。

  第二日秋月早早将我唤起,更衣时,秋月拿来一套男式衫子,说是凤司铭吩咐过的,今日要将我装扮成男子的样子。

  想来凤司铭要在太子眼皮底下将我送走也费了不少功夫,乔装打扮一下也更妥当,只是这衫子,我看着着实有些眼熟。

  “殿下大约是想让您扮作烨大哥样子,转移太子的视线吧。”秋月总是聪明伶俐,连凤司铭的心思都猜得差不离。

  梳洗时,我特意拿出白玉簪,吩咐秋月用这根簪子为我束发。从今后我都会时时戴着它。

  戴着它,等他。

  一切收拾妥帖,我转身去拿桌上的包袱,却发现包袱一旁放着几本话本子,是凤司铭书房中我还没来得及看的几本。

  我有些诧异的问秋月:“这也是凤司铭吩咐你拿过来的?”

  秋月看起来却比我还要诧异:“殿下并未吩咐这些,这不是姑娘昨晚拿过来的?”

  昨晚我拿过来的?昨晚践行晚膳后我便回到西苑收拾包袱了,怎么会跑到凤司铭书房去?自己想不出结果,倒不如稍后问一问这话本子的主人,于是我将话本子抱在怀里,留下了包袱中的女装,重新将包袱系好,往正门的方向走去。

  秋月适时的拦下了我:“殿下吩咐过,让姑娘去后门,马车已经候在那里了。”

  也是,我一个出逃的人委实不该太过招摇,因此我转身往后门的方向走去。

  马车确实已经停在门外,凤司铭就站在马车旁。我小步跑过去,拿出怀里的话本子,对他道:“我也不晓得这书怎么跑到了我的屋子里,你自己再拿回书房罢。”

  他将话本子重新塞到我怀里,又将我因小跑散到额前的碎发挽到耳后,才笑笑道:“你拿去路上解闷罢。”

  我又诧异了:“你不是说这话本子很珍贵?”

  紧缩的眉头瞬间松动,他似有些忍不住的弯了弯眼角:“既是珍贵,你便要将他们保护好了。”

  我被他笑晕了眼,想不起还要问什么问题,只讷讷的点点头,嗯了一声。

  他帮我紧了紧风衣的带子,嘱咐道:“以后晚上出门莫要忘了带上风衣。车上还有一个包袱,里面装了些男装还有细软。我会命人扮成你的样子由余枫护送从正门离开,此去路途大约会有危险,保护好自己。记着,你现在是个男子,叫余烨。记住了么?”

  他低低声音不急不缓的钻进我的耳朵,字字同巨石,重重落到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我一时忘了言语。

  寂静的后门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明显的气息不匀:“晴,晴姐姐,你等,等一等,等一等我。”

  是小白萝卜赶来了。

  我张开手臂,迎上他。他讷讷的趴在我怀里,半晌,才道:“晴姐姐……对不起,我,我起晚了……我给你带来这个。”

  他从我怀里起来,将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一个草编的蚂蚱。我听凤司铭提起过,小白萝卜缠着余枫要他教给他编蚂蚱,却一直没编成功,总是编成一团草,自然没编之前那也是一团草。想来这是他第一个成品。

  我抱了抱他,收好了草蚂蚱。

  一一道别完,我钻进车厢,余然驾车,马车缓缓驶离,只剩下小白萝卜一声声晴姐姐,越来越远。

  该来的总归要来,该走的终究要走。离开,是我的宿命,我逃不开。我始终没有掀开车帘回头看,我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如今显然那只是我的自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