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战骨(1)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6-09 08:47      字数:2863
  南宋绍兴十三年,抗金名将岳飞已经故去两年多。皇帝赵构正式向金国称臣,也已经是去年的事了。朝野上下,一片惶恐,主战的仁人义士被贬的贬,杀的杀。“还我河山”的黎民泪,虽然还在颊上未干,但人人都知道,那已是奢望。

  1

  七月初三,蜀中麻石镇的菜市口,薛大手在卖猪肉。

  麻石镇逢五一小集,逢九一大集,市集上生意最好的档口,就是薛大手的猪肉摊。每次小集半头猪,大集一头猪,薛大手带着个小徒弟,往往过不了正午就能卖完。

  “老板,给割块猪肉嘛!”

  “好嘛,你要好多?”

  “一餐饭能吃好多?”

  “你家里吃饭,哪个晓得!”

  “五口人,吃一餐……”

  “你莫跟我说几口人、吃几餐!你就告诉老子,你要几斤几两!”

  “好嘛好嘛!一斤二两三钱!割给我!”

  “唰”的一刀,薛大手已在客人话音未落的时候切下来一块肉,交给徒弟五伢子拿荷叶包好。

  “一斤二两三钱,十七个铜板儿!”

  “你都没称一称……”

  “少一钱,老子赔你一斤;少一两,老子把摊子都赔给你!”

  每次集上,这样的对话总要发生个四五遍。有人真的不信邪,去别的摊子上借了秤称一称,结果那猪肉的分量果然如薛大手所说,不差分毫。

  薛大手今年四十多岁,身形魁伟,膀大腰圆,整天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

  他总穿着一件青布坎肩,衣服浸透了猪油,肚子的位置上磨得发亮。他有一双巨大的手,手掌肥厚,指腹上满是一层一层的老茧,因为握刀太久,所以即使是休息的时候,也会自然地蜷成两个空心拳头。

  “师父。”忙里偷闲,小徒弟五伢子羡慕地说,“你这样的手,硬是要得!拿起切刀来,真像是生了根、长了眼!”

  “你才是发昏!”薛大手切着肉,随口教训徒弟,“切刀分肉,只晓得用手。”

  “不用手,难道要用头壳!”

  “用心!”薛大手粗声粗气地说,“和你说过好多次了嘛——‘要想切得稳,心头要安稳;要想分得准,心头要把准’!”

  肉摊上方的铁钩上,挂着一条条新鲜的猪肉。下方的肉案上,一排剁着三把刀,剔骨、锯骨、切肉,一律刀柄向外。

  薛大手握刀的手法很怪,是倒握刀柄,横着用刀。客人要哪块肉、多少斤,他一手握刀,凌空一推,铁钩上掉下的那一块,就一定是那一块、那么多。从不拖泥带水,更不需要补刀。

  “是嘛,是嘛!”五伢子很不服气,“道理哪个不会讲?”

  薛大手一年前来到镇上做猪肉买卖,五伢子在三个月前开始跟着他做学徒。可是难度在于,薛大手讲起用刀的方法,却从来就只是那么又稳又准的两句。

  “师父,咋样才算心头‘把得准’嘛?”

  薛大手愣了愣,看看摊前的顾客,想要解释,却到底没有开口。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风吹云动,整个阴了下来了。

  风里渐渐有了土的腥味,天边也隐隐可见电光闪烁,像是要下雨了。赶集的行人脚步加紧,最后几个顾客买了肉后,匆匆离去。

  “收摊喽!”旁边卖菜的老许一边收拾,一边招呼薛大手,“大手,还不收摊?眼看就要落雨喽!”

  “可是我还有半口猪,咋个办?”

  “……反正要落雨喽!”

  老许将菜装进了两个大筐,用扁担一串,挑着走了。

  五伢子眼巴巴地看着师父。

  “还没到中午,落个啥子雨嘛!”

  薛大手嘟囔着,从腰间摸出一枚磨得锃亮的铜板,丢起来一接,捂在手里。

  “咋个说?”

  五伢子早就习惯了师父大事小事都抛铜板才能决定。

  薛大手小心翼翼地抬起左手,右手掌心里的铜板,是个正面。

  “老天爷喊我们不许走!”他把铜板拈起来,吹了吹才掖回腰带里,“卖了这半口猪,管他落不落雨。”

  2

  大雨倾盆。

  又粗又密的雨线从天而降,地上、房上都溅起了半尺高的水雾,天地间一片喧嚣,这种时候要是还有来买猪肉的人,才见了鬼。

  幸好薛大手的肉摊是个竹棚,总算还有个遮挡。五伢子摇着头,叹着气,独自站在肉案后,对着那半口猪比比划划地练刀法。

  薛大手搬了把竹椅到棚檐下,脱了鞋袜,将双脚探进雨里。

  雨水清凉,淋在他的脚上又痒又爽,四处空空荡荡,迷迷蒙蒙,仿佛与世隔绝。

  五伢子在在后边嘀嘀咕咕地念叨着口诀。

  薛大手望着檐前冲下的水柱,不知不觉,五伢子的声音好像又变回了那个人的声音——在那一片挥之不去的厮杀声、金鼓声、号炮声中,那个人的声音听起来也是那么温和。

  “要想杀得稳,心头要安稳;要想斩得准,心头要把准……”

  薛大手举起自己的双手,却看见那一双本应稳如磐石的手在微微发抖。

  突然,薛大手的耳朵一动。

  长街东头的雨幕中,传来了一种他熟悉的声音。

  ——许多人一同踏在积水里,落足、拔足发出的“哗哗”声。

  ——声音沉闷,必是人多;整齐划一,必是行伍!

  薛大手猛地回过头来,雨幕中,一支沉默的队伍由模糊到清楚,笔直地向他的肉摊跑来。

  那是一支由一百名步行官兵组成的二龙出水阵。

  “格老子……”薛大手脸色一变,喃喃道,“莫是要来寻我的吧!”

  他跳起来,想往肉案走去,走了两步,却犹豫了。匆忙掏出铜板来掷了一回,又坐回了竹椅里。

  那队官兵队伍的前面,有一员将领骑在一匹黑马上。

  那将领穿着一身黑衣黑甲,背后背着两面黑旗。黑铁的头盔上,放下了乌金面罩,遮住他的颜面,而只露出两只鬼火一般通红的眼睛。他的手上戴着黑丝手套,握着一杆乌黑的长矛。从雨幕中冲出来,雨水从他的身上蜿蜒流下,令他的盔、他的甲、他的矛、他的手、他的旗,都仿佛有明光流动活了一样。

  薛大手坐在竹椅中没有动,五伢子在肉案后边却绕了出来。

  “老天爷,这是搞啥子?”

  那黑甲人指挥士兵,二龙出水阵转一字长蛇,迅速将肉摊包围。自己则催马向前,像是一座山一样,巍巍地向薛大手压来。

  “你就是薛大手?”黑甲人的马停在肉摊三丈之前。人在鞍上,他的声音压过雨声,闷雷一般传来。

  薛大手咽了口唾沫,把心一横,道:“客人想要几斤肉,几成肥,几成瘦?”

  “你卖的什么肉?”那黑甲人森然道,“人肉?”

  “官爷,话不能乱讲!”五伢子急忙分辩,“我们卖的都是上好的猪肉!”

  黑甲人鬼火一般的眼睛一横,狠狠地瞪了五伢子一眼,然后又发出一声干枯的笑声:“我只是想不到,岳家军军中第一行刑手,号称‘刀不留头’的薛大刀会隐姓埋名,来这么个穷山沟里卖猪肉。那些死在你刀下的猛将,胡经熊、马灵、完颜磨磨……地下有知,该是多么羞耻!”

  “哗啦”一声,薛大手坐着的竹椅发出好大一声响。

  薛大手脸色发白,好久才道:“薛大手,才是我的本名!”

  “师父!”五伢子却惊得叫了起来,“你是岳家军的人?你见过岳爷爷?”

  “你莫多话!”薛大手挥了挥他蒲扇一般的大手说道,“这里莫得你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