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战骨(2)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6-09 08:47      字数:3156
  3

  要想杀得稳,心头要安稳;要想斩得准,心头要把准。

  这是岳元帅当年教薛大手斩人的秘诀。那时薛大手第一次行刑,处决的就是贻误战机的裨将胡经熊。

  薛大手从没杀过人,连斩四刀,全都砍在了胡经熊的肩上、背上。

  胡经熊血流满地,大叫:“元帅,给我个痛快!”

  岳元帅于是站于薛大手身后,手握薛大手的手,助他挥出一刀。

  一刀,便将胡经熊人头砍落。

  那一次薛大手又哭又吐,下去之后,便求岳元帅撤了他处刑之职。岳元帅却只用川话,教了他这四句口诀。

  他的川音并不标准,但从那之后,薛大手行刑便越来越利落。

  到了后来,只要岳元帅下令,无论是老是小、是健是弱、是跪是卧、是静是动,只要薛大手一刀挥出,包管刀过头落,万无一失。

  他的名号也不知不觉从薛大手,变成了薛大刀。

  甚至连岳元帅看了他那倒提柄、反推刃的一刀,也不禁感叹其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那么,你是认了?”那黑甲人杀气腾腾地笑道,“岳飞伏法之后,相爷亲自下令,命岳家军原地解散,所有士卒全部重编,并入张、韩、刘、王,四位将军麾下。你应该在去年二月,就到张俊将军处报到!为什么逃了?”

  “跟张俊去做啥子?还不是给他杀人?老子掷铜板,老天爷说,不想杀就不要杀喽!”薛大手在椅中换了个姿势,手指一弹,铜板跳起半尺,打了几个转,又落入掌心。

  “你逃,就是造反!造反,就是死罪!”那黑甲人猛地挥矛一指,大喝道,“拿下!”

  马上就有四个士兵手持挠钩绳索,向薛大手逼来。五伢子怕得膝盖发软,薛大手却只是低下头,张开了手。

  他的手心里,锃亮的铜板这次是背面朝上。

  “格老子!老天爷说,让你们抓不得!”薛大手忽地跳起来,一把抄起了竹椅,猛地向黑甲人扔去。

  黑甲人的眼中红光一炽。

  “你敢拒捕!”

  “轰隆”一声,他催马向前。黑人、黑马、黑矛,排山倒海似的一撞,薛大手的竹椅才一出手,就已经被他一矛刺中,整个炸成了碎片。

  本已靠近了薛大手的四个士兵中,有一个发出惨叫,被竹片刺在脸上滚倒在地。

  薛大手就地一滚,已经来到了肉案前,手一伸,又犹豫了一下。三个追着他过来的士兵,两个扬起挠钩,一个则甩出了绳结。

  刀光闪动,三个士兵同时痛号,一起向后退去——其中一人的腿上插着剔骨刀,一个的肩上嵌着锯骨刀,最后一个人血流披面,却是被薛大手用最巨最阔的切肉刀当脸砍了一记。

  ——好快的刀!

  薛大手右手倒提切肉刀,举于胸前,左手扶于虎口。他背靠肉案,站在棚檐下,雨帘从他的身前挂下来,那脏乎乎的卖肉汉子一下子变了一个人。

  他的脸上也被挠钩划出一道口子,可是鲜血却让他更加杀气腾腾。

  “师父,你好厉害呦!”五伢子又惊又喜,“这是岳爷爷教给你的刀法?”

  “你还不走,等着死啊!”

  薛大手骂他一声,又狠狠地望回黑甲人:“格老子!不给老子活路?老子把你们一个个斩成段段!”

  四个伤兵跌跌撞撞地逃回队伍,黑甲人却只是看了看那脸上中刀的士兵。

  “‘刀不留头’?可是这三个人,挨了你的刀,怎么一个也没有死?”他那罩着乌金面具的脸仿佛挤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你不是不想杀人,你是杀不了人了!”

  薛大手咽了口唾沫。

  他的后腰顶着身后的肉案,心里又后悔起来。

  4

  要想杀得稳,心头要安稳。

  ——可是薛大手的心,还怎么能稳?

  要想斩得准,心头要把准。

  ——可是薛大手的心,早就已经把不准了!

  在岳家军,他的心一向很稳,因为他知道他的刀,其实是岳元帅的刀;他的人,其实也是岳元帅的刀。岳元帅统领三军,肩负重任,有时候必须要杀一儆百,以立军威、严军规、正视听。

  薛大手只要想到岳元帅英明神武,处决任何人一定都有良苦用心,自己刀下死的任何人都有助于将来光复山河,他的心便异常的稳。

  于是,刀也便异常的准。

  到后来,他杀人越多,心里越静。岳家军渐渐有了“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威名,而他也终于在不知不觉中悟到了极其高明的刀道,达到“万无一失”的地步。

  可是自从岳元帅被十二道金牌召回之后,薛大手的心就全乱了。

  ——如果岳元帅没有过错,他为什么会放弃直捣黄龙的大好局面,回朝认罪?

  薛大手陷入到巨大的恐慌之中。

  如果岳元帅有错,那他以前杀的那些人,是对是错?他不敢再相信岳飞,却也知道秦桧、张俊不是好人,于是才改回本名,逃回蜀中老家。

  现在他的刀法虽在,但刀意全无,手抖得厉害,切切猪肉还没什么问题,杀人?他根本就下不了手。

  如果他相信岳飞,他就必须怀疑他。

  可是如果怀疑了岳飞,他又怎么能继续相信他?

  他本就是一个没有主意的懦弱之人,说到底,即使是天下无双的断头之刀,一旦失去了握执它的“手”,也不过是块凡铁而已。

  喧嚣的雨声,像是一面战鼓正不停地敲。

  薛大手走进雨里,一下子便被从头到脚地淋了个透湿。

  他硬着头皮迎向那黑甲人,横在胸前的切肉刀被从天而降的雨点砸得叮当作响。

  他的心中一片纷乱:

  ——真的要打吗?逃兵是一回事,真正与官军为敌是另一回事。

  ——真的要杀吗?为敌是一回事,真的杀人则是另一回事。

  “格老子!”薛大手大吼道,“你们也是当差的!放老子走,老子不斩你们这些龟孙!”

  黑甲人沉默着,一催马,马蹄沉重地向前踏下:“你的鬼头刀呢?”

  薛大手只觉眼前一黑,呼吸都有些艰难。

  ——如果来得及的话,他真应该再扔一回铜板,好决定一下对策。

  骤然间,两人加速向前,密集的雨幕被他们一冲,登时一片紊乱!薛大手挥起一刀,正是他自那数不清的处决当中,悟出极致一刀、必死一刀!

  那一刀绕过了黑甲人所有的动作,竟在他刺出的密不透风的矛影之中,反推了进去!

  一瞬间,所有看到这一刀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到,自己的颈上仿佛也是一凉。

  只要一刀推到,黑甲人的头颅必然和肉摊上的猪肉一样足斤足两地跌落。

  可是“砰”的一声,摔出去的却是薛大手。

  就在刚才那不容交睫的一刹那,黑甲人骤然一低头,他背后的两面黑旗,立刻就像两只黑鸦,振翅飞出,直攫薛大手的面门。

  薛大手挥刀一挡,两面黑旗,登时一左一右高高飞起。

  可是黑旗的旗角,却在他的脸上猛地一抽,沉甸甸地,抽得他眼冒金星。

  “哧”的一声,黑影一闪,自四片黑旗中穿出,直刺薛大手。

  居然是那黑甲人在这一瞬间便收回了走空的长矛,反手又自肩膀后刺出。蛇矛分叉的矛尖,端端正正地卡住薛大手的刀刃。

  矛尖上的力量笔直地传来,薛大手像是被攻城锤猛地撞在胸前,闷哼半声,倒飞出去,重重摔在雨地里,切肉刀也甩出几步远。

  那黑甲人勒着马,慢慢向后退去。看起来随时会发起下一轮的冲锋。

  “喀、喀”两声,那飞走的两面黑旗如有灵性,从半空中落下来,又端端正正地在他的背后插好。

  薛大手躺在积水之中,天旋地转,一条右臂疼痛欲裂,简直疑心臂骨已经断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口切肉刀,却再也抓不起来了。

  忽然有一只手,猛地在地上抄起了他掉的刀。

  “五、五伢子……”薛大手抬起头来,看见自己的小徒弟瘦骨伶仃地站在雨里,一身黑布的衣裳紧紧地贴在身上,反射着水光。

  “五伢子,你莫多事,你快走!”

  “你是我的师父,我是你的徒弟!”五伢子反手握刀,拦在黑甲人的黑马前,“你是岳家军,我也是岳家军!岳家军只有进,莫得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