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六月，风夹杂在细细密密的金线之中，微弱而无力。触目是遍地耀眼的阳光，雪糕，和渗着汗水的衬衫。

  唐妈拎着袋子，回了驾驶座上，拿纸巾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将袋子递到后头：“喏，你非要吃的东西——你受什么刺激了，这不是你以前最讨厌的嘛。”

  她嘀咕了半天，后座那人只漫不经心地接了袋子，侧头望着窗外，不发一言。

  “儿子？你中暑了？”唐妈总算认真地回头看他。

  唐少瑾依旧没收回视线，只是用细长的手指戳了戳窗，然后用他特有的懒散的、不论说什么都似乎带着讽刺的说话调调：“看到了吗，在哭那个，是不是有点眼熟？”

  唐妈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个少女扎着高高的马尾，一路走一路掉眼泪，哭得好不凄惨：“哎哟！那不是我儿媳——呃，你可爱的小青梅嘛！她遇到什么伤心事啦？我下去看看。”

  唐少瑾没搭理她僵硬的转折，看着幼时的小跟屁虫出落成一身灵气的姑娘家，难免感慨岁月神奇，时光良善。

  顾柯一边抹着泪，一边透过面包店的橱窗注意形象。

  结果一看更不得了，发现自己哭得鼻子通红，满脸的泪水，不由觉得更加委屈，好不容易停的眼泪竟然又有了泛滥的趋势。

  或许是她哭得确实太过狼狈，橱窗里做蛋糕的师傅见不得小姑娘对着自己抹眼泪，急忙脱了帽子，拿了一块蛋糕出来递给她。

  顾柯一脸茫然的接过，倒是停了啜泣，无措地和心地善良的大叔道了别，一边走一边咬了一口蛋糕。

  咬了满嘴的草莓。

  唐少瑾透着玻璃窗，看着那个刚刚哭得天塌一样的姑娘，脸上泪痕都还没干，便对着蛋糕傻乎乎地露出笑容来。

  唐少瑾失笑，收回按在窗上的指尖。

  啧，这么多年过去，看着好像没比以前聪明。

  唐妈就扒拉安全带和找纸巾的功夫，顾柯已经自我疗伤完毕，身边又跑来了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姑娘。

  两个小姑娘就站在他们的车旁边，离得不远，谈话应该是能听见的。

  于是唐妈车也不下了，暗搓搓地按下了唐少瑾那一侧的车窗。

  “你为什么会因为韩礼移情别恋觉得伤心啊，你不是一向自诩最喜欢你那去了外国读书的小竹马吗？”

  顾柯迅速地将那一小块草莓蛋糕解决掉，闻言翻了个白眼：“谁因为那家伙伤心啦，是因为我期中测试——”

  考试考倒数被班主任叫去谈话比起一向追她的男生移情别恋这件事来，好像也没有好听一点。

  韩恩喜听了她戛然而止的话头，便已经了然地点了点头，然后便无奈地解释：“那就好。不过我哥刚向隔壁班班花表白，你就哭着拿书包回家，任谁都误会吧。”

  顾柯长叹一口气：“唉，因为你哥，我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学生，如今每天被绯闻缠身，在学校里待遇堪比一线女星。”

  见她神色不好，韩恩喜识相地转了话头：“也是啦，我哥那性子，比起你天天挂在嘴边，厉害得都要飞仙的小竹马是不值一提的。”

  今儿被韩恩喜两次提起唐少瑾，顾柯一时有些怔愣。

  “老实说，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忘记了。”瞧见韩恩喜震惊的目光，顾柯扯了扯头发，尴尬又恼怒地解释：“都失联五年了，我哪里还记得清，有时候拿出来当借口挡一下你哥而已啦——说不定我以前给你描述的光辉形象，都是因为时间太久远，被时光和回忆美化了吧。”

  唐少瑾面无表情地将车窗弄上去了。

  “咱们还是回头再正式去顾家打招呼吧。”唐妈识相地赶紧启动车子，一边暗暗透过后视镜看唐少瑾陡然的黑脸，一边将手往后指了指那袋子：“那可是和顾柯刚刚吃的同一家的草莓蛋糕，你一定得给我好好吃完。”

  唐少瑾皱着眉拎起袋子。

  手里的蛋糕上头铺着满满的草莓，底下是一层细腻的奶油，边角还撒上了不少砂糖。一口咬下去，酸酸甜甜地，唐少瑾隐约又回忆起年幼时被顾柯逼着吃这玩意的绝望。

  那丫头每回哭，只有这东西能哄好。

  好不容易哄笑了以后，就喜欢把自己最爱吃的东西分享给他。

  因此说，弄哭顾柯，对他来说其实一点好处都没有，还特别麻烦。但他自小的乐趣就是先买好一块草莓蛋糕藏着，等把她欺负哭了，又拿出来哄。

  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唐妈见他捧着蛋糕半天不吃，露出了些许怀念的样子，不由想起过去顾柯常常抽泣着来家里告状的场面。

  眼见红灯倒计时快结束，唐妈不由匆匆转头瞪他一眼，说：“我真是作孽，怎么养出你这样的儿子。”

  类似的话说过很多遍，唐少瑾一律装作没听见。

  当年家里公司发展困难，唐父无奈之下只好转战国外，因而举家搬去了国外。他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身后粘人的小跟屁虫。

  若是知道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不知道会不会哭得天崩地裂。

  ……

  第二天，第一高中。

  顾柯正靠着教室窗口，百无聊赖地瞧着外头瞎闹的同学。

  “顾柯，你还在伤心啊？”

  顾柯扭头，瞥见来人，一掌将凑到身边的脸推开：“谁因为你伤心了，少自作多情。”

  十几岁的少年，俊朗的五官，在露天球场晒出来的蜜色皮肤，甜言蜜语和笑话张口便来，也难怪在学校里轻而易举地勾走一大堆少女心。

  或许因为她是自个亲妹妹的好朋友，这位高一校草独独对向来低调的顾柯颇有兴趣。

  “三班的陈媛媛有喜欢的人了，我知道她不会答应我才随口表白的，你不要吃醋。”

  顾柯叹了口气：“我没吃醋，倒是你，收敛一点，我不想再因为莫须有的恋情被老师找去谈话了。”

  “哥！回你位置去，别老来招惹我顾！”韩恩喜上厕所回来，又见韩礼在自己位置上，就差粘到顾柯身上了，她连忙上前将人拉开，坐回了自己座位。

  韩礼嘀咕着“到底是不是我亲妹”，但还是起身走了。

  韩恩喜对他冷哼一声，随即关心地看向顾柯：“我哥没对你怎么样吧？啊？”

  顾柯摇摇头：“他就是那个性子，你放心吧，我没生气。”说罢，她又认真地看向韩恩喜：“你哥从小到大都这么自恋，眼看着未来也没有治愈的希望了，你们家就没点措施吗？”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韩恩喜在她面前摇摇手指头：“我家早就放弃挣扎了。”

  顾柯失笑，转头又撑着下巴开始观望窗外。

  突然一个人影从窗口经过，顾柯微愣，随即猛地一个激灵，双手扒上窗户，就差翻个跟斗滚出去了。

  韩恩喜诧异：“奇了怪了，你看到谁能有这么大反应？”

  “唐唐唐——唐少瑾！”

  “谁啊？”

  “我竹马！”

  韩恩喜立马来了兴趣，拉开她自己挤上窗口，可惜外头打闹的人不少，她扒着窗瞧了半天，也没认出哪个人是顾柯那位天上有地上无的竹马。

  她颇有些可惜地坐回位置，随即又饶有兴趣地看向顾柯：“你不是昨儿还告诉我你早忘记人家长什么样了，才一个背影，这不是爱得挺深刻的嘛，还跟我嘴硬。”说罢，她又话头一转：“不过你没看错吧，他不是出国都五年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们学校啊？”

  顾柯神色还有些恍惚：“我从出生第一眼看的就是他，不会认错的——我也没想到能一下子就认出来。”顾柯继续撑起下巴，疑惑地自言自语：“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脑海里莫名出现了顾妈昨晚聊了半天的电话。

  她昨晚还问她：“妈你中奖了吗，一晚上了就没停过笑，还挺可怕的。”

  顾妈瞪她一眼，随即依然笑意盈盈：“和多年没见的老朋友又联系上了，我当然开心。”

  顾柯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又过了几分钟，上课铃响亮地响起，班主任踩着高跟鞋，在上课铃停下的第一秒踏入了班级。昨儿还对她恨铁不成钢怒斥半天的女人，今天却涂了个鲜艳的唇色，心情颇好地走上了讲台。

  “期中考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发挥不好的同学要好好反省——”

  顾柯总觉得她的眼神隐隐在自己身上飘过去，不由坐直了身子。

  眼见着全班同学都坐直了身子，露出了反思惭愧的表情，班主任满意一笑，接着道：“还剩下半个学期，今天将会有一位新同学，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和你们一起拼搏努力！”

  新同学总是格外引人关注的，方才还恨不得一再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同学们不由伸长了脖子望向门口，面色期待。

  唯独顾柯和韩恩喜脑中闪过某种预想，两人对视。

  韩恩喜面色惊喜，顾柯面无表情。

  万众瞩目中，细长的身影总算是从门口踏入。班上沉默半晌，然后开始轰然吵闹起来。隐约还能听见身后的男生小声道：“同一套校服，穿我身上是囚服，穿他身上像高定？”

  在大家普遍被刚结束的高一期中测试折磨得面无人色的时候，忽然来了这么一个高高帅帅，白白嫩嫩，看起来还有些高冷——甚至一看就是好学生的少年，头上自带光芒，气场两米八，也难怪引来一波又一波的尖叫。

  “大家好，我是唐少瑾，请多多关照。”

  教室又是沉寂了半晌。

  最后一排，本来还吊儿郎当的韩礼坐直了身子，不可置信地问：“等等，你说你叫什么？”

  “唐少瑾。”他挑了挑眉，重复了一遍，面色不耐。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角落里的顾柯，顾柯反应迅速地随手从桌面拿起一本本子挡住了脸。

  从唐少瑾踏进教室起，她就该料想到现在的场景了。

  韩恩喜都替她尴尬，并且很仗义地挺直了身子，试图以自己娇小的身子挡住来自四面八方复杂的目光。

  原因无它，只是顾柯拿“唐少瑾”这个名字当众拒绝了韩礼不下十遍。校园八卦里谈起韩礼和顾柯，总会带上一个远在国外的人的名字。当这人如今结结实实地站在众人面前，也怪不得大家看她。

  韩恩喜一边坐直，一边小声地对顾柯说：“顾柯啊，你换本书挡脸。”

  顾柯不耐烦的语气和上面站着的唐少瑾如出一辙：“干嘛啊，还要挑一本自带光环的书才能护住我？”

  “不是。”韩恩喜又瞥了一眼她手上捏着的本子：“上星期班上不是丢了好几本笔记本吗，你怕你的也丢了，想想你那时候对自己的本子干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顾柯沉默。

  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将本子翻过来——

  “顾柯”两个大字占据了一个封面。

  好了，这本破书不仅挡不住她，还很引人注目。顾柯抬头一看，唐少瑾的目光毫不掩饰，直直的指向自己。见她抬头，目光又带上了几分似笑非笑的揶揄。

  真是要给自己蠢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