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棋子
作者:夏莫焱      更新:2022-07-27 23:41      字数:4607
  几日之后的早朝,一场看起来早有蓄谋的立储之议,令刘肇措手不及。

  太常何袆、光禄勋郑弘、宗正魏辅等人联名上书,请求立平原王刘胜为储君,以安天下。刘肇脸色阴郁的接过朱奉递上来的奏折,没有人看到他的右手在微微颤抖。

  他冷冷的扫了一眼奏折上的文字,目光落在了最后的署名上,密密麻麻竟是十几个重臣的亲笔落款,却独独少了一个人,可刘肇心里很清楚,策划怂恿这一切的,一定就是这个此刻沉默的立在朝堂之上,隐身在何袆、郑弘等人身后,貌似谦恭无比的郑众。

  刘肇不置可否的将奏折随手搁在了面前的御案之上,威严的目光缓缓的扫视过群臣,停在了刚刚得到重用的徐防身上。

  徐防,陈留人,自幼家贫,但是其孝贤德才之名却广为传播,甚至早在几年前便传到了刘肇的耳朵里。刘肇曾命西曹将其录入官职,可是这徐防却丝毫不给面子,以照顾病重老母为由拒绝了。彼时的刘肇方亲政不久,正是意气风发之际,心中隐隐不悦,却也丝毫未为难与他。不出一年,徐防母亲病故,徐防丁忧三年。在这三年中,他亲眼所见如今的大汉在当前天子的治理下,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卖官鬻爵、不堪的大汉官场也逐渐有了起色。徐防知道该是他一展抱负的时候了。于是他毛遂自荐找到了西曹,西曹长史对他当年不识好歹之举仍耿耿于怀,便有意为难。此事又传到了刘肇耳中,他严厉训诫了长史,将徐防任命为广陵郡江都县县长,徐防在这一任上干了三年,治理有方,为官清廉,甚得民心,后逐步擢升至尚书台,官至御史大夫。

  刘肇将太尉大任委于他,除了看重他的德行才干,刚正不阿,更重要的是他出身贫寒,无门无派,更是对朝廷中的结党营私之风深恶痛绝。眼下只有这样一个人,才能搅动起这一潭深水。

  刘肇看向徐防,不露声色道“徐防,对于众臣所提之议,你有何意见?”

  在众人各怀心思的目光下,徐防跨前几步,立在朝堂正下方,奏道“启禀陛下,我大汉自武帝以来便有立贤不立长的传统,众所周知,平原王虽然仁孝,可才智明显不足,臣以为难以继承大任。”

  “徐大人,”太常何袆立即反问道“平原王虽然才智平平,可他毕竟是陛下唯一的皇子,不立他为储君,难道徐大人还有其他人选吗?”

  面对何袆明显带有敌意的诘问,徐防毫不示弱,反而义正言辞的怼道“既然没有合适的人选,众位大人急于立储又是何意呢?陛下如今年富力强,何大人又如何断言平原王就是陛下唯一的皇子呢?”

  这一番咄咄逼人的质问,令何袆等人顿时哑口无言,脸色像霜打过的茄子一般难看。

  这时,一直高坐龙椅之上一言不发的刘肇终于开口了“各位爱卿,你们的意思朕都知道了,立储是国之大事,容朕再好好想想。”

  刘肇的语气冷静平缓,似乎是要不动声色的平息这场纷争。可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瞥向了郑众。

  一场本来胜券在握的立储之计,却被一个意想不到半路杀出的徐防给搅了局,郑众不是没想到要争取徐防的支持,只是这个徐防是块油盐不进的硬石头。而刘肇明显是要借助双方争执不下之势将此事轻描淡写的化解。

  郑众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了,他站出来奏道“启禀陛下,臣以为立储之事确实还为时尚早,但为防万一,臣提议将平原王召回京城,让他常伴陛下身边,如此一来,一方面可使其跟随陛下研习政务,以补才智之缺,另一方面也可震慑四方胡寇,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众人随即纷纷附议,这一提议确实并无不妥之处,刘肇前番一场突如其来的暴病,所有人都还心有余悸,万一再有这般情形发生,无人继承大统,久之必然生乱,届时匈奴、西羌等胡寇势必趁机来犯,大汉将陷于水火。所以郑众的这一提议,连徐防也表示附议。刘肇沉思片刻,便允了。只是自大汉立朝以来,皇子分封诸王侯后,非继承皇位不得再入京城久居,更何况刘胜的生母郑氏早已亡故,贸然将其召回京城,难免不合祖制。

  这时,何袆心生一计,上前奏道“阴皇后膝下无子,不如让平原王拜在皇后膝下,一来召回京城便顺理成章,二来皇后贤德,有皇后在旁教诲,也可令平原王长进更快。”

  刘肇眉头微微一蹙,沉默片刻后,他意味深长的看向郑众道“郑众,你意下如何啊?”

  郑众连忙恭敬的回答道“启禀陛下,老臣以为何大人所言极是。”

  刘肇又看向徐防,问道“徐防,你呢?”

  徐防思虑片刻后慎重答道“启禀陛下,臣以为何大人的建议并无不妥。”

  “好吧,”刘肇似乎一身轻松的站起身来,一边从玉阶走下来,一边头也不回的摆手道“既然这样,朕就依了你们!”

  众人纷纷跪倒,高呼“皇上圣明”。

  待刘肇走出大殿,郑众和何袆站起身来,意味深长的互视了一眼。虽然立储之计没有达成,但是将平原王刘胜召回京城并拜在阴皇后膝下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一切还是在他们的掌控之内。

  不出一月,平原王刘胜便奉旨进了洛阳。宫中举行了简单的仪式,宣告刘胜从此成为阴皇后嫡子。

  当刘肇见到自己这个三年未见的唯一的儿子时,心中并无多大的喜悦。他失望的发现,刘胜今年虽已年满十二岁,心智却与一个小儿无异,似乎与三年前离开洛阳前往封地的时候没有任何长进,只是长高了些,长壮了些,却也愈发显得笨拙。

  拜见过自己的父皇之后,刘胜便在内侍的引领下来到了长秋宫拜见自己新的母后。三年时间,已经让他对这座皇城的印象逐渐模糊,他只依稀记得他的母亲,那个艳若桃花的女子,还记得那一重又一重幽深的宫墙,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刘胜就这样怀着懵懂的心情踏进了长秋宫,可当他抬头看到那个在大殿中央高高的鎏金凤椅上正襟危坐的女人时,猛地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脸上显现出惊恐的神色,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去。

  阴皇后见状微微一怔,过去的事情,这个有些痴傻的少年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完全忘记。不过,记不记得也无所谓了,她想要的无非是刘胜养母这个身份而已,至于这个所谓的养子,能容他活着,已经是自己对他最大的仁慈了。不过,说起来毕竟是第一次母子相认,且是当着广德殿内侍监的面,还是莫要太难看了些。

  于是阴皇后脸上堆砌起看似温和慈爱的笑容,一步一步走向刘胜。

  刘胜惊恐的看着这个女人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身体竟然开始不由自主的瑟瑟发抖。他已经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只是对眼前的这张面孔本能的恐惧。他无助的向后退去,突然有一只手重重的托住了他的后背,让他再也无法后退半步。刘胜诧异的转过身去,看到了一个年老的男人,皱纹像刀刻在脸上一般,纵横交错中露出一双有些吓人的眼睛。他阴沉的声音随即响起“平原王殿下,您该拜见您的母后了。”

  说话间阴皇后已经走到了刘胜的面前,她伸出手来,轻抚着面前这个只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儿子,细声细气的微笑道“胜儿,还认得母后吗?”

  平原王刘胜自此便在长秋宫的偏殿住下。进宫的第一日,他受宠若惊的被众人前呼后拥,然而,在那日之后,他便像一个被随意丢弃在宫中的物件儿,再也没有人来和他说话,陪他玩耍,只有每日固定时刻,侍女会来送膳,早膳和午膳之间,会有一个胡须发白的人来教他诵读那些他从来都没有听懂过的东西。他的父皇再也没有召见过他,而他的母后,似乎根本就不想见到他。

  不出三日,刘胜便对宫里的一切厌恶透顶,他无比的怀念平原王府,怀念自己在平原王府自由自在的快活日子。他的平原王府,虽然不大,可是每天都热闹的很,总有一帮侍卫和小侍女们陪着他嬉戏,他最喜欢的是跟他们斗蛐蛐儿、比赛扔飞镖。

  第四日,照例用过午膳的刘胜委实百无聊赖,便趁着名为侍奉实为监视他的小太监不注意,偷偷的溜出了长秋宫。他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一路跑着,穿过了御花园,跑过了小石桥,看到了红花绿树和莺莺燕燕,这才感觉自己能透过些气来了。

  就在他跑过一道宫墙时,转弯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他定睛一看,是个侍女打扮的人,已经被他壮硕的身躯撞翻在了地上。刘胜有些不知所措,呆呆的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地上的侍女一边埋怨着,一边吃力的扶着腰坐了起来,她倒是想看看是哪个冒失鬼这么不长眼,于是她抬眼看向面前的人。

  “殿下?!”侍女失声大喊一声,她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刘胜,一边迅速爬将起来,一边走近他的面前,声音颤抖着问道“大殿下,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刘胜被这侍女的举动吓坏了,只见侍女眼中含着泪,哽咽道“殿下,我是秋蓉,我是秋蓉啊!”

  秋蓉······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刘胜拼命挠着脑袋,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秋蓉一把擦掉眼泪,立刻上前拉起呆若木鸡的刘胜,一路往西小跑。

  当刘胜被秋蓉引着走进眼前这座宫殿时,一股莫名熟悉和亲切的感觉瞬间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虽然已经不记得这个地方,但他的潜意识里似乎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安全感。

  这里便是安福殿。

  自刘肇病愈之后,邓绥便很少出去走动,宫里也很少有人踏足安福殿,刘胜的突然出现打破了安福殿古刹般的寂静。

  邓绥像看着一个久违的老朋友一样看着面前的刘胜,这个曾经被她固执的庇护过,与她在这宫殿里相伴过一年时光的老朋友。

  当一袭素淡青衣,不施粉黛却姿容绝丽的邓绥出现在刘胜面前时,他的心头突然涌动起一股真真切切的暖意,仿佛在寒冬之中看到了一束明媚的阳光,他莫名强烈的想要亲近面前的这个女人。

  邓绥拉着刘胜在身边坐下,温柔的端详了他很久。这么多年来,许多人都变了,连她自己也变了,唯一不变的,或许也只有这个单纯的孩子了。

  她随口问了刘胜一句从何处而来,刘胜回答“长秋宫”。

  邓绥心中一凛,随即便猜到了七八分,后面她什么也没有再问。

  她还记得刘胜喜食甜食,便吩咐秋蓉去拿了几样小甜点来,浅浅的笑着,看着刘胜狼吞虎咽的吃着。随后,她轻声对秋蓉嘱咐道“等殿下吃完,你立即带他回长秋宫去,记得路上避着点人。”

  秋蓉用力点了点头。她明白邓绥的顾虑,刘胜私自跑出长秋宫,还与她见了面,若是被阴皇后发现了,不知道要受些什么责罚。

  于是,待刘胜开心的将甜点一扫而光之后,秋蓉便立即狠下心来拉着刘胜往外走。可是刘胜却不想离开,偌大的皇宫,这是唯一令他感觉温暖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眼神充满着哀求的看看秋蓉,又看看邓绥。

  邓绥不忍的转过身去不再看他,秋蓉眼中又噙了泪,咬着牙将楚楚可怜的刘胜连拖带拉了出去。

  然而,世上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

  不过几个时辰之后,阴皇后便知道了这个小小的插曲。她从未将这个所谓的养子放在心上,只要大家相安无事,她也不想管束他,准确的说,她甚至根本都不想看他一眼。可是,他偏偏私自见的人是邓绥,这就非同小可了。

  阴皇后命令内侍将刘胜关进了偏殿,从外面上了锁,派人在殿外日夜看守,并严令连一只苍蝇也不允许飞进去。任凭刘胜在里面哭喊,哑了喉咙,她也充耳不闻。

  可即使这样,阴皇后还是不放心。刘胜,是她眼下最重要的一枚棋子,而这枚棋子一旦落入邓绥的手中,那么一切都将走向未知。更令她不安的是,刘胜本就与邓绥曾有过亲密的关系,如果邓绥要拉拢刘胜,似乎是轻而易举的。

  惶惶不安的阴皇后将此事告知了郑众。

  与阴皇后一样,得知此事的郑众也陷入了不安,这也让他意识到一个现实,只要邓绥还活着,他与阴皇后便总是难得安稳。

  邓绥,她是刘肇曾经最宠爱的女人,虽然眼下貌似失宠,但难保她不会耍什么手段再重新俘获圣心;她还是平原王刘胜最亲近和信任的人,当初郑众选中刘胜为棋子,除了因为他的身份,更重要的是这个心智残缺的皇子是一个最易于控制的傀儡,可是郑众没有料到,棋子也是有心的,可他的心恰好是偏向于邓绥的,万一有一日刘胜继承大统,怎知不会站在邓绥的一边。更重要的是,邓绥身后还有一个庞大的邓氏家族,有一个功勋卓著的父亲邓训,和骁勇善战军功赫赫的兄长邓骘。这一切,都是邓绥东山再起的重要筹码。所以对于阴皇后和郑众来说,只要邓绥不死,便永远是他们的心头大患。

  于是,如何将邓绥和她背后的力量连根拔起,成了阴皇后和郑众眼下最头疼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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