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番外篇(一)
作者:一把长弓      更新:2022-08-10 19:47      字数:4658
  庆历 823年

  元央界以北庆良

  庆良城以南梅山

  梅山地界惊蛰小雨

  姜长安跟在傅三山的身边,穿着一双木屐,浅白色的宽松深衣,腰上系了一根黑色的布带,戴着一顶灰色逍遥巾。

  两人行往梅山方向已有数日,此时刚入梅山地界,四野空旷没有半个人影,又缝淅淅沥沥的小雨天。

  傅三山则撑着一把灰褐色的麻布伞走着路,旷野之间能听见雨啪嗒啪嗒的落在伞上,他伸出右手,摊开手掌,雨水连珠串似的落在掌心,傅三山的步子有些缓,轻声问道:“长安,我们走了多远了?”

  姜长安往傅三山伞下凑了凑埋进了大半个身子,然后回头看了看远处,秀眉皱了皱回道:

  “前两日还能看见城墙,心里有个数,现在到了梅山地界我也不是多清楚,不过以我们的脚力,想是百来里路还是有的。”

  雨滴顺着麻布伞落在傅三山露在伞外的肩膀上,他缓缓合上伸出的手掌握成拳,看着细密的小水流从指缝里溢出来,随后又看了看天,呢喃了一句:“走的好慢。”

  姜长安有些困惑,走了几步,刚想出声,雨势却大了起来,应该是四下无人出奇的安静,雨水此刻又绵延不止,落在伞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所以姜长安不可闻见的第一个字伴随着微微启唇的声音被雨滴声淹没了,再转念一思虑,却又不想再开口了,于是姜长安挪动了步子,木屐踩在小路上能发出登登的声音,跟着了又走起路来的傅三山,他微微抬起头看向雾气蒙蒙的山野,雨雾凝结的水珠悬在他的睫毛上,稍一眨眼,便落在了脸颊上。

  行至百来步的时候,傅三山又忽然自言自语的说道:

  “梅山,好像每年二月,都在下雨。”

  姜长安闻声又仔细瞅了一眼傅三山,有些疑惑今天的傅先生有些木讷,于是顺着他的话说道:

  “南方自惊蛰多雨,所以连年这个时候下雨也不算是稀罕事吧。”

  傅三山笑了笑说道:“你喜欢下雨吗?”

  “惊蛰有雨,万物重生,纵然平日里讨厌下雨,惊蛰的雨应当是喜雨,我不讨厌”姜长安回道

  “既然如此,正巧雨大,伞又太小,你又喜雨,如此我一个讨厌下雨的人,怕是因为你也要喜欢下雨了。”说完傅三山举着伞快速往前迈了几步,雨水立即啪啦啪啦落在满脸惊诧的姜长安结式幞头上

  姜长安看着傅三山的背影下意识也快走几步追了上去,却不料傅老先生走的更快,生生保持着几步的距离,让他进不了眼前唯一的一寸避雨的净土。

  “先生你太不讲道理,我说我不讨厌,并未说我喜欢下雨”木屐的登登声有些急促,姜长安拉起了布衣,撑在头顶,他跟上傅三山说道。

  姜长安泛着苦笑,正如姜长安讲的,惊蛰之雨,他不讨厌,但淋雨之事却是被迫接受了傅三山一贯的酸儒礼节,而后姜长安露出一口很好看的银牙,露了个满月笑着打趣道。“天是很阴沉,不知道傅先生的心情如何?”

  他窝里是笑意,不过眉毛却皱着,因为跟着身后的姜长安看到爱干净的先生走路的时候鞋刮起了泥浆,泥浆满满的画在了裤脚上面。

  姜长安内心莫名有了几分躁动,却又不想直言了当的去问,世间既有怪力乱神,那一语成谶向来不是好事。

  于是姜长安故作沉稳,问完之后又用略带欢愉的声音叫了一声“傅先生。”

  傅三山继续在前面走着,裤腿上的泥渍在眼前晃来晃去,姜长安依然心绪不宁,未等傅三山回答便接着又说道:“离庆良已有两日,这趟行程的目的我斟酌再三总觉得有些荒谬,但是脚程却没有片刻放缓,尤其想到南行数万数十万里可能一无所获,念及此处五味陈杂”

  “说。”

  傅先生回话了,尽管只有一个字,却让他的眉心皱纹舒展开来。

  “日前走的太匆忙,似乎你比学生还要心急,是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

  “你回答的这么简单,莫不是一会要回我三个字?”

  “不可知。”

  姜长安听着眉头又拧成了一股绳,又气又笑,他撑着布衣,趁着雨声大,便也抬高了声调说道:

  “先生,庆良城的事情后我时常想,人生在世,所求为何?我自然记得先生你说过,无憾者无求,有酒者无憾,所以先生别无所求,只是你的的道理似乎对我并不管用,我实在寻思不着我到底要什么,那天…”姜长安说道此处眉头又卷了一道皱子,但接着又说道,“那天胜己对我讲,凡人百载即逝,如今已经过十多载,岁月无情,哪有人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我当时其实想说自己做个常人便好,只求将来有个好姑娘嫁我,有座朝南的房子,有间闹口的货铺就别好,只是当时胜己说起来豪情万丈,我说的这么轻巧感觉怪是不解风情,就忌了口,如今庆良事后,我又……我又想起……我竟自己问起自己来,人生在世,到底求什么?”

  姜长安终究还是说道了庆良,他说出口的时候就有点止不住,像是发泄又像是再后悔说出庆良这两个字,不知道是难受还是别的什么情愫,他说着话的时候并不怎么连贯,不过他自顾自的说了一大串无关紧要的闲话,到最后却是问了一个大问题。

  巧的是,他说完这么一串话,雨势却仿佛井水的拉阀升到了顶,愣生生开始变小。

  “先生……”姜长安顿了顿紧接着又呢喃了一声,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有些困惑的看向前方,重归安静的走回到傅三山身边

  “长安。”

  傅三山这次没有说四个字,但也没有回姜长安的话,只是唤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递出了手上的伞柄

  姜长安被喊了一声,脑袋突然清明了一些,接着自然的接过了伞,却又看着傅三山不自然的迈开了步子走进旷野的雨雾里,他对着朦胧的梅山,轻巧地解开了别在腰上的葫芦顺手拧开了盖。

  酒姜长安见过,是庆良城庆春楼的柜前镇店的陈年好酒,所以哪怕是雨水天,路间满是花草泥浆的味道,姜长安还是闻到了一股浓醇百倍的酒香,而此时软柔的雨水混着独有的春雨气息也漏进了葫芦里。

  傅三山手上抓着葫芦,半睁着眼睛抬了抬头。

  梅山的天空是深沉的雾霭,所以几乎没有一丝阳光照进傅三山的眼睛里,只有稀稀疏疏的小雨点落在脸上,傅三山看着天空,拎起葫芦大口喝起了酒,酒从嘴角流下,从颌尖流下,从脖颈流下,转瞬就弄湿了深衣。

  姜长安看的出神,他内心有些道不明的惊惧感,不明白是因为庆良,还是因为今天的傅三山,而现在他估摸着傅三山是犯了酒瘾想喝口酒解解馋,只是平日看傅三山喝酒都是小口小杯,如今却像个江湖侠客,把小葫芦喝出了大碗的感觉。

  没由来的担心让姜长安顺着傅三山的眼睛看去,也学着抬了抬眼帘,看到天空自然也是一片雾霭,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转而又眺望将近的梅山,扔想不通有哪里需要如此豪饮的缘由。

  姜长安记起方才的话题,刚想开口继续说话,突然一阵难以言喻的心悸涌上来,呼吸都为之一窒,他觉得上次这么个感觉,好像是庆春楼屋上的瓦片要落在头上,还是和胜己偷看小简时候被发现,刚这么想着,他心里又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寒酸的感觉。

  这感觉不同,来的太突然,像是凭空而生的一把利刃,死死抵住了他的胸口,而且在不断深入穿破衣服,一点又一点的扎入筋肉里,马上就要破开骨架,瞬间就要洞穿心脏。

  姜长安在看向梅山,他的瞳孔在真真正正将梅山映进去的时候,紧缩了起来,莫名的惊惧感像寒冰一般让他整个人都愣住了,心悸感也应着这份惊惧沾染着万分震撼,狠狠的锤击了一下他的心脏。

  姜长安知道了这一路的感觉

  不是凭空生出的。

  一道漆黑与极白糅合极其矛盾颜色,在一瞬间从梅山闪烁充斥天地,填满了姜长安的眼眶,刹那间又极速的缩成一点黑芒。

  梅山相距此间还有蜿蜿蜒蜒不下百里,姜长安的脚步却突然站不稳了,他一个踉跄,身体后倾,步子狠狠的扎在身后一个泥潭里,他感觉头顶的天空,脚下的土地,在此刻都随着那道诡异的光被硬生生倾斜了,同一时间,姜长安眼前数百数千的小泥水坡,泥浆翻起疯狂的小浪花,分明四下只有微风,路间花草林木却已经被压成了弓状,再一个刹那之间,一股怪异的劲道狠狠的砸在惊诧的少年眼睛上,啪嚓,十分微妙好像又不存在碎琉璃一般的声音在姜长安的脑子里响起,随后血丝像蛛网一般布满了他的眼睛,风驰电掣的演绎了众生颠覆恍如末日的情景,以至于此时的姜长安才感到眼眸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

  姜长安企图缓缓合上眼睛,也是此一瞬间,“狰”的一声呼啸,像是金属碰撞割裂碰撞,绵长尖锐,天地间不再下雨,所有雨水在这一瞬间因为这道声音极不合理的禁锢在空中随后疯狂颤抖,地上的水泊都凝聚在洼地的一角,然后猛地炸起半厘长的水花,就这样斜斜的拉出一道弓形的水弧——悬停在空中。

  姜长安意识到必须捂住耳朵,他应该捂得很快,快到巴掌应该重重打在耳朵上发出啪的一声。

  不过时间没有等他捂耳朵,穿金裂石的声响来的时候,姜长安连手都没得及抬起来,就已经感到了随后的一声轻噗,耳膜震动,强烈的眩晕感和的耳鸣塞满整个脑袋,鲜红的血液也应声溢出耳朵。

  此间情景不过转瞬,姜长安吐不出半个字,他的头来不及转动,时间似乎被压成了锁状,死死的卡住他的脖子,他只得把眼珠子瞅向了傅三山望过去。

  此刻的傅先生依旧用右手举着他的小葫芦,大口喝着酒,似乎这一切不过是姜长安的臆想,只有他一个人感到了这一刹那的血液与震撼?

  一息之间,姜长安回过神来,他意识到刚才所生的一切并未随着傅三山的饮酒扼制,花草依然弓屈伏地,水珠依然悬停半空,他的眼睛里依然一片猩红,他自己也依然无法动作,细密的汗珠姗姗来迟得布满了他的额头,姜长安也意识到,整个天地唯一能动的似乎只有在饮酒的傅先生。

  姜长安想出声,他要大喊小心,却不知道如何小心,转念他想大喊先生,想让他看看身后,不要再拿着那只破葫芦了!

  但是这一刹那间的所有事物,都比他的声音快了不知道多少

  矛盾的是,他的思绪没有受到扼制,以至于他转了无数个年头,继而放弃了大喊小心,还未想起要喊什么,唇齿却只打开一丝细缝,漏不出半点轻音。

  姜长安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去了听觉,从刚才狰的金属声响过后,连天空的云层被震碎,四野所发生的不可知的一切他都已经听不到,正如是想着,他却又听见了一丝声响,细听之下

  却听见了“咕噜咕噜”怪异声音,回过神来竟是傅三山饮酒的声音。

  姜长安刚才说话的时候说到五味陈杂,却不知道一辈子的五味陈杂苦笑惊异怕是敌不过此间的一瞬无言。

  而此刻,梅山顶端的云层激荡,姜长安眯起了满是血丝的眼睛仔细瞅着,漫天黑白的极致光晕开始暗淡收拢,却多了一片看不真切的阴影。

  一颗豆大的汗珠从姜长安的额头坠下,略过满是血色的眼眸,姜长安的下意识的眨了一下眼

  于是极致色泽之下遮天蔽日的黑影已经在眨眼的瞬间把云层破开了一个缺口,黑影的轮廓竟好似一把长剑,而剑锋已经从积云缺口探出

  错愕之际,姜长安有些失魂,汗滴和血揉在了眼里,下意识的让他又眨了一下眼

  于是刚才晴天白日,只有梅山上那一小挫黑夜在极力膨胀。

  只是眨眼之间,

  又或许是十分之一个瞬间,

  百分之一个刹那,

  人间已是

  漫天夜幕在挤压最后一点光亮。

  而最后,漫天的云层震碎,一柄长剑取而代之

  不知道何时起

  不知道何处来

  剑宽有万丈不止

  剑长似有无垠之势

  吞夺日月

  横于穹顶

  剑身青红却似极白

  剑柄赤城却若极黑

  而剑锋所指,正是此地的少年与饮酒的傅少老先生。

  姜长安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恐惧,而恐惧像冰冷的湖水笼罩着他,也是此刻,傅三山终于不再喝酒了,并且挽起袖口拧上了葫芦盖子。

  “跑!”安静而又轰隆的世界中,一个跑字仿佛力竭,又细不可闻,但终于从姜长安启不开的唇缝里漏了出来,姜长安能说话了。

  只是他想不通自己说出一个字用了多久,也许是一息之间,也许是傅先生喝完几口酒的时间,还是从天明到天黑的时间?

  只是跑字之下,这片沉闷的汪洋正在吞噬仿佛水珠般的姜长安,他企图奋力跳跃跳出汪洋,却如说要离开这片人间一般可笑。

  就在此刻,有一样东西停住了,但有两样东西没有停,姜长安的思绪没有停,傅三山的酒停了。

  还有梅山的那柄剑没有停!

  它随排山倒海之势而来,随惶惶天威而临,空中万千水珠被挤压在剑身两端,远处看去仿佛生成一片宽阔湖海,

  而此剑又破海而来。

  一刃所指,自有太平两开,锋芒所至,照耀寰宇鸣哀!

  剑从梅山顶来,风从四面起卷,而梅山山体就如泥沙堆积的小土包,承天托地的剑身略过的瞬间,只稍一息,便化为天地间的齑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