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 70 章
作者:柳明暗      更新:2022-09-09 14:51      字数:8826
  猛然间听得孟彰的这句话,谢远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警惕地扫向四周。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看到了圈住他们这一处角落的薄薄禁制。

  那禁制真的很单薄,只要有一丁点神识触碰,它就会轰然破碎。但它的整体布置又很严谨巧妙,其他人想要悄无声息地越过它,探查禁制内中的情况,都会触动禁制本身,导致它的破灭。

  它不能帮助主人阻拦旁人的窥探,可它能提醒主人。

  只要其他人没想要得罪这禁制的主人,自然就会望而却步。

  也所以,这禁制不是防御布置,它其实就是孟彰这位小郎君的态度。

  它的存在,就告知着所有人,此刻的孟彰不想有人在侧窥探旁听。

  谢远放下心来。

  “你不必这样小心。”孟彰在此时也开口了,他的目光也扫视过园林里坐着的那些谢氏郎君,夸赞道,“谢氏的郎君很是守礼。”

  何况,如果真有什么人在旁边听着,也很不错。

  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虚实实之间,那些拿不定真假与虚实的聪明人只会想要去继续试探、继续等待,然后在试探与等待间权衡利弊,犹疑不定

  想起这些时日来重新翻看过的《世族志》,孟彰心下闪过一丝笑意。

  世家望族的郎君,大多都讲究一个运筹帷幄,追求算无遗策,他们很少会去赌。

  不是没有赌性,而是他们的赌性被世家望族的庭训给压制住了。

  就连在世家望族中有丘八之称的龙亢桓氏,他们的每一次动作中仍旧讲究着谋略。

  谢远自己就是陈留谢氏的郎君,他怎么会不明白?只是担心太过了而已。

  莫说这园林里的诸位谢氏郎君,就是整个谢郎中府上的其他人,都不会无视孟彰如此明白的态度,擅自窥探打听。

  谢远苦笑,自己先就承认了“是我过于敏感了。”

  待收拾过心情,谢远看定孟彰“但即便是有倚仗,也仍旧很难。你将要面对的,可能是整个天地。”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哪怕是你将要扶持的那些人,也未必会明晓你的用心。”

  孟彰听得,像是听到什么大笑话一样捧腹大笑。

  “哈哈哈”

  谢远看得直皱眉。他快速将自己说的话又过了一遍,还是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说得不对了。

  孟彰看见谢远面上的表情,刚刚有所回落的笑意又再次高涨。

  “哈哈哈”

  谢远无奈地看着他。

  待到孟彰笑得尽兴,他用帕子拭去眼角笑出的泪水。

  “阿远,我是真没想到,在你的眼里,我竟然是那样大胆妄为的人啊”

  谢远脸色一时涨红。

  他也是才意识到这一点。

  孟彰端正了神色。

  “我现在也只是一个化气境界的小道童而已,就算是去做了些什么,又能够做多少?”

  谢远的脸色缓和下来。

  “天地之中,每一个存在,都有他自己的立场和利益。只要我小心些、用心些,不是就不能将更多的人拉到我们这边来。”

  太`祖有教,我等当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让自己的朋友越来越多;我等当抓住一切机会削弱敌人的力量,让自己的敌人越来越少。

  更多的朋友能让自己的路子走得越来越宽,更少的敌人则能让自己的路子走得越来越快。

  到最后,一切终将顺理成章。

  天地虽然不同了,但道理却仍然是一样的道理。

  谢远细看着孟彰的脸色,沉默半饷,忽然问道“如果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朋友存在呢?”

  孟彰抬眼,看见了谢远从眸底深处汹涌而出的倦怠,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他笑,眼眸明亮得摄人。

  “会有的。你不就是我的朋友了?”

  谢远张了张嘴。

  孟彰又道“如果还是没有,那也不打紧,我们可以自己教出来。”

  “教出来?”谢远低低呢喃。

  孟彰郑重点头“虽然会比较慢,也大抵会常有变数,但是,只要我们耐心一点,仔细一点,总是会成功的。”

  谢远沉默许久,才道“那大抵会要很久很久。”

  “那又如何呢?难道我们就真的什么都不做了吗?”孟彰反问。

  谢远不说话。

  孟彰问“阿远将这些事情压在心头很久了吧?那你等了这么久,看了这么久,可曾有等到、看到什么能让你觉得轻松一些的人与事情了?”

  谢远仍然只有沉默。

  孟彰也就知道了。

  “那就是了。”他道,“你非但没有等到、看到你想要等来的时刻,情况甚至还越来越糟糕了。”

  孟彰别开目光,看向园林中的那些谢氏郎君。

  就在刚刚,一个很有些耳熟的名词撞在了他的耳膜上。

  孟彰唇角扬起,却非是笑意,而是另一种冷寒。

  “五石散?”

  听得这低低的声音,回过神来的谢远眼眸深处也闪过一丝寒意。

  “连这谢郎中府上,都已经有了五石散了?”

  谢远偏头,扫视着这园林中的各处。好一阵子以后,没有找到那东西的谢远才缓和了脸色。

  孟彰看定他,问“阿远知道那东西?”

  谢远吐出一口浊气,眼中倦怠更甚。

  “我知道。”他道,“那东西不是什么好的。于修行、身体、神魂都没什么助益,反而会污浊神魂,损坏肉身。”

  “就是好好的人,服散服多了,都会坏掉”

  “那不是好东西。”谢远回神,郑重告诫孟彰,“阿彰可绝对不要去试。就算有什么人要带你尝一尝,你也定要拒绝。”

  “碰都不要碰!”

  孟彰面上的寒意缓缓淡去。

  不对,与其说是淡去,倒不如说是被收了起来,镇压在什么地方。

  “我知道了。”他道,“阿远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去碰那玩意儿。”

  听到孟彰的话,谢远不觉奇异地细看了他一眼。

  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孟彰比他还要了解那五石散的样子?

  孟彰只是笑着回望他。

  谢远细想过一阵,却是作罢了。

  不管内情是什么,只要孟彰知晓那东西的危害,远离那东西就行。

  但谢远还是叮嘱孟彰道“不单单是那五石散,就是那些想要带你去试一试五石散的人,你都得多提防着些,再不可托以信任。”

  五石散,那是能将人变得不是人的东西!

  孟彰郑重点头。

  谢远眼底的倦怠消减了些,但仍然重得吓人。他闭上眼睛,缓了一阵。

  孟彰陪着他坐,并不打扰他。

  “我曾有一个友人,他善筝,常与我合奏”

  坐在旁边的孟彰只听这一个开头,也已经猜到了结局。

  “他不是我陈留谢氏的人,只是一个偏远郡县所出的寒门子,但他的才情,却着实不输于我等世族子,尤其是在乐这一道上,他的天资更是非同寻常。”

  “他从故乡来帝都,原是为了给他、也给他的家族寻找机会的,因此,他竭尽全力地展示自己的才情。”

  “他的技艺为他推开了所有门户之见,他得以进入太学,成为太学生员”

  “或许是才高惹人妒,他在某一次集会时候,被人引着服食了五石散。”

  “那时候的五石散,还不似现下这样泛滥,它只是一副秘药。”

  “据传是能开启灵窍、帮助引动灵机、体悟天地玄奇的秘药。”

  谢远笑了一声,那笑声却似鸦哭。

  “他被说动了心思,又推却不过盛意,便试了一次。那五石散不是真正的秘药,却能挑动人心头的一点念想,勾动幻觉”

  “虚虚渺渺,迷迷幻幻。”

  “那家伙信以为真,一日日地沉醉,只觉得自己操乐技艺大进,只觉得自己顿悟、抓住了那一瞬间的天地玄奇,却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身体正在被急速掏空,更不知道他自己的神魂被污浊侵染。”

  “不是他不灵敏,而是他身体、神魂处的异状,尽数被五石散的药力给压制、遮掩了。”

  “何况,服食了五石散的他,被那些人引以为同伴,更带着他参加更多的集会”

  “世人也只以为他的神思激越,是他真的心有所悟;以为他的举止怪诞,是他明悟己身放纵自我”

  “世人还赞颂他,是真名士,是意自风流,不拘凡尘。”

  谢远的声音渐渐凄厉。

  “殊不知殊不知!他其实正在走向阴世!”

  “更甚至,哪怕是到了阴世,他也只是一个疯疯癫癫浑噩魔狂的阴灵!在肉身崩坏以后,他的神魂也渐渐崩坏,到如今,他连最基本的神智都没有了。”

  “好端端的一个人,”谢远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好端端的一个人”

  “就这样被完全毁了。”

  孟彰沉默。

  他也只能沉默。

  此乃旧事,且显然那位寒门子已经没办法救渡回来了。不是他上一世那样,虽然困难,但总还可以戒断。

  它不是。

  只听谢远提起的这一段旧事,孟彰就更提起了警惕。

  这方天地中的五石散,只怕比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种同类,都要更可怕。

  孟彰在心里记下了一笔。

  目光瞥向园林中的那些正在谈论五石散的谢氏郎君们,孟彰问道“五石散如此可怖,你们陈留谢氏就没有任何应对?”

  哪怕陈留谢氏不愿过线干涉其他的名门望族,那他们自己的郎君呢?就让他们这些陈留谢氏郎君随意地、毫无警觉地谈论起五石散,认为那五石散只是平常?

  谢远放下手,也转了眼去看园林里的其他陈留谢氏郎君。

  “五石散其实有不同的配制药方。”他倦倦开口,声音很是无力,“不同的配制药方,药效和药性也很不相同。”

  顿了顿,他又道“你虽年少,但你生时常年卧床,久病成医,你对药方、药材和药性之间的关系也应该是有所了解的吧?”

  孟彰点了点头。

  “这就是了。”谢远道,“诸世族子、望族子,尤其是帝都洛阳里的这些,饱受庭训,对药性、药方的配伍也有所了解。”

  “他们知晓分寸,所以药效稍微猛烈一些的五石散,不需要旁人说,他们都不会碰的。”

  谢远脸色缓和了下来,但这样的缓和,却不是真正的放松与释然,而是另一种的镇压约束。

  “在他们中间流通着的,是另一种药性更轻更浅的五石散。”

  “似这等五石散,族里诸位先祖确实也有在警告提醒,但并没有太下狠手。”

  孟彰想了想,也觉得以陈留谢氏的庭训与家风,哪怕没有陈留谢氏诸位先祖警告,他们的郎君们也必定会自觉警惕。

  谢远苦笑一声,才继续道“何况,我陈留谢氏虽有些声名和实力,但毕竟只是帝都中的二等世族,我等仍然需要与帝都里的其他世族子、望族子来往交会”

  “当集会的其他郎君、女郎都服散的时候,单只我们什么都不沾,也不好。”

  世道如此,过于清白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只能挑着来。”谢远低低道。

  孟彰其实也理解,但他还是不能接受。

  谢远抬眼,看见孟彰面上明晃晃的厌恶痛绝,终于又笑了起来。

  孟彰看向他。

  “其实阿彰你不用担心这些。”谢远道,“你现在太小了,看在你这样的年岁上,不会有人勉强你。而待到你在这阴世天地里待得足够久以后”

  谢远面上笑意加深。

  “以阿彰你的成长速度,也不会有人再能勉强得了你。”

  此时孟彰的年岁是真的小,阳世阴世加起来,也都还没有满十岁。

  似这样的小郎君,除非是那些不管不顾的二愣子,又除非是那些满怀恶意的人,否则是不会有人将这东西送到孟彰面前来的。

  谢远所以特意提醒孟彰,一是因为他对五石散反应过激,二也是因为他知道太多人紧盯着孟彰,说不定哪个对孟彰心怀恶意的,想要用五石散来毁了他。

  谢远不想要让自己的知音毁在这样的东西上。

  孟彰很是坦然地点头“那是当然的。”

  但随后,他短小的眉头却是锁了起来。

  “五石散流毒天下,是有它本身药性的原因,但其实,也是因为各家世族望族郎君们太纵性任我了吧”

  谢远轻叹着点头。

  孟彰又道“你说,服食五石散的那些郎君,要如何去履行自己的职责,耐心、用心打理这天下?”

  谢远不说话了。

  孟彰别开目光,看向遥远天穹。

  那天穹高远,虽是灰色做底,不似阳世天穹蔚蓝沉碧,但也别有一番沉稳安定。

  “世族望族的郎君被皇族司马氏排斥,不得重用是事实,可这并不代表世族望族的郎君们就不能入驻中枢,不代表他们就不能用其他的方式影响中枢和各郡县之间的决策。”

  世族子望族子,因其深厚家底、丰厚学识、高雅举止,常被天下人所推崇。

  这份推崇或许有世族、望族为了维持他们自身的名望在暗下推动,但也不全是虚渺。

  他们是真的为天下人所瞩目。

  他们引领着天下风尚。

  当这些世族子望族子开始追逐五石散的时候,这天下黎民,这天下

  “这天下黎民,这天下可能幸免?”孟彰问道。

  谢远沉默许久,缓慢摇头。

  孟彰一时也不说话了。

  半饷后,却是谢远先说的话。

  “五石散所以能在诸世族子望族子中流散,除了五石散本身的药性以外,还是因为他们心中憋闷。”

  谢远看向了园林里的各位谢氏郎君。

  “他们心中憋闷”孟彰重复着道。

  对于这其中的原因,孟彰其实也有所猜测,但要说他会有多深的体悟,却不然。

  除了阳世时候的体弱多病,孟彰的人生其实还算平顺,远比寻常人都要平顺得多。

  “背负着世族子、望族子的荣耀,却要备受族中约束,所有的资源,都只向着一二郎君倾斜”

  “或许,他们自己也心知就能力、学识、修为来,他们不如那位同族,但心知、明白,却不代表他们就能没有任何怨言地接受事实。”

  “为了家族,他们不能争;因为血脉、能力、学识、修为等等的差距,他们争不了。”

  “这一切的憋闷,都积压在他们的心头。”

  “五石散,是他们所认为的能让他们忘却这一切憋闷,只一意挥洒心性与灵慧的秘药。”

  “这是被困顿、束缚在家族中的世族子望族子。”

  谢远顿了一顿,才继续道“然而,被这些同族仰羡、得到家族种种资源倾斜,能出任职务、履行官职的那少数世家子望族子们,其实也并不似同族所预想的那样轻松。”

  谢远是陈留谢氏的郎君,怕是旁支,他的学识、眼界与心智也远胜旁人。

  他一直静默观望,其实多有体悟和发现。也正是这些体悟与发现,他才越发的倦怠,越发的无力。

  “不论是朝廷中枢,还是各处郡县”他道,“任职的世族子望族子,也都依本家家族力量的强弱、地位的高低,划分出层次。”

  “低层次的望族子仰望着高层次的世族子,常受世族子驱使。”

  “但高层次的世族子呢?”

  “他们也并不真的轻松。”

  谢远笑了一声,声音悠悠荡荡,仿佛是在为那些不能辩说的世族子望族子分说他们心底的憋闷。

  “皇族司马氏,不愿意信重他们。”

  “不,”谢远轻轻摇头,“不是不愿意,而是从来就没有过。他们始终防范着出身世家、出身望族的郎君。”

  “真正能得司马氏一族信重的,除了司马氏一族的族人以外,就只有外戚,只有出身寻常的寒门子、平民子”

  “但寒门子、平民子,在这样的世道里,真的有能力抗衡出身名门望族的郎君们吗?”

  “明明能力更强、学识更渊博,除非修为稳压一头,否则世家子、望族子就只能屈居在那些得到司马氏一族信重的寒门子、平民子之下。”

  “多可笑?多颠倒?”

  谢远笑出声来。

  孟彰没有笑,他眼底只是平静。

  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的谢远目光瞥见,眼底先是一凝,旋即放松下来。

  就连那刚刚再次汇聚的无力,也消散了些。

  “阿彰?”他问。

  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停在孟彰面上的目光却是透着希冀。

  平静,绝对不是因为面前这位小郎君没有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而是

  而是,另有把握。

  孟彰他,他是有办法扶正这颠倒的世界的!

  “你,你是有什么办法吗?”谢远问。

  孟彰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问道“如果得到司马氏一族信重的寒门子、平民子是有手段,有学识的,诸世族子望族子,可能释怀些?”

  谢远久久沉默。

  “或许是呢。”谢远叹道,“但是”

  “太难了。”他最后道。

  想要让有手段有学识的寒门子、平民子出现,就必须要先打破世家望族的知识封锁,然后还要有足够合理的体系将这些知识教导出去,同时让那些寒门子、平民子步步成长起来,成长到

  能跟代代积累、代代传承的世族子望族子相抗衡的地步。

  太难了。

  真的太难了。

  孟彰只是凝望着谢远“难,也得去做。若不然”

  “我想,你应该已经能够想见结果了。”

  谢远沉默许久,才道“是,我已经想见了。但是阿彰”

  “就算你要去做,其中所耗费的时间也不会短。而这世道不会给你这么多的时间。”

  “我知道。”孟彰点了点头,但旋即又道,“也不是就没有办法。”

  谢远听得这句话,又是一惊“你真有办法?”

  孟彰笑了,问谢远道“你可知道梦?”

  谢远细细想了一阵“是南华真人庄周所修持的那梦?”

  孟彰郑重颌首。

  “可是,梦”谢远问,“不是不知是幻是真的吗?”

  “确实。”孟彰道,“但梦的幻也不并全是虚幻的。它也有真实的地方。”

  “而且”

  孟彰顿了顿,又问谢远道“你听说过黄粱一梦吗?”

  谢远怔愣着,缓慢摇头。

  孟彰想了想,便将这个抛在了脑后。

  虽然黄粱一梦是个颇为大众化的故事,它绝不荒僻,但孟彰也记不清这个故事到底是出自哪个朝代的了。

  他认真地跟谢远讲解黄粱一梦的故事。

  谢远听完,也是若有所思。

  “你的意思是说,或许可以通过梦境世界,让寒门子、平民子学习?”

  孟彰点了点头。

  谢远沉吟许久,深深看了孟彰一眼。

  “但你现在也只是个小道童,你的道还没有明晰,你能确定你的梦道能往这个方向演变?”

  到这个时候,谢远再一次确定了孟彰的天资与才情。

  只要他能成长起来,说不定他真的能够做到

  连谢远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眼底沉淀着的倦怠悄然消散了些。

  “我不能。”孟彰道。

  谢远噎了一下。

  孟彰才又道“但我能尽力将我的道向这个方向推动。”

  “若你的梦道真能演变到这种程度,说不定,说不定”

  “你能以梦道成就一方真实不虚、完全握在你手中的天地。”

  谢远沉默许久,说道。

  孟彰笑着点头“我也是这样觉得的。”

  说完,他站起身来,对着坐在原地的谢远伸出手。

  “那你呢?你要不要与我一道,来为这方天地、为我华夏、为这黎民百姓尽一分心力?”

  谢远不意孟彰会这样说,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抱着怀里的宝琴,干干坐在原地,直愣愣看向他伸过来的手。

  “我,我”

  闭上眼睛,谢远尽力稳住心神。再睁开眼时候,他的眼底里已经算是稳定下来了。

  他目光抬起,对上目光诚恳地看着他的孟彰。

  小郎君的面容尚且稚嫩,眉眼间更有病气缠绵不去,但他的眼有光。

  那是寒夜里不息的篝火,也是荒野里飘飞的星火。

  “我,我出身陈留谢氏,是陈留谢氏的郎君”

  孟彰静静凝望着他,眸光不动。

  “我只擅琴,也只爱琴,其他的我都不会,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孟彰知道谢远眼底深重的倦怠到底是怎么来的了。

  除了那对他人、己身、世道的窒息命运的无力以外,他还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他看得清外间所有的一切,却也看清了自己的无力。

  琴为心音,他爱琴,是要借琴音去宣泄什么,寻找什么,好让自己得到引导,也好找到自己的方向。

  他已经不想站在原地了。

  但他偏偏只能站在原地。

  已经站在原地太久太久了的他,早早就失却了自己的方向

  所以,当会向他伸手、邀请他同行的孟彰出现在他面前时候,他反而茫然了。

  “我知道。”孟彰道,同时微微笑起,“你如果不知道的话,可以问一问我,或许,我能给你一个方向?”

  “如何?我们可能成为同伴?”

  谢远深深凝望着孟彰的眼,从那火光中汲取到一点暖意,也借来了一点火光。

  “好。”

  这一声应下,谢远清晰地感觉到,那一刻,有星火一样的火焰落在了他的身上。

  沉积在身体的寒意蔓延而出,要覆灭那点星火。但在身体的更深处、在冰山的最中央,有什么一直倔强地支愣着的东西先这股寒意一步,将那火焰接引了过来。

  以这一点火焰为引,它也燃烧了起来。

  虽然火光微弱,但它真切地存在在那里。

  谢远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也暖和了起来。

  他睁开眼睛,自然而然地笑开。

  孟彰问“怎么了?”

  他关切地看着他。

  “没什么。”谢远摇了摇头,“只是忽然有了些灵感,觉得可以汇成一段琴曲而已。”

  孟彰顿时好奇起来“什么样的琴曲?我可能听一听?”

  谢远先是点头“你当然可以。”

  但下一瞬他就又摇头了“不过那段琴曲现在就只是一个雏形,并不完整,也不清晰,还是再等一等吧。”

  “等到我将这琴曲补完,我再弹给你听。”

  孟彰高兴地点头“那就这样说定了!”

  谢远点头“说定了。”

  将这件事定下后,谢远忽又想起一个人,他也不多顾忌,直接就询问孟彰道“关于那位慎太子殿下,你是怎么想的呢?”

  莫不是,阿彰他定下的坐镇中枢的,就是那慎太子殿下?

  孟彰只看谢远一眼,就猜出了他的心中所想。

  他摇了摇头,也很直接地道“不必多想了,不是他。”

  谢远闻得,道“可是他很欣赏看重你。”

  “如果是阿彰你的话,大抵他不会顾虑你世族子的出身吧。他不是已经说了吗?愿以九卿之位相许。”

  旁的不提,只看这一点,司马慎是真的很对得起孟彰的了。

  要知道,司马氏一族对世族子、望族子可谓是相当防范的。

  就拿孟彰所出身的安阳孟氏来说吧。

  安阳孟氏的支柱人物孟梧,是那武帝司马檐的心腹。虽然现在安阳孟氏已经是实力不俗的望族了,但在武帝将孟梧收作心腹重用时候,孟氏只是寒门而已。

  所以,孟梧当年其实是切切实实的寒门子!

  倘若安阳孟氏当年就是望族的话,孟梧一定也不会得到武帝司马檐的重用。

  他会被排斥。

  想到这里,谢远还道“你不知道,这消息传出来时候,帝都里的各家世族子和望族子到底有多羡慕你。”

  孟彰随意点头“但他姓司马。”

  谢远悚然一惊“你竟然想着”

  篡朝?!

  好家伙,原来阿彰小小年纪,竟是奔着王莽曹操去的!

  孟彰看着脸色惊悚的谢远,随意拂了拂衣袖,果断道“并没有。”

  “嗯?”谢远停住了心中狂奔的思绪,重新凝望着对面的小郎君。

  “我对那个位置,没有多强烈的想法。”

  谢远收回目光,却不知自己到底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在失望。

  “但安阳孟氏,细细计较起来,未必就没有机会的。”谢远道。

  孟彰瞪眼看他“你竟然是要来说服我吗?”

  谢远摇了摇头“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

  “那不就是了。”孟彰懒得理会他。

  不知是不是这家伙恢复本性了,思路居然比他还活泼。

  啧。

  “好吧。”谢远幽幽叹了口气,重新端正了表情,严肃问孟彰,“那你是看中了谁呢?”

  孟彰可疑地沉默着。

  谢远等了一阵,又等了一阵,愣是没等到孟彰的答案。

  他瞪着孟彰,脸色渐渐扭曲起来。

  “所以,你其实也不知道谁合适?”

  孟彰仍是不说话。

  但谢远已经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了。

  “那你为什么要否定司马慎啊!遍数整个司马氏一族,不是他最合适的吗?枉我还以为”

  枉他还以为在司马慎之外,孟彰另有更合适的人选呢。殊不知,竟是什么都没有!

  “你这是要管杀不管埋?”谢远道。

  “别说得这样难听吧。”孟彰辩道。

  “难听吗?”谢远问,“这不是事实?”

  只否定了人,却连个合适的人选都没有,这不是管杀不管埋是什么?

  等等!

  谢远忽然想到了是什么,猛地瞪大眼睛,问孟彰“你不会连忙整个司马氏一族都给否定了吧?”

  虽然事实是这样的没错,但是吧

  “阿远。”孟彰郑重唤了谢远一声。

  谢远面上神色尽数收敛,他认真看孟彰。

  “你须得知道,我们要做的,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甚至不是一朝一代的事情。”孟彰道,“它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长到这个朝代终末,长到你我都离开这方天地。”

  “你不能只盯着司马氏一族。”

  “你的目光,应该放得更长远一些。”

  孟彰最后道“我现在可还只是一个化气境界的小道童呢!”

  在这最后一句话以前,谢远神色确实是渐渐端正的,是有着越渐明晰的决意的。但孟彰最后一句话说出,谢远一时就有些绷不住了。

  “噗嗤。”

  孟彰沉默看定谢远。

  “噗嗤噗嗤”

  谢远闷咳一声,压住了喉间的笑意。

  “不错。”他极力用平稳的语气说道,“我们不必急在一时,理当从长计议。”

  “那么阿彰,”他问这个脸色渐渐缓和下来的小郎君,“我们首先,要做些什么事情呢?”

  孟彰问“你知道今年的雨水少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谢远面上眼底的笑意快速消去了。

  “我知道。”他点头。

  孟彰道“雨水不足,粮食庄稼就长得不好,到收成时候,怕还会更伤,所以须得想尽办法补足水量。”

  “行雨符。”谢远道。

  孟彰点头“百姓只能购买行雨符,但行雨符虽是小符箓,却不算便宜。”

  谢远扯了扯唇角。

  孟彰这说法算是客气了的。

  行雨符不仅会不便宜,且价格还会上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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