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作者:柳明暗      更新:2022-09-09 14:51      字数:8842
  越是到了这种时候,某些人就越是猖獗,越是贪婪,也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就需要那么多的香火,更不管少了这些香火做口粮,其他的阴灵要怎么活下去。

  不是所有人在过世的时候,都能带上香火、田地、阴舍、纸人的。更多的人能有一口薄棺,带上一二纸人、庐舍,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所以不知道多少阴灵在抵达阴世天地以后,得再次想方设法给自己找活命的办法。阳世那边传递过来的微薄香火,对他们来说是慰籍,是念想,更是支撑。

  但那些人就是不管。

  他们只想要搜刮到更多的香火,更多、更多的香火。

  他们拿这些香火来

  谢远微微垂下眼睑,看着自己抱住宝琴的手。

  “贫家的香火更为纯净”他低低道,“甚得阴世生灵的喜爱。”

  不论是寻常的阴兽,还是身份更尊贵、实力更高绝的阴世神灵们。

  “对于他们来说,这些凝聚纯净念想的香火,是比较可口的食物。”

  “远比那些人从自己家族后辈那里得来的香火更美味。”

  满身铜臭、欲`壑难填的家伙,能养出什么好的后人?那些后人又怎么会多惦念他们?

  他们自家后人从阳世那边厢送过来的香火数量确实是多,但多有什么用?

  污浊又繁杂,他们自己都吃不下去,指望用这样的香火来打动那些阴世神灵们?

  呵。

  谢远嗤笑一声。

  孟彰别开目光,看着园林中那一汪水池。那水池里,五彩斑斓的游鱼自然而闲适。

  他想到了自家修行阴域里的那些银鱼。

  那些银鱼们确实比较喜欢他拿出来的香火。

  倒也是,孟彰拿出来喂养银鱼们的香火,是孟珏、谢娘子他们给他送过来的。

  香火中凝聚着的,只是他们对他的惦念、祝愿与庇护,少有其他的杂念。

  似这样的香火确实才是最上等的,哪怕是招待身份贵重的客人,也不会拿不出手

  孟彰悠悠出神的时候,谢远已经收拾了自己的心情,他正问他“你想要做什么?”

  孟彰回转心神,回答谢远道“平抑物价。”

  谢远愣怔了一瞬,很快明白了孟彰的意思。

  “当然,如果可以的话,”孟彰微微颌首,承认了谢远心中所想,“我还希望能够将行雨符的物价给降下来。”

  “最好是想要行雨符的人都能够负担得起。”

  谢远皱着眉头“这事也不简单。”

  行雨符听着甚为平常,但想要书成符箓,还是需要一定的画符功底的。并不是随随便便哪个有些修为在身的阴灵修士,就能够画出来。

  “行雨符本身有一定的门槛,而且因为平常用得上的时候不太多,所以就是各家店铺,也没有太多的库存。”

  难度限制了成符的效率,一时之间很难添补阴世诸多百姓对行雨符的需求,再加上没有多少库存,想要将行雨符的价格降下来,除去镇压手握行雨符库存的各家贪欲以外,还需要去解决行雨符数量不足这一个问题。

  孟彰先是点了点头,然后收回目光来看谢远,问他“那你可有办法提升行雨符的出产效率?又或者只是增加行雨符的产量?”

  甫一听见孟彰这个问题的时候,谢远其实是有些无言的。

  他方才听孟彰说要平抑行雨符的物价,甚至是将行雨符的市场价格给降下来,还以为这个小郎君是已经有了比较完善的计划了呢,殊不知这小郎君却是来问他。

  但下一刻,他对上孟彰望过来的目光时候,他略有些浮动的心绪当即便平复了下去。

  是了,他们并不是上官与下属的关系,他们是同伴,是平等的同伴,没有高低上下之别。

  孟彰这个小郎君并不是要让他去跑腿,他是在跟他商量,跟他探讨,是想要合两个人的智慧与力量,将这件事给做成。

  谢远笑了。

  孟彰平和地看他,只问他道“你可有办法了?”

  谢远摇头,给出了一个异常诚实的答案。

  “没有。”

  “哦。”孟彰随意应了一声,招呼谢远道,“那我们就一起来想想法子吧。”

  谢远颌首“可以。”

  孟彰又道“为了能更快也更好地拿出个解决的办法来,我们得先将事情给分一分。”

  “好。”谢远再颌首,随后就问道,“怎么分?”

  孟彰只一沉吟,很快就道“阿远你对行雨符了解多少?”

  谢远很认真地想了想,摇头“不甚了解。”

  孟彰目光落下,看见被他抱在怀里的那架宝琴,当即就明白了。

  是了,这位就是只爱琴,也只善琴,画制行雨符属于符箓之术,谢远不太了解很正常。

  “那你可知晓谁个的符箓之术更为精妙的?”孟彰问,“我们找他去。”

  谢远还真有一个人选。

  “我有一个友人。”他道,“他擅长的其实不是符箓之术,而是善画。”

  孟彰就知道谢远会有合适的人选。

  只看这一日各位谢氏郎君对谢远琴艺的追捧就知道了,谢远其实在诸世族郎君中很混得开。

  他的情况跟谢尚的情况是大不同的。

  谢尚与各家郎君相交,靠的是他的亲和力,而谢远

  他靠他的琴。

  “那此事就托付给你了。”孟彰道,“请你尽量在这段时间里拿出更多的行雨符来。”

  “好。”谢远先是端正了脸色,认真点头,但很快他又问孟彰,“更多的行雨符是要多少?可有个数?”

  孟彰摇摇头“没有数量限制,越多越好。”

  他低低叹得一声,道“我怀疑这天旱,怕是不只这一年,往后的日子大概还会有更多的天灾。”

  谢远的神色凝重,沉默半饷,忽然问孟彰道“只需要行雨符就好了吗?”

  其他的符箓呢?其他的符箓还要不要?

  孟彰看他一眼,缓和脸色“其他的符箓当然也要。若能种类齐全,足够应对种种天灾,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谢远缓慢点头。

  孟彰站起身,拱手对他一揖。

  “此事,就托予君了。”

  谢远抱着宝琴回了一礼,只道“君放心。”

  待孟彰跟着找来的孟庙离开以后,谢尚等一众谢氏郎君就围住了谢远。

  “阿远,你方才跟那孟彰说话说了好久啊”

  “就是啊,阿远,我们同族这么多年,竟都还不知道你也能有这么多话的时候呢。”

  “那是你们来得晚了,不知道阿远刚刚过来这阴世时候的样子,那时候的阿远其实跟他现在很像”

  “可见是得遇知音,阿远高兴了啊”

  “得遇知音是人生一大畅快事,阿远高兴有什么不对!阿远,你别听他们的”

  谢远只是笑着看,并不搭话。事实上,这会儿也确实不需要他来搭话。

  到一众谢氏郎君的情绪稍稍回落后,旁边等了一阵的管家站出来,对诸位谢氏郎君一礼。

  各位谢氏郎君避让开去,随即各自看向了谢远。

  哪怕这位管家都还未曾开口,他们也已经知道他的来意了。

  果真,那位管家在礼见过后,也转身看向了谢远,躬身来请“远郎君,不知你此时可有空闲?郎主想请你过去一趟。”

  谢远先是对管家颌首点头,随后又对旁边的诸位谢氏郎君一拱手,致歉道“诚叔祖有召,我就先失陪了,还望诸位兄弟见谅。”

  谢尚等一众谢氏郎君尽皆摆手,很是体贴地道“既是诚叔祖找你,必是要事,你且只去,无需在意我等。我等也在诚叔祖这里叨扰多时了,是时候归去”

  谢远又谢过一礼,才跟着管家走了。

  谢尚等谢氏郎君落在后头,看着谢远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感觉阿远是真的与早先不同了”站在谢尚身边的一位郎君慨叹道。

  “是啊”

  “不过能再见到阿远这副生活精力的样子,我等也都能更放心一些”

  “是啊,或许,我们日后再想听阿远的琴曲时候,大抵不会像早先时候那样艰难了”

  “哈哈哈,我想起来当初阿远刚来到阴世时候,被我等追着送帖子邀请的模样,那时候的阿远啊,还很心软,只需用心央求,多半都会答应下来,不似现在,好说歹说就是不点头”

  “幸好,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日后阿远这里,我们能稍稍放松一些。”

  谢尚在旁边听着,也忍不住心生畅想。但是

  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暗下打量着身边的各位同族兄弟,心里却有另一种感觉。

  阿远现在是生活精力些了,可他怎么就觉得,日后再想要听阿远的琴曲,非但不会比早前更容易,反而还会更艰难?

  明明心中的这种感觉越渐勃发,可他听着身边这些同族兄弟的畅想,听着他们的谈笑,到底还是没有将这种感觉说道出来。

  罢了,罢了,诸位族兄弟心中情绪正高涨着,他何必来泼冷水?待日后,事情自见分晓。

  谢远不知谢尚心中所想,只跟在领路的管家后头,一路走进了正院。

  正院的书房处,谢诚正等着他。

  见得他过来,谢诚细看他一阵,眼底也有笑意升腾。

  “坐吧,别太拘束。”他道。

  谢远一礼,在谢诚下首坐定。

  “今日园子里的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看着下首恭谨守礼的郎君,谢诚也没探究太多,只问他道,“可是真的?”

  谢远颌首“我与孟氏小郎君相交,确是高山流水。”

  谢诚道“如此,也好。”

  也好,是什么也好,谢诚没有明白说出,但谢远懂。

  高山流水的知音之交,素来为天下士族所推崇,是被天下士族所钦羡的佳话。

  有这一出佳话在前,谢远乃至整个陈留谢氏与孟彰相交来往,就很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毕竟,那可是知音啊

  知音之交,凌驾于所有世俗之上。

  谢远垂眉。

  谢诚重又稳住心情,看向下首的谢远,劝道“阿远,你资质本也极好,只是这些年来,一直都被耽搁了。”

  谢远神色微动,他抬起目光,迎上谢诚的视线。

  谢诚关切看他“但日后,可不能再这样懈怠了。若不然”

  “阿远,”谢诚道,“你应该也不想要再看见友人遇险而你却无能为力的事情发生了吧。”

  谢远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住。

  谢诚看出来了,他略等了一等,等到谢远心神稍稍平复一些以后,他道“我会上禀族里,为你多加厚三成的修行资粮。”

  三成?三成!

  “阿远,”他道,迎着谢远陡然抬起的目光,“我希望你能好好把握机会。”

  谢远从座上站起,拱手端正而郑重地与谢诚一礼。

  “多谢诚叔祖,远当牢记于心。”

  那为他多加厚的三成修行资粮,既是为了他,也是为了阿彰。

  就像谢诚所希望他把握住的那个“机会”,不仅仅是指族里给予他的这一次机会,也是指谢远与孟彰相交的这一次机会,更是

  陈留谢氏与孟彰交情更深入的机会。

  陈留谢氏能从一介寒门,崛起成如今的帝都二等名族,就是因为陈留谢氏从不会浪费任何一个机会。

  不论这个机会在最初的时候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谢诚满意点头。

  “你能记得就好。”

  谢远只笑得恭顺。

  到谢远出了谢诚府上,返回自己府邸以后,他却是站在自己书房里,看着那置在角落一个几案上的筝。

  那筝已经摆放在角落处很久很久了,但不论是筝身上,还是那几案上,却都不见尘灰沉积,而是干干净净的。

  就像仍然有人时常会在那里坐定,拂手奏起筝曲一样。

  谢远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几案,许久以后,他笑了一声。

  “这世道,或许是真的能有光的”

  谢远的声音低低,却因怀抱着希望而充满了力量,全不似往常时候的倦怠与无力。

  “那谢远”

  这边厢,还在马车上呢,孟庙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孟彰睁开眼睑看他。

  “那谢远,真就是你的知音?”

  孟彰认真想了想。

  其实不是这样说的,而应该反过来。

  他是谢远的知音,谢远是他的同伴。他们共有一个艰难但美好的愿景。

  不过

  孟彰点了点头,并没有仔细跟孟庙分说。

  因为他知道,说了孟庙也是不会懂的。

  “可真好。”孟庙道,面上是止不住的艳羡。

  他确实是羡慕的,无比的羡慕。

  人在世道上存活,有许许多多不能用言语宣泄的情绪,还有许多积闷在心头的事情。

  这些情绪、这些事情,有的是说不出口,有的是说出口了也仍旧没有办法,只能积压在心头,只能由着它发酵,看着它腐烂,直到自己从阳世落到阴世,直到自己连魂体都消散。

  但有一个知音就不同了。

  那些情绪、那些事情,即便仍然没有办法宣之于口,也已经有人能明了,有人能懂得

  这如何不好?!

  “可太羡慕你了。”孟庙道。

  孟庙是头一次,这么直白地将这种羡慕说道出来。

  孟庙又自羡慕地看了孟彰一眼,才收回目光,慢慢消化着自己的情绪。

  孟彰天资出众,他不羡慕;孟彰备受安阳孟氏一族看重,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他不羡慕;孟彰抵达帝都以后,几乎一举一动都能掀起一片风浪,他不羡慕。但这一刻,他却是羡慕极了,羡慕到眼睛都有些发红

  资质是天定,才情是长养,但知音却不同。

  这是人跟人之间的缘法。

  孟彰看得分明,却也只能在旁边沉默。

  概因在这件事情上,确实是孟彰的福缘。

  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世道里,在顶层的名门望族里,居然真的也有这样的一个人,将他的目光投落在这天下黎民百姓身上

  孟彰极力压制着唇角,控制住心头的思绪,不让自己过度兴奋。

  谢远不会是孤例。

  他这样告诉自己。

  前方,还会有更多的同伴在等待着相遇,然后

  他们终将汇聚成火炬,在这漫漫长夜里撑起一片光芒。

  待到孟庙心绪平复下来,孟彰也已经收敛了面上眼底的异色,正端正地坐在车厢中,严肃且认真地看着他。

  孟庙回过神来时候,正正对上孟彰的视线,不由惊了一下。

  “啊,阿彰?”

  孟彰看定孟庙,问“庙伯父,你在这帝都中也行走了一段时日了,你可有听说过五石散?”

  “五石散?”

  孟庙面色狐疑,不懂孟彰怎么忽然提起这个来,但看见孟彰面上的神色,他也严肃起来。

  “听说过。”孟庙道,“我还见人服食过。”

  说完,孟庙仔细观察着孟彰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不然,阿彰的脸色为什么这样的沉凝?

  是的,就在孟庙回答孟彰的时候,孟彰的脸色陡然就沉了下来。

  饶是孟庙在辈分上高出了孟彰一辈,也被孟彰吓了一跳。

  有什么问题?问题大了!

  孟彰凝望着孟庙,只是先问“见人服食过?谁?”

  孟庙道“阿敏。”

  “我撞见她服散归来。”孟庙补充道。

  孟彰面上脸色仍旧不见松缓。

  “五石散这东西,”他缓慢道,“很容易腐蚀理智和魂体,尤其是其中药力深重的那些,更是会损却魂体根本”

  孟庙回想着那一次撞见孟敏的情景,有些不太相信。

  他见到的孟敏,脸色红润、神气饱足、头脑清醒

  不似孟彰所说的那样啊?

  可是他看见孟彰面上眼底的凝重与谨慎,他又犹疑了。

  阿彰年岁虽小,但实在是聪颖敏达,而且他在太学童子学里,来往的同窗皆有来历,更愿意与他交好。

  说不得就是他们中的哪一位察觉到了什么,特意提醒阿彰呢?

  “更重要的是,”孟彰看着孟庙,清晰地感觉到他心中情绪的倾斜,“服食五石散,会成瘾。”

  成瘾?!

  孟庙的眉头是真的皱起来了。

  他认真思量权衡,久久没有作声。

  孟彰也没有再打扰,将这段时间留给他自己。

  待马车停下时候,一直沉默着的孟庙终于又看向了孟彰。

  “你想要怎么做?”他问。

  孟彰道“先确定一下族里到底有多少人在服食五石散,再确定族里这些服食五石散的人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想办法让他们开始调养魂体,不要让情况再次恶化下去。”

  “最后,必得通报族中上下,禁绝五石散。”

  孟庙不知道孟彰竟然会是这个态度。

  通报族中上下,禁绝五石散?

  他真的没有听错?

  “禁绝?”

  孟彰郑重点头“禁绝。”

  他能理解陈留谢氏的郎君为了汇入世族,与世族各家子弟相交,选择服食药效相对平和轻淡的五石散,但他仍然不能认同。

  对于五石散,他的态度有且只有一个,禁绝。

  没得商量!

  孟庙自然也察觉到了孟彰的决绝态度,顿了顿,道“哪怕是你,阿彰,我现在也不能答应你。”

  “我得先问过安阳那边。”

  孟彰只是直直凝望着他“可以,但庙伯父,我极其厌恶五石散这一类的东西。”

  “我不愿意看见它们出现在我的周围。”

  “我的态度,”孟彰道,“也请伯父一并通传安阳。”

  孟庙看着这样的孟彰,半饷,将叹息隐去。

  “好,我会如实通传的。”

  孟彰明明听见了,神色却不见舒缓。

  孟庙心里又多注意了些,他往外头看得一眼,先自起身走出去。

  “走吧,既然已经回到宅邸,就别在这里坐着了。”

  孟彰跟在孟庙后头,走出马车。

  换了衣裳,孟彰坐在月下湖的白莲莲台上。

  今日时间尚早,湖中不见游鱼,都还隐在湖底深处。

  孟彰坐到白莲莲台上,却没有入定修行,而是从随身的小阴域里翻出一个被仔细收起的木盒。

  木盒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个做工粗糙到眉眼五官都在扭曲的偶人。

  这偶人仔细看着,跟孟彰有一分的相似。

  但它更像的,并不是孟彰,而是孟彰的二兄孟显。

  这就是孟显送给他的护命偶人。

  握住这一个护命偶人,孟彰闭上眼睛,仔细感应护命偶人中留存的那一缕本命精元。

  这事情做起来并不麻烦。

  因为护命偶人中余留的属于孟显的本命精元数量着实不少,而且这股本命精元对孟彰异常亲近。

  循着这一缕本命精元,孟彰的神念越过了两方天地的界膜,找到了待在阳世安阳郡中的孟显。

  明明该是轻松洒脱的孟显,此刻竟然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房里,埋在那一堆卷宗之中。

  察觉到孟显那边的情况,孟彰都有些奇异了。

  他真的没有找错人?这真是二兄?

  正在快速浏览着卷宗上记录的孟显察觉到了那股莫名而起的睡意,下意识地板起脸庞。

  那一瞬间,孟彰恍然以为自己找到的是大兄孟昭。

  他沉默着,目光在孟显面上来回梭巡。

  倒是孟显先明白过来了,他笑开“阿彰?”

  只这么说道了一句,孟显便就抛下手上的卷宗,搁下拿着的毛笔,直接在案桌上趴下,沉入梦境之中。

  “阿彰。”

  坐在自家花园亭子中的孟显冲一个方向招手。

  “过来坐啊。”

  孟彰走了过去“二兄。”

  “哎。”孟显欢快地应了一声,拉着他在亭子里坐下,又将一些小食取了出来,推送到孟彰面前。

  “你在阴世帝都里可还好?听说你进的是太学里的童子学?里面都是帝都有名有姓的小郎君小女郎?你在那里可还习惯?有没有人欺负你”

  一连串的问题从孟显那边砸了过来,孟彰都没有找到回答的机会。

  他拿着手里的小食,无奈地看着孟显。

  孟显才刚停了一停,就对上孟彰的视线,他冲孟彰笑了笑。

  “是我担心太过了,阿彰你要是觉得烦的话,可以”不用理会我。

  孟彰更是无奈,但他还是耐心地一一回答孟显的问题。

  “我在阴世帝都里都还好。是在童子学里,那里的同窗各有来历,但不一定就全都是出身世家望族的,还有一部分同窗是从阴世各郡中甄选出来的英杰”

  “我在那里都还算习惯,没有人欺负我。太学里的学监都在看着呢”

  孟显一直听着,脸色渐渐缓和。

  “那就好,那就好。”

  孟彰目光落在他面上,很有些稀奇地问他“二兄,你近来很忙?我看见你案前的卷宗了,怎么会那么多?”

  不提这个还好,说起这个来,孟显真是一肚子的苦水。

  “忙!忙死了!大兄和阿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明明是他们手上的事情,明明他们自己就能解决,偏要抓了我去,给我分了一大堆的卷宗!”

  “阿彰你是不知道,那些卷宗里的事情又琐碎又无聊,偏生又需要认真梳理,否则便有疏待族人的嫌疑,我,我真是”

  孟显已经不能维持他端端正正的仪态了,整个人软摊着,趴在亭子里的石桌上。

  “我都已经很久没有出府去玩了。”孟显抱怨道。

  孟彰面上眼底都有笑意升腾。

  趴在石桌上的孟显看得异常清楚,不觉更是哀怨。

  “阿彰,你是站在哪边的?”

  孟显怒问,只可惜这怒气根本就像是纸糊一样的,半点吓不住人,尤其是孟彰。

  孟彰笑了一阵,终于受不住孟显越发哀怨的目光,轻咳一声,说道“我当然是站在二兄你这边厢的啊!”

  孟显满意地缓和了目光。

  哪怕他明知道接下来孟彰的话语必定会有转折,也完全不影响他的心情。

  他甚至还有一股冲到阿父和大兄面前炫耀的冲动。

  你们看,任你们怎么压榨我,阿彰也还是站在我这边厢的。

  阿彰,跟他一伙!!

  “但是二兄,”孟彰含着笑,也放松下来,趴在石桌上,“如果没有二兄你帮忙,这些事情还是得由阿父和大兄来处理。”

  “有二兄你帮忙,他们都那么的忙了,要是没有你,他们不是还得更劳累?”

  “二兄,”孟彰的声音低低,“你也不忍心的吧?”

  孟显没有说话,只是用额头蹭了蹭胳膊。

  孟彰无声地笑了,他放远了目光去,看着园子里勃勃生长的花草。

  “咦?”孟彰往花园的一个角落看过去。

  孟显听见孟彰声音中透出的疑问,也将脑袋转了个方向。

  循着孟彰的目光,孟显找到了孟彰为之奇怪的东西。

  “那些啊”他不甚在意地将脑袋放下,重新压在胳膊上,看着孟彰的方向,“那些是阿蕴她这段时间亲手种下来的。”

  “也不是多珍贵的药材,但阿蕴说,她想要亲自栽培,看看最后长成的药株,跟府中采买来的药株有什么不同。”

  “她这段时间,净在折腾这些。”孟显近乎抱怨一样地跟孟彰道。

  孟彰并没有太在意孟显的语气。

  他们家这二兄,也就是在这里跟他抱怨一嘴而已,真到了阿姐面前,还不是她想要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不论是对阿姐,还是对他,二兄其实都格外的贴心。

  比起委屈他们,他更宁愿委屈他自己。

  “摆弄药材?”孟彰问道,“阿姐真的开始专研药材了?”

  在阳世时候,因为孟彰久病,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就在惯常的功课上,又给自己多加了好几门功课。

  药材辨鉴、药理、医术

  他们三人也都用心,所以学习的成果也都很不错。不过在他们三人中,这方面的进度最快、学得最好的,却还是要数孟蕴。

  尤其是在药膳这一道上,孟蕴几乎是力压孟昭、孟显一头。

  孟蕴在这方面的天赋,实在非是寻常人能够比拟的。

  孟彰对此深有体会,所以当孟蕴真的在往这条道路上深`入的时候,他其实不觉得奇怪,他奇怪的是孟蕴的进度。

  居然这么快,就从药材辨鉴进展到药材的培育方面了?

  “是啊。”孟显倒是理所当然,毕竟他是亲眼看着孟蕴这一步步走过来的。

  “已经要开始钻研药材的栽种了,不过现在着手的都还是些普通的药材”

  “阿母说她进展太快了,让她沉淀沉淀。”孟显还给孟彰重复了一遍谢娘子的话。

  “医道博大精深,不是只有你现在所学的那些,你需要缓一缓,整理过你当前的所学,才能以它们作为根基,去快速、深`入地掌握医道精髓。”

  孟彰听得,问孟显“阿母说的话很是在理啊,我怎么听着,二兄你很有些埋怨?”

  孟显偏过头来看他,冲着他露出一个苦笑。

  “在理是在理,但阿彰啊,没了你以后,家中备受阿蕴荼毒的,就是我啊”

  孟彰忍住了笑意,不叫自己露出分毫端倪。但,太晚了。

  孟显瞪着眼睛看他,目光里是明晃晃的失望和心疼。

  “阿彰,明明我跟你才是最好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孟彰沉了短小的眉头,理直气壮地反驳孟显“二兄,你说话可要讲良心!我可是在跟你同仇敌忾的,是站在你这边厢谴责阿姐的,我怎么对你了?”

  “你说!我怎么对你了?!”

  在孟显面前无理也闹三分的孟彰半点不怯场,坐直了身体,居高临下俯视着仍旧趴在石桌上的孟显。

  孟显一噎。

  他半垂了眼睑,又更用额头在胳膊上蹭了蹭。

  孟彰有一点心软。

  他也重新趴了下来“二兄,你说话得讲良心。”

  孟显也叹道“阿彰,你说话更得讲良心。”

  兄弟两人相对沉默,半饷后,又同时笑了起来。

  “心情好些了吗?”孟显问道。

  孟彰应了一声,说道“嗯,好上很多了。”

  孟显放开目光,看着花园中盛放的花株,眸光晴朗,更胜天上春日。

  笑了一阵,孟彰又问孟显道“二兄,阿姐到底怎么你了?她一向都很有分寸的吧?”

  “有分寸是有分寸。”孟显说道,看着孟彰的目光格外的沉痛,“但阿蕴的分寸,只表现在吃不死人、吃不坏人上而已。”

  只要吃不死人、吃不坏人,孟蕴就什么都不管了。

  孟显话里的意思,孟彰听出来了。他回想起旧日趣事,也不觉跟着皱起了眉头。

  “辛苦你了。”孟彰深切道。

  孟显看他一眼,说道“你既是知道,方才你为什么还那样说我?”

  孟彰沉默少顷,回答孟显道“不是二兄你陪着我玩闹,在逗我高兴吗?”

  孟显不说话了。

  孟彰坐直了身体,在旁边的小食中挑拣出一块甜食来,递到孟显面前。

  孟显看着那块甜糕,也跟着坐直身体。

  接过那块甜糕,孟显问孟彰“这会儿才拿来给我,是不是已经太迟了?”

  他的味蕾,早不知被孟蕴熬住出来的汤药祸害过多少次了。

  “迟了总比没有好吧?”孟彰反问他。

  孟显想了想,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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