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
作者:棠无约      更新:2022-09-15 05:25      字数:4824
  灰暗逼仄的房间内,那张破絮的棉被和几乎要露出弹簧的床似乎立刻就要撑破发霉的墙壁一般,这破漏的屋子不过占了异国他乡的一丁点土地,却是她唯一的留所。

  与之相对的,豪车停在专有车位上,金光闪烁在每个人身上,与那房子相比,这里的人说为天神下凡也不为过。

  镶金楼道边,他正与别人谈笑风生。

  一个女人迈进舞会大门,如同一块磁铁般,目光一瞬间都留在她身上。

  第一印象竟然不约而同地只留下一个美字。

  甚至让人大脑一片空白,只是知道美这一个字了。

  她的气质很好,两侧的男女们情不自禁地为她退开一步,绕是从小收到良好的教育,也不由得在这种绝对的大家闺秀面前自惭形愧。

  她步子似乎有些急,在端庄的隐忍中又带着这种不言而喻的雀跃——像是遇见什么十分焦急的事,更像是少女即将面见心上人的欢喜。

  他正摇着酒杯,颇有那种目空一切的傲慢,但却不让人厌恶。

  大约他却是那样该倨傲的人。

  她像是正行在高速上的车突然遇到事故一般猝然停住脚步。

  一双眼睛满是难言的情绪,她自己尚且不知如何表达,连酒何时送到她手里都不为她知。

  正与他攀谈的人有些顾忌地提醒他。

  他微微转过头,用眸子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

  她似乎看见他皱了眉。更让她害怕的却是他不含感情的视线,如同一把尖刃不留情面地刺穿她的心。

  倒也不必说她痛心或是绝望,她早就不再有这种感情了。若是用单一的词汇形容,只是对她的心加以讽刺。

  那不含感情的原因她大约猜到了,于是刚分开一点点的唇瓣又漠然合上,激烈的挣扎在一瞬间清晰分明,她故作轻松地笑着“好久不见。”

  他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别人都未曾捕捉到的不悦。她太了解他了,所以看的心凉。

  “小姐,这似乎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她手里的玻璃杯砰然坠地,她惊醒在破旧的床上,泪水模糊了视线,却又迷茫地张望着四周。

  终于明白了身处何地,她支起身子,蜷着腿环抱住自己,黑夜中她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膝盖上冰凉一片,和难以抑制的低声抽噎成了夜的唯一证明。

  当白昼的存在被人时刻惦念时,黑夜孤独地用影子掩饰了默默的眼泪,全都挂在了天上。

  她得是个同道中人才能遇见相似的东西。

  ……

  阳光正好,透过落地窗洒得满屋子如同渡了一层金箔,白色的雕像立在复式楼梯的扶手上,盘旋着向上直到台子上。她正在桌子前敲打着键盘。手边,下午茶和甜点已经所剩不多。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

  她伸了个懒腰,侧着头看向远山薄雾袅袅,曦色投过其中淡了不少。

  她站起身来,轻轻踩了踩地板,真实的感觉和那些不断传递在她神经中的数据正提醒着她羁鸟恋旧林的约定。

  她已经站在山顶上了。

  手机日程表被她快速地滑动着,密密麻麻的文字闪烁出眩晕的既视感,她却习以为常地盯着屏幕,一丝不苟。

  终于,她露出一丝笑容。

  ……

  她下了私人飞机,在她的母国,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她已经坐拥无数资产了。

  “我回来了。”她默念,一瞬间视线有些模糊。

  ……

  她将黑色的信笺交给侍者,微笑着向对方点了点头。

  侍者诚惶诚恐地请她进去——这是能拥有黑色邀请函的人啊!

  她掐着点走进大厅,正值舞曲结束,她的出现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除了美和气质,更有好奇在其中。

  这是一张从未见过的脸。

  这种级别的舞会,必然不是普通的精英,而越是顶层的人,越不会无视彼此。

  这张脸……太陌生了!

  她的气质很温和,即使并不在笑也保持着让人赏心悦目的优雅。

  她无视了众人,迈着步子向深处走去。

  这样一个典雅的人,步子是如此的干净,虽然能稍稍看出她有些匆忙,然而依旧感觉她落步舒缓。

  这应该是一个像水一样温柔的人。

  众人被她的举止牵引着。

  这种端庄的隐忍中又带着不言而喻的雀跃——似乎遇见什么十分焦急的事,似乎像要找什么人……这样一位尊贵的人,却带着一种即将面见心上人的少女的欢喜,总让人在她光洁的脸颊上看出一点若隐若现的青涩的味道来。

  他正摇着酒杯,与人谈笑自若。

  她如同被定住了一般,在不远处愣愣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

  一双眼睛满是难言的情绪,她自己尚且不知如何表达,连酒何时送到她手里都不为她知。

  正与他攀谈的人有些顾忌地提醒他。

  等他转过头时,这人又闪过一丝惊艳。

  她的眸子温柔地如同藏了一汪清泉,其中含有世间所有一往情深。少女的脸颊上露出极淡的红晕,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变得略微清晰了些。

  纯白的庄重,是多么致命的吸引哦!

  他微微转过头,透过玻璃杯看向她。

  他抑制不住地皱了下眉,极为微不可查。他立刻反应过来,眼中神情变得更加不满冷漠。

  她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的有些动摇。

  在那种眼神面向她时,她就已经大脑一片空白了。

  他看见她微微张了口,不知是不是人声吵杂,他并没有听清她说什么。

  似乎是他的名字。

  她动摇的心让她闭上嘴。

  只是还有点妄想症般的不甘催促着她再给自己最后一巴掌。

  她有点看不懂他眼中的意思,不过一秒的睥睨,若是用单一的词汇形容,只是对她的心加以讽刺。

  她总觉得他有些不满,却是对一个陌生人的不满,仿佛在喝令她退下一般。

  正是这种喝令,她又觉得应当不是陌生人的身份。

  或者,只不过是一个不能相提并论的透明生物罢了。大约不屑的。

  终归,她应该已经预测到接下来的对话了。

  她故作轻松地笑着“好久不见。”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的心还是剧烈地跳动,她突然明白了些。

  疏离得彬彬有礼,内容却让她如坠冰窟

  “小姐,这似乎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她手里的玻璃杯砰然坠地,猩红的酒液飞散四周,顶级设计师为她定制的白裙骤然染上了一片污渍。

  如果她的心是一座高楼,那只用了一句话便轰然坍塌了。

  她像是低贱到了泥土里,她一辈子的骄傲被他一句话定义为了一种火辣辣的卑微。

  她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酒杯如同银河,她只能从扭曲的玻璃看向互相眼中扭曲的彼此。

  只不过,她爱的默不作声了点,能从中看清他的相貌,他却一丝也窥探不出故人了。

  如果当时未曾放开握紧的手……

  “小姐。”

  她被吓了一跳,转过头看向侍者。

  “小姐,需要我带您换一身衣服吗?”

  她沉默了一下,又变成了那个温柔而坚定的人。

  她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了,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接着又看向他,眼中只是淡漠的歉意“您与故人很像,我为打扰你们的谈话深表歉意,还请不要在意。”她又笑着点了下头,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先行一步,失陪。”

  她转身,变得更加沉稳。

  她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只带走了一朵盛开在她裙角的鲜花。

  他看见了她淡漠中的哀,却抬不起沉重的手。

  如果当时未曾放开紧握的手……

  “这边的市场形式复杂,你才刚坐飞机回来,不如先休息休息吧。”

  她将视线从文件上移开,看向驾驶位的男人。

  “看我做什么,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吧。”

  “值得吗?”

  男人微微一愣,又笑了笑“若是不值得,你我都不会等这么久。”

  她沉默良久“还有多久?”

  “大约十五分钟。”

  她合上眼睛,闷声道“我听你的。”

  她盖住了那双筋疲力尽的眸子。

  男人透过后视镜看见了她闭上眼睛,本保持温和的上扬的嘴角变得苦涩而哀痛。

  如果当时未曾放开握紧的手……

  她感觉身体忽然空了一下,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看你睡得那么沉,我没忍心叫你。”

  她立刻清醒过来,挣扎着从男人怀中下来。

  “不用了,我还得看文件,十五分钟已经够了。”她回避着很多问题。

  比如他,比如眼前这个人。

  “行,那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男人掩饰住眼底的落寞,依旧认真叮嘱她。

  她欲言又止“你也一样。”

  ……

  “她就是那个一直住在你心里十年多的人?”

  他甚至不给对方一个眼神。

  “确实有意思。”

  话音刚落,就见他冷冷地睨了自己一眼。

  “三哥,你明明那么在乎她。”身边的少年见对方又不说话,急得如同油锅上的蚂蚁,“为什么要把她推开!”

  他无言以对,直到两个人走到门口,他才看着驶离的车开口“你已经……有三嫂了。”

  少年愣住了,对啊,已经有一个联姻的三嫂了……那岂不是……

  “是我没有遵守和她的约定,不该再自私地插足她的未来。”

  ……

  “三哥,才五点你就把我拽起来,我还以为有什么事情!结果就是蹲在树上偷窥人家跑步?”

  他不说话。

  她正穿着运动服围着偌大的花园跑圈。

  她还和从前一样。

  两个人整整盯了对方十五分钟,正当少年以为她要停下来时,却见她又拿出两袋沙袋绑在腿上,这才发现她还是负重跑步。

  少年咽了咽口水“三哥,这个女人是怪物吗?”

  不但负重,还跑的这么快?

  她皱着眉,竟然无法停止脚步。

  只是满心痛苦,也并不是孤独,大约是忏悔了,是步入单行道的巨力推着无力反抗的心。

  似乎跑到天荒地老。

  她想着,若是就这样跑着,即使死去,也拥有死前的自由和恣意。

  她转过花园,忽然腿一软,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她趴在地上,不仅没有第一时间爬起来,甚至还把脸埋在了地上。

  “三……三哥……”少年看着他紧握的拳,不知如何是好。

  随着她安静下来,耳机里的小提琴变得清晰可辨。

  小提琴的音阶隔着大度爬升,旋律的阶梯却仿佛双向延长的陌路,总之她和他背道而驰。

  她甚至因着他那一眼不敢回首。

  她伸出手去够腿上的沙袋,却够不到。

  她终于哭出声来,眼泪如泉水一般涌出,起初还隐忍一些,最后索性放声大哭。

  可是便是哭出声来,她的心绪也并未整理多少。

  她眼里满是泪水。她却不甚清明心中五味杂陈。

  她愧对于他。她受困于痛苦。她却爱的诚恳。

  “如果当时未曾放开握紧的手啊……”

  她哭着诘问,却不知是在诘问何人。

  今夕何夕……

  君问归期未有期……

  便是一心愁绪无人可说,无人可怪罪,所以才格外压抑。

  他扭过头闭上了眼睛,接着便跳下树去。不发一言地一脚油门冲向他的琴室。

  她走后,他就再也没有碰过小提琴。

  而他也一头扎进练习室,如同在风和漫天落花飞叶的高坡上,和他的小提琴一起旋转在风中叶海。

  他的琴弓拉伸的幅度很大很大,仿佛要把心弦拉断。

  才敢歇下,不去想如滔天巨浪一般疯狂席卷而来的悲剧。

  她双目空洞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泪痕已经风干在她的脸上,脑袋上还有些土,简直像一只噩梦娃娃。

  这便是男人进来后看见的场景。

  “起来!”这是男人第一次对她发火。

  她笑了起来“你来了。”

  男人心疼不已,却仍旧愤恨她的不争气“起来,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他已经有妻子了……他没有遵守约定……我也没有遵守约定……”她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当着别人面哭,“我满心不适,但又发觉,没有什么可以责怪的。离开是为了配上他,告别时也曾许下情深义重,然而我迟迟不归,怎么能怪他不遵守一个不知真假的约定。”

  “都是我的错……如果当时未曾放开握紧的手……会不会就不会如此了……”

  “你是这样想的?”男人明显存着气。

  她侧过眸子,无声。

  “你!”男人抬起手,冲着她砸下去——她并无反应,因为她知道,这一拳只会落在她身旁。

  血肉和地板的相撞的声音让她回了神。

  她撑起身子,连忙看向男人的手,已经血肉模糊。

  “你这么说对你自己负责吗……”那自然是她的气话,可是……

  她抓住他的手,刚要开口。

  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

  “对不起,是我耽误你了。”

  一种不好的预感蔓上心头。

  “或许,我应该消失在你们眼前。既然放手,就该彻底一些。”她故作轻松,“你看,我的资产足够让我的后半生飞扬在世界各地了。”

  他眼中的光慢慢冰凉。

  “你一切的努力,全是为了他……”

  她对他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这些年对我的关照。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去意已决,抱歉。”

  他最喜欢她的坚韧和别人没有的决绝了。

  现在却最讨厌这两样东西。

  若非如此,她是绝不可能将承认孤独,承受孤独的。

  他早就看穿她温和下的冷情狠心,对别人一样,对自己亦然。

  她为他拉开车门,关上之前,她轻声说道“我知道你的身份。”

  他错愕地看向她。

  “我是个自私的人,还不能为了你听他叫我一句大嫂。”

  她平静地与他对视。

  然后她轻笑一声“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车门被她笑着关上了。

  她放开了紧握的手。

  咫尺天涯不过一瞬间。

  那栋房子并未被她处理,甚至她还新建了一个小信箱。

  那天后,她的踪迹被抹除的干干净净,好像除了他们两人再也无人能够记得这栋房子一般。

  不知有意无意,她每到一个新的国家,就会送来两张一样的明信片,不过看不出她所处的地方,也并无规律。

  只不过,明信片上总写着相同的诗。

  “我会做一颗蒲公英

  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在一阵飓风后变得一无所有的荒原上

  飞扬我的所有的生命

  漂泊无依,不知归途

  迅速了结生命

  然而,与风同归

  哪怕风中冰凌未曾融化

  哪怕风不知从何而来,亦不识我”

  ------题外话------

  姊妹篇来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