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命
作者:棠无约      更新:2022-09-15 05:25      字数:3324
  清澄澄的液体顺着她的脖颈恣意洒落,她毫不在意,稍一仰头,接着随手一掷,只听一声脆响,她只眯着眼睛不依不饶道“再来!”

  暖橙色的长裙随着她的动作飞扬,腰间上别着一把长剑,显得她如此潇洒。如此不同寻常的女孩子,浑身散发着有点散漫的绮丽。

  “你这坏丫头!就知道坑我的酒!”掌柜的佯怒着对她喊了一声,却说着将一壶酒抛向台上。

  她只是笑,燕子一般越向台子,伸手一揽,两只蒙着酒雾的眸子流露出自信的姿态,用剑轻轻一挑,满屋酒香四溢,便笑而不答“会须一饮三百杯……主人何为言少钱?”略略迷乱的步伐跌宕着迈起,又是一抛,她长剑高举,以几近凌乱的模样起舞。当日光落至她每一寸肌肤,她如同降临的神迹,美不胜收。

  台下心高气傲的公子哥们不由得痴了。她是如此闪耀的存在,可以吸引无数人的目光。

  他也一样。

  忽然,她将剑一摔,有点傲娇地挑衅道“本姑娘这场未跳完的剑舞已经足够了,下次再换。”

  说着三下两下地跳下台子“可得把剑给我收好了!”

  他想也没想,抬腿就追了去。

  掌柜的看着她烂漫的背影露出颇为无奈的笑。

  她笑盈盈得和街道两边的店家打招呼,走着走着就拐进了一家墨斋。

  她扫了一眼一应俱全的笔墨纸砚,伸手点了一只笔。

  “你这丫头,不是前些日子刚来买过笔吗,我这好笔可又要被你忽悠没了。”

  熟悉的口吻。

  “您可错怪我了,这次可不是我要。”她稍稍停顿,目光向后投去,“是他要。”

  他不知该停该留,思考一会,还是走了出来。

  “呐,这笔可是一千两一只的好笔,我已经应你要求给你挑出来了。”她挑着眉,说的煞有介事。

  他微微一愣,转而轻笑着接过笔,从怀中拿出银票递了过去“多谢。”

  她显然没想到他的脾气居然这么好,不由得细细打量起他。容貌和声音一样,温文尔雅。

  他们并排出了门。

  “你不知道我在报复你吗?”

  “是在下尾随姑娘在先。”

  “哼,你倒是清楚。”

  “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

  她又轻哼了一声。

  “不过,这狼毫虽是好毛,做工却远远配不上一千两,但是有些可惜了。”

  “将府的人居然能对文房四宝研究如此之深?”她有点讶然。

  “不过略懂一二,并不善通音律。”

  她才不信,本国礼乐之治,文武之道尚且可以不学,音律总穿插着古典书籍,若说一个不通音律的人是个大才子,简直就是信口雌黄。

  她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原来如此。既然如此,你我也算两清,就此别过吧。”

  他还没开口,她便一晃身不见了。

  她知道他是将府的庶子。他却不知她的身份。

  她回到府中。

  已经有人在门口等着她了。

  “表兄。”她点头示意,与街上飒爽的模样完全不同,反而显得有些沉静。

  “这是我从宫里专门给你带出来的,我记得你喜欢吃桂花糕。”对方拿着食盒,眼中缱绻万分,端的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她蹙着眉,冷冷道“太子的功课都做完了?”

  “……”

  “进来说话吧。”她沉默了一会。

  府中众人见她回来,纷纷下跪。训练有素的样子不难看出各人不寻常,所谓家奴恐怕只是个幌子。

  “如今情形你不是不知,却还想着儿女情长的事情。莫不是藏拙已成隐藏成拙了?”她语气不善,面色如常地指责着这个身份比她不知高了多少的人。

  “如你所见,我赌上府中所有势力,不过为了让你登上位置。若事情成了,什么人是你得不到的?”

  太子看向她,她的话甚至包括了她本身,没有任何怜悯和感情。

  所以她是如此遥不可及,如此孤独。

  “我知道了。”

  “孤。”

  “……”食盒被放在府中,太子转身向门外走去,“孤走了。”

  她注视着萧索关上的大门,沉默着进了房间。

  拧开陶瓷碗,随手将墨锭搁到碗中。书柜缓缓移动,开出一方小天地。她无言地走了进去。

  这里面却是一处充满鸟语花香的院子,和一间绝大的酒窖。

  听她来到,院子里出来些许个白衣公子,一样对她行礼。

  这些都是表兄未来不可多得的人才也是她保命的资本。

  “人找到了吗……罢了,这么多年了……过来。”她像是自言自语一样,但是确有一人顺着她的话跟她进了酒窖。

  脚下也是她保命的工具,墙上也是她保命的工具,书案上也是她保命的工具。

  她执笔,罪臣之女能活下来,除了能力,还有一把利剑陪她左右。

  白衣少年托起一壶酒,凑到冰雪里的女孩身边,小心翼翼地把酒喂进她嘴里。

  她拎起画,挂在墙上。

  有一点不太寻常的地方……

  她画的无数的白衣少年,或者背景,或者缥缈在云海间,看不清面容……

  那张庶子的脸却被她不知为何题到命门中。

  她刚要摘下来,却被突如其来的疼痛制止了动作。她忍着疼向前,又转念——向后退步——竟然奇迹般止了疼。

  她曾经是不相信鬼神之事的。

  面对大病难有唯物主义者,面对寻找而无讯的人,也不免在无数个日夜对神明祈祷,请求相见,请求指引。

  这是不是对她的指引?

  她从怀中取出一半碎玉。

  与画中少年相视。

  少年腰间正挂着完整的玉。

  全程,男人都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直到她冷静下来,才对着对方招招手。

  酒香满屋,熏的气氛旖旎。画下,摆着一张更为醇厚的床……

  她想去找他的,随着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皇子党争愈演愈烈。

  太子懦弱无能,文武不通,被废黜是早晚的事,因此皇帝病了这么多年,皇子们相互残杀屡见不鲜,太子却安然无恙地守着东宫之位。

  何况这太子痴迷于美人,根本不堪重任。

  有人以为太子愚笨,有人以为她不过太子细嗅蔷薇的挡箭牌,有人却知道,她是真的被人放进心里的人。

  皇子们的势力中都有她早已插好的棋子,她只等着一个龙吟天下的机会。却是越有把握,越认真谨慎。

  一来二去,竟是自当时一面就再没见过。

  等她再见到他时,他已经遍体鳞伤了。

  将军府站错了位,被太子,不,当今圣上流放。

  等她赶到时,这个庶子已经被当做撒气筒打的几乎奄奄一息了。

  她攥紧了拳头,却平静地派人救下他。哪怕那么关心,也不敢流露一丝一毫。

  “皇兄心善,不杀你们。你们倒是还有临行前欺侮百姓的心思。”她三言两语篡写历史,“如此藐视皇恩,便诛九族吧。”

  如此风轻云淡地要了所有人的命,却无人敢言。

  圣上登基用手段把所有“亲人”抹了干净,唯一剩了一个不知哪里来的表妹,还钦点为长公主,宫中暗卫整整给了三分之二——若是玉玺能一分为二,这长公主得掌半边天下现在也差不多了。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他送给皇帝,称他为难能可贵的贵人。以商议大事为由常常与他独处。

  她不敢冒险,怕这位登上皇位的对他不利——有一所铜雀台还空着,她四两拨千斤地讨来长公主的位置,便是防着两人以命相博。

  毕竟,他们两个都不在乎这天下。

  她算计权势,屠尽当年对立的世家。

  当年被凌辱残害的小姑娘,已经带着她如冰的蓝色怒火报复回来了。

  她不曾对他表露心绪。

  她赌不起。

  治疗他时,她确实找到了另外半块玉……

  后来他们见面的次数多了,她也记不太清了。

  第三次见面(是她有印象的),她被关在铜雀台上,侍卫托着盘子。

  皇帝送给“新后”的礼物

  她掀开红布。

  血从红布上点点滴滴地落在地板上。她颤抖着手拿起边缘的红纸。

  是那副画。

  这是她保命的东西,也是害死他命的东西。

  她藏了一把匕首在袖子里,刺杀意外的顺利。

  预想的有所防备并未出现。

  无数人闻声掌着灯包围住她,步向她的人,是被压着而来的他。

  她回头,侍卫手起刀落,他真正死在她面前。

  这是皇帝以命相博的局。

  像是提醒她,以命相博的感情里,不只有她。

  她忽然笑出声来,笑得阴森可怖。

  红色的刀子穿透对方的盔甲,不留情地刺穿身体。

  “长公主。”其余人对此充耳不闻,只是跪下对她投以“忠诚”。

  “这也是他安排好的……”她笑着看向这些没有感情的人。

  冷眼看着亲近的人变为替死鬼,仍旧向一个该成为仇人之人奴颜媚骨。

  恶心。

  “长公主,请您宽……”

  一刀毙命。

  她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般伤心。

  就像她追逐了这么久的人,不过为了一个记忆中的代号。哪怕真的知晓了,她也没有想象中那样热烈地产生交集。

  从始至终,她也没有什么为家族扬名的心。她的报复,不过为了祭奠死在黑暗的幼女。

  那些后院的替代品,不过为了满足她的一己私欲。暂时聊以慰藉她杜撰的伤口。

  她从不需要什么保命的东西。

  她足够自私了。

  白衣的才子们已经位极权臣,全都赶来对她嘘寒问暖。

  多情却被无情恼。

  她看向这些自以为是的人,笑得惨烈。

  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自以为是,以为懂她,以为她会有悲欢喜乐。

  她明明无药可救。

  明明最该被关怀的人是他们,她在这里鸠占鹊巢些什么呢?

  他们都嘘寒问暖一个罪人些什么呢?她也就是顶着一个人的躯壳了。

  她和谁去说呢?

  难道要叫她扯开她的皮告诉他们,她是一只鳄鱼,是不该被你们爱的畜牲吗。

  她没有保命的东西了。

  她得找点什么保命的东西。

  她看到了一把刀。

  她看不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