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离开后，灵蕴默默收拾散落一地的物件，却被刘禹樘阻止：“这些粗活不是你该做的。陪朕出去走走吧。”

  灵蕴点头。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宫中最高的一座城楼之上。可俯瞰整个皇宫，也能看到宫外的繁华街道。此刻正值黄昏，夕阳西下，满天的云彩金红一片。街道上依然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成为皇帝之前啊，我一直认为登高望远。然而此刻才知道高处不胜寒。

  他们都瞧不起我，连母后也瞧不起我，我恨啊，我恨所有人。所以我要登上最高位，我要成为九五之尊，我要让那些轻视我的人都臣服在我的脚下！

  可我做了皇帝依然不快乐。直到那天，我收到了卫冬生的请功折子。凌云。我一猜就知道是你。

  你说当初母后答应我娶你多好，可能就不会有这么事情了。我们现在一定很幸福。”

  刘禹樘看着夕阳神情落寞：“你再陪我些时日好吗？我知道昨夜又密探前来。长姐也要进宫来，她要接你走是么？我不允许！我不让她进宫了！”

  灵蕴才明白本来说好今日刘祯进宫接他们出去怎么会爽约。竟是这样。她眼下不能激怒刘禹樘，只好温声说道：“我答应过你，就会做到。”

  “也不会很久了。”刘禹樘苦笑：“那三万大军不战而降了。林相身死，金陵就剩两万守军。且都人心惶惶。恐怕撑不了太久。”

  “豫中之地已经尽数在晋王手中，现在金陵前面只剩下两湖地区了。这三万人，你是故意的？”灵蕴突然明白刘禹樘这些时日奇怪的举动，他一边逼着晋王造反，一边搅乱金陵朝堂：“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赎罪。我造的孽已经够多了。这个金陵的朝堂也已经太过腐朽了。”刘禹樘靠在灵蕴肩膀，声音越来越微弱，似乎睡着了。“不破不立……”

  两人就这样坐在城楼上，一直到太阳湾完全落山，安总管前来寻找。

  新郑城内，投诚的郑将军，马将军还有司将军和卫冬生及谢灵均等把酒言欢。

  灵均举起酒杯，想到林若甫死前的苦苦哀求，想起了林若甫歇斯底里的质问。一个如此贪生怕死只会背地里玩弄阴谋诡计的人居然能够高居相位十几年，而一向光明磊落的父亲就死在他们的算计之下。

  “这杯，敬过去！”灵均一饮而尽，接着又是一杯：“致未来！”

  “说得好！”卫冬生赞叹：“不管以前如何，从今而后，我们就是生死与共的同袍！”

  接下来的数月时间里，晋王所部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不到半年时间就已经兵临金陵城下。

  几十艘东平王的舰队出现在秦淮河上。

  兵部王大人作为皇帝特使出城来与晋王特使卫冬生谈判。晋王在两日之后也到达了金陵城下。

  “王爷，宣帝提出隔江而治。”

  “呵。”晋王不屑：“如今我们兵临城下，他们没有资格谈条件。”

  “东平王的战船已经遍布秦淮河。”

  “没有方案对付吗？”晋王看了交战地图。

  “当然不是。他们的战舰都是海船，如今在河道中根本施展不开。看着唬唬人罢了。”

  “那你还有什么顾虑？”

  “嫂嫂还在宫里呢。”晋王此次带着世子一起来到前线，十五岁的少年时刻记着自己的救命恩人。

  “谢家姑娘？”晋王蹙眉：”他们威胁你？“

  “并未。他们只字未提。”冬生黯然。“我想先行进城一趟，是以耽搁这两日等王爷前来亲自指挥攻城计划。”

  “你如今进城风险太大。可有把握？”

  “尽力一试！”

  王爷沉吟片刻后，点头同意了。“万事当心。”

  冬生拜别之后想办法潜入金陵城。然而此时金陵城已经全面戒严，只准出不准进。

  金陵城中的金殿之上群臣已经商量好退路。他们乘船南下杭州，有东平王和齐王作保，与晋王分庭抗礼。

  “金陵守不住，爱卿们怎么就知道杭州可以守住？”刘禹樘看着殿前积极研究逃跑计划的群臣嗤之以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臣七嘴八舌劝说。

  “你们愿意走的就走吧。朕死也要死在金陵。”刘禹樘抛下一句话起身离去。

  群臣哗然。

  一时大臣分成两派，一派主张留下，声称要同陛下一同以身殉城。另一派则急匆匆回家收拾金银细软登上东平王安排的渡船。

  刘禹樘回到清霄殿，看到灵蕴，说道：“再陪我去看看夕阳吧。或许我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又来到上次的城楼，刘禹樘看着远方：“夕阳无限好，之时近黄昏。是不是就像我现在的生命？

  在别人眼中我是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就像这火红的夕阳一般。可是它即将落山了。即将熄灭了。

  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了让别人看着光彩夺目，我做了太多错事。

  林相告诉我父皇有意装病，一箭双雕，出去太子哥哥和晋王。我也吓了一跳。我也以为父皇是疯了。晋王手握重兵被父皇猜忌倒也正常。可太子哥哥意向敦厚良善，也不结党营私，我想不通父皇为何要除去他。

  但林相跟我说，机会只有这一次。我把下了毒的茶水递给太子哥哥，他从不怀疑我，立即就喝了。我看着他七窍流血死在我的面前，他们对外宣称太子哥哥替父皇试药毒发身亡的。我一闭上眼睛就是他死前的惨状，我开始成宿成宿睡不着。林相说，太子已死，父皇每日的安神药也可以换一换了。于是我们又换了父皇的药。晋王发现了端倪，于是林相派人前往突厥，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突厥来犯，晋王出征，皇帝驾崩，我继位。”

  先帝驾崩太子身亡，一切的一切还是千年来不断上演的戏码：争权夺利，父子相残，兄弟阋墙。

  “你后悔了么？”灵蕴问道。”毒杀兄长，毒杀父亲，身登高位，却沦为傀儡。”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嘲讽我。”刘禹樘不满意。“我时常想，控制不住想，如果母后当初同意将你许配给我我们会是什么结局？母后到底为何不同意？

  母后一向温柔，可那天她发了好大脾气。太子哥哥替我求情，她也骂了太子哥哥一顿。我从没见过她那么生气过。可是她骂了我们自己也哭了。

  父皇宠爱你们姐弟让我们这些正经皇子公主都羡慕的很。我甚至在想，难不成你们姐弟是父皇的私生子女？

  我还悄悄调查了一下，你说可笑吧。”

  灵蕴惊讶，他都猜到这个程度了。索性就直接告诉他吧：“我们不是亲姐弟，而是堂姐弟。”

  “堂姐弟？”刘禹樘皱眉：“你是说谢大人是皇祖父的私生子？”

  “不，他是父亲的亲伯父。姑母才是真正的公主。”

  “父皇和母后同年同月同日生……所以我们不是刘家血脉……所以父皇驾崩前说的最后一句，杀晋王保江山，又是什么意思？”

  “先太后临终前交代说，希望先帝百年之后将皇位传给晋王。”

  “所以……这就是谢家覆灭的真正原因。”刘禹樘突然释然了：“这皇位本来就不是我的啊。

  以后的史官会怎么平价我？窃国大盗？还是昏庸，残暴，疯子……反正肯定没好话。

  皇叔会给我安一个什么谥号？桀？殇？炀？”

  “他们要逃亡杭州，你为何不去？”

  “逃到杭州又能如何，不过苟延残喘。继续作为傀儡苟延残喘。”

  “那你打算怎么做？”灵蕴问道。

  “我也在想呢。怎么死不痛呢？你知道我很怕疼的。上吊吧，据说死相难看，自刎吧，血溅三尺啊。毒药呢，哪种死的更快？”刘禹樘说起来云淡风轻，似乎是讨论的不是他的生死。

  “我去向晋王求情，封你一个逍遥侯还是可以的。”

  “谢谢。不过不用了。”刘禹樘拒绝。两人各怀心事，一时无言。

  得益于冬生三年的锦衣卫生涯，他对于金陵城墙的疏漏之处一清二楚。趁着夜色，他凭着记忆来到城东南角的一处城墙破洞处。

  杂草萋萋，将那个狗洞遮挡的严严实实。突然之间，杂草晃动，一个人影从洞中爬出。不一会儿又一个。看他们的装扮似乎是乞丐。

  最先出来的的一个小乞丐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看到墙外的高大身影吓了一跳，立马跪下磕头：“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的这就回去……”

  冬生将他拉起来，“我不是守城的。你们既然出来了就走吧。”

  小乞丐如蒙大赦，作揖道：“多谢好汉！”他身后跟着爬出来的小女孩也忙不迭作揖致谢。

  冬生俯身朝狗洞钻去。

  “大哥哥，城里乱的很，大家都想办法逃出来呢，你怎么要进去？”小女孩问道。

  “哥哥的妻子在城里，我要进去把她带出来。”冬生微微一笑。

  “哦，大哥哥的妻子一定很美，不然你也不会舍生忘死去救她。”小小少年一副很懂得样子。

  冬生扶额：“以貌取人可不好。不过我妻子确实很美。”

  “啊。”小女孩惊呼，“大哥哥你快去吧，我们刚才在河边看到很多漂亮姐姐被带上大船。那些人很凶的。有的姐姐不愿意上传，他们就拿鞭子抽她们。”

  冬生蹙眉：“在哪里的船？那些人穿的可是铠甲？”

  “我认得！他们是东平王的人！那船上挂着东字大旗！”小乞丐说道：“他们满城的抓漂亮姑娘。这都要打仗了，真不明白他们抓姑娘干啥。”

  “除了姑娘，他们可有带些别的上船？比如金银之类？”

  “反正一箱子一箱子的往上抬。还抢了不少人家的东西。现在城中人乱成一片啦。”

  “他们是要逃。谈判就是一个幌子。”卫冬生判断。

  “你们跟我来。”冬生吩咐。

  两个孩子有些胆怯了：“去哪里？”

  “放心，跟着我以后你们不用再乞讨受苦了。”事态紧急，冬生拉着两个孩子回到大营而去。

  “你是说东平王并不打算与我们开战，此刻的谈判不过是为了他们洗劫金陵之后的撤离？”晋王听了冬生汇报后总结，“这个混蛋。”

  晋王当即下令，提前攻城，并分兵阻截出城的战船，能救出那些姑娘和被劫掠的金银将会提升他们日后在金陵城百姓心中的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