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1)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4-30 07:58      字数:3360
  序

  南凉亭子,大孤院,夜猫子浪叫如娃哭。

  老瞎狗的探路杆戳戳点点,敲打在青石板上,多带了两分威势。

  十二张祖宗牌位摆在木桌上,列在身后的两只大粗蜡烛噼里啪啦地烧着,白蜡油滚滚而下,浇注在桌上,滴落到地下,照亮了祖宗名号。

  背靠列祖列宗历代掌柜,老瞎狗的气更顺了,一只枯朽老手环绕着小香扇儿的杨柳细腰。

  小香扇儿的大屁股坐在老瞎狗的小细腿上,小一号的红底金线大旗袍紧紧裹着丰腴的身子,绷得又挺又翘。何家铺子的粉脂香气充溢在鼻尖,骚呼呼地嗔叫着萦绕在我的耳边。

  放在往日,见了这婆姨的骚样儿,我总要在心底狠狠骂她十遍八遍。可今天没有。

  狗头铡摆在面前,浸了水的麻绳子在我身上捆了一圈又一圈,大狗、二狗、三狗,三个爷们儿横膀子站在老瞎狗两手边,个个怒目圆睁,牙关紧咬。我知道,只要老瞎狗再拿手中的探路杆轻轻敲三下那青石板,探实了去路,利利索索的三个杀字儿就得从这三只恶狗嘴里蹦出来,绝没半分犹豫。

  死到临头,香火之情顶不了半分用处,反成了夺命的催家。

  第一章小狗崽子

  “小狗崽子,祖宗跟前不兴瞎掰,关二爷在上,义字头当先,说不说都得躺在狗头铡上挨那一下子,吐落干净了,上路轻快,心里头也没了怨念。”老瞎狗摸着小香扇儿,唱戏文似的哼哼唧唧,探路杆在那青石板上敲了第一下。

  “啪”的一声轻响,我应声打了个激灵。

  说!

  我当然要说!

  大孤院里不出孬种,站着是条咬人的好狗,死了也得图个干净不憋屈!

  我叫小狗崽子,没姓。

  二十年前不知道在哪个省哪个乡哪个庙会跟着我爹去看大戏,也不知道当时戏台子上又唱又跳闹腾的是啥。只记得我爹边看边哭边喝大碗茶,大碗茶喝多了就搓着鼻涕抹着眼泪找墙根撒尿,舍下我一人围着戏台子打转。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我让拍花贼拿香帕子捂了鼻子装进了麻袋,过了桥,坐棚子船下了山,坐老牛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也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日子,再睁眼的时候,我就来到了这个地界、这个院子——南凉亭子大孤院。

  大孤院里没人,只有一窝子疯狗。

  那时候老瞎狗还不算老,眼也不瞎,手里的竹竿子总爱往人身上招呼。一院子十八个孩子都是被拍花贼拐带来的小野种。老瞎狗教给我们手艺,打来打去上房揭瓦,练拳脚把式红缨刀子,学得好吃饭,学不好吃屎。

  十年打熬,十八个孩子就练出我们四条好牙口的嫩狗,能咬人,能看家。熬出来的成了好狗,熬不出来的就成了死人,十四个小狗全让老瞎狗的探路杆抽成了小野鬼,埋在了院子后头。

  那片地年年开野花,开了就凋,凋了再开,死人堆养的地肥得很,也臭得很。

  我们艺满出山,老瞎狗赐了名号,也没掰生辰八字,也没请族谱论辈分,四个人按年岁排了大小,老大叫大狗,老二叫二狗,老三叫三狗,还有我——年纪最小的老幺叫小狗崽子。

  甭管是不是人名,反正兄弟几个有了名号。“有名号就得闯出个天来,是爷们儿就得站着走路”,这些话都是老瞎狗平日里说的,他给我们饭吃,我们就记在了心里。

  再十年打熬,兄弟四个刀山里打滚儿油锅里走路,大坎儿小坎儿,好歹也是光脚丫子趟了过来,从此济南府三十里外南凉亭子大孤院的招牌,也算在这齐鲁地界上立了起来。

  说!

  我他妈当然要说!

  “十三位老祖宗在上,老狗爷在前,众香火在侧,您老要我说,我就说个清楚,这狗头铡搬到这儿来,我小狗崽子心里不服!”

  我豁了命地大喊一声,脑门儿一热,两肩膀头子一使劲,“嘣”的一声脆响,三道麻绳子崩断,黑绸缎子的上衣撕裂,露出我半身的刀枪硬伤!

  第二章苦劳

  我耍了蛮勇露了手段,一院子人都变了脸色。

  大狗横掌在胸,二狗踮脚尖在前,三狗抄出红缨刀子夹在手指头缝里,三个狗杂种个个眼露凶光面带杀气。小香扇儿轻捂檀唇,母狗似的哼哼唧唧,身子在老瞎狗跟前扭了又扭,晃了又晃。

  唯有老瞎狗不动声色,探路杆子稳当当攥在手里,人端端正正坐在老藤椅上。他当然稳当,这黑狗罡气功就是他手把手传我的手艺,他知道我的火候,也知道我的罩门,再大的声势他也不怕。

  黑狗罡气功是纯阳的护体硬气功,跟金钟罩铁布衫走的一个路子,却比它更霸道、更周详,练到十成火候时全身上下没有罩门。所以五行里没火的不能练,每日里不到午时不能练,不是童子之身不能练。

  我十年前学这手艺,本来十五年打熬必能大成,可出道后第三年,我动了心思没管住自己,上了金满楼小白莲儿的床,泄了阳气,只练成了七成火候,留下一对招子当了罩门。

  南凉亭子大孤院的小狗爷在外面不管多风光,可往这老瞎狗跟前一跪,就还是二十年前那个穿着开裆裤的癞皮狗子,老瞎狗心里清楚得很。可该演的,我总得演出来。

  “十年风雨,十年打拼,小狗崽子豁了命把咱南凉亭子大孤院的招牌立在济南府里。老狗爷,今天就为了这屁大的事儿,您真忍心铡了小狗崽子?不看功劳看苦劳,我这半身硬伤可全是为了咱家招牌落下的!”

  我抬头,拍胸膛气焰飙升,可老瞎狗没动。我左手掌放在心窝上,摸着七寸长的刀疤。

  “十年前刚出道,咱家一穷二白,连条裤子都买不起。那时候咱家没这些讲究,什么买卖都接,但凡能捞到一口吃喝,那就豁了命地做。那年开春,运河上讨生活的小鱼小虾放出风声,说江南老漕帮托送十八船蜀锦过咱家地界进京。老漕帮里数十代香火,几万光棍儿,大江南北遍地的庵清庙堂。京杭运河上千里,两岸硬茬子不下几百家,惦记这十八船蜀锦的,大都顾忌老漕帮,可不怕老漕帮的,又都有自己的生意门路,瞧不上这十几船破布。这买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尴尬得很。可咱家不怕!

  “咱家庙口小,不怕关张不怕塌铺子更不怕死人,我和三个哥哥跟着那船队走了七天,在小清河转弯处劫了那买卖。老漕帮的光棍们确实扎手,名不见经传的压船舵手也都是狠角色。当时我年纪小,黑狗罡气护不住全身,这一刀就是让人杵在胸口上的,再偏一分就扎在了心窝上。是二狗哥把我背下了船,老狗爷您亲自给我上的药。

  “那一次咱杀了老漕帮二十二个光棍,赚了好大一笔。老漕帮内三堂掌柜大怒,接二连三派高手来咱家索命,可老狗爷好阳谋,哥儿几个都舍命,咱家牌子没倒!南凉亭子大孤院,成了他老漕帮啃不下去的硬茬口!”

  我狠狠拍两下胸膛,使了大劲儿,胸膛上拍出个红印子。

  谁也没吱声,空荡荡的院子里单单回响着我的巴掌声。老瞎狗抬头看着天,连声气儿也没吭,豆大的汗珠子从我脸颊上滚了下来,我知道,说不动这老瞎狗,下一刻我就得狗头落地。

  “如果这都不抵罪,老狗爷,那您瞧这个呢?”

  我大吼一声,猛一低头,伸左手抠下左眼球子攥在手心里,小香扇儿看到我的举动,靠在老瞎狗怀里“啊”的一声尖叫。

  没有血流满面,只有一颗玻璃珠放在我手心儿里,左眼上现出一个黑洞。

  “七年前,洪英来咱济南府重新立柜,摆香堂请出万云龙大哥,遍发英雄帖要咱齐鲁地界上的爷们儿做个见证。您老顾忌洪英几百年的基业,树大根深,万一在这济南府站住了脚跟,冲了咱家买卖。我们兄弟听您老吩咐,跟洪英赌斗,赢了扎根,输了走人。那一次,小狗崽子单挑洪英双花红棍,对头是几十年的老江湖,一眼瞧出咱黑狗罡气没练到家,找到了咱罩门,用鹰爪功掏了我左眼珠子!可我也没便宜他,硬是用牙咬掉对头半边老脸!从那以后,洪英退出济南府,咱大孤院站得更稳了!

  “还有这鞭伤,五年前小清河里抢私盐,让盐帮供奉石老六用铜头铁鞭扫在了胸上,我连吐了十天血,捡回条狗命……

  “还有这枪伤,四年前大狗哥买卖响火,门路打点不到,让官差抓了现行投了大牢,我和二狗哥去劫大牢,这两个窟窿就是让洋枪打的!

  “老狗爷,还有这里……”我指点着身上的伤疤,正在侃侃而谈,老瞎狗突然叹了口气,伸出老手轻轻一摆,刹那间,我心如死灰。

  这杀千刀的老瞎狗,还是说不动他!

  “老狗爷,不看功劳看苦劳,今天就为了这屁大的事儿,您真忍心铡了小狗崽子?”我绝望地嘶吼一声。

  “那狐媚珠,可不是一句‘屁大的事儿’就能带过的吧。”老瞎狗喝了杯桌边摆着的清茶,慢悠悠地甩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