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2)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4-30 07:58      字数:4547
  第三章宝贝

  “狐媚珠”三个字儿从老瞎狗嘴里吐出来,我心头“咯噔”一跳,好似狗尾巴让人狠狠踩了一脚。那左躲右闪的要害,还是让他提到了明面儿上。

  狐媚珠是颗珠子,通体透白,棋子大小,是绿林道上各路烟尘惦记的宝贝,是兄弟几个舍了命搏来的物件儿,是大孤院里凶狗们的脸面,更是老瞎狗的心尖尖儿。

  这珠子的神妙之处,我特地问过北排楼子小学堂里的刘老夫子。老夫子有学识,年轻时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秀才,若不是大清塌了庙堂,怕是早就当了状元郎。

  这老头儿说,天地初始,阴阳相成而生元气,元气丰,万物生,有人之一灵,有天仙、地仙、鬼仙三仙,有鬼、妖、虫、兽四道。万物各有各的门径,自有自的道行,妖之一道,遁迹山林草泽,藏于河谷大川,一日顿悟得天地灵气,可延千年寿命。群妖之中,灵气最长者还要算狐之一族。有狐通灵,三百年可幻人形,七百年可通法术,千年以上可结内丹名曰狐媚珠。若有人得之,可延年益寿,防百病,解百毒,男人增神采,女人助容颜,端的是无上的妙用!

  有没有妙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每次把那珠子攥在手里,立马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来的舒坦!当时迷瞪瞪的心里只有俩字:宝贝,宝贝,还是宝贝!

  若要说起这宝珠子的来历,那可有另一番说道。

  三年前,正是咱小狗崽子春风得意的时候,咱家的名号开始在济南府里叫响。齐鲁地界上但凡谁说起南凉亭子大孤院的一窝子疯狗,那是人见人怕,一岁的娃娃都能憋住哭腔。

  咱家做没本买卖,向来是只认财路不认来路。商贾巨子也好,绿林通道也罢,秀才、小姐、本分百姓、官家老爷,三百六十行不管哪行的主儿,只要身上有咱家瞧上的东西,就得豁了命地赚来,也正因为事儿做得绝,才能置办下这偌大的家业。赚归赚,日子长了不免得罪各路神仙,有那聒噪的小人专爱添油加醋泼咱家的污水,传咱家的凶名。有些孬话咱也是听过的,赶上咱心情好时咱就潇洒一笑。干这行生意,谁家手下没三五条性命,谁都知道这年月是乱世,既逢乱世,甭管黑道、白道、正道、邪道,有饭吃就是门道,要是再能吃好,那可就是本事了!

  咱不在意,可自有在意的主儿。

  那年三月初三,正是寒霜褪尽春草初生的好时节。那天晌午,老狗爷多喝了几碗黄汤,晕乎乎地正斜躺在自己的藤椅上摸着肚皮。我们兄弟几个候在卧房外面百无聊赖。就这当口儿,大孤院外突然来了个老道士。那道士又矮又瘦又老,下巴壳子上留了一撮焦黄的山羊胡子,满面风尘,似乎是赶远路而来,身后还背了一个黑乎乎的破包袱。说来也怪,那道士明明一副小身板儿走起路来颤巍巍,可抬腿就踹碎了咱家黑漆漆的大门,进了咱家庭院。

  这道士好大的气魄,自报名号玉真人,乃是武当派第三十六任掌门,今天打齐鲁地界儿过,听闻咱南凉亭子大孤院一窝子疯狗的恶名,特来替天行道,取老狗爷的狗头。

  咱家在济南府立院十几年,大风大浪不知道闯过多少回,向来不向皇帝低头,不服天王老子管教,就算他是武林的泰斗,咱也照样有牙口撕他。话不投机半句多,兄弟们亮手艺跟他玩命儿。

  可一交手咱就知道和人家耍不到一块儿,大狗哥九尺长的精钢铸狗链子刚甩出去缠他,就被人家一脚踢到了房檐上;二狗哥腰里七十二把红缨刀子扔出去,全让人家收在了手里,反手递回来插在地上,拼出了“不仁不义”四个大字儿;三狗哥递拳,一套十二走兽身形法,暗含虎拳、龙拳、豹拳、鹰爪、鹤形诸般法门,可没走两招就让老头儿掰断了左手腕子;我咬着牙运起黑狗罡气功护住周身跟他对了一掌,那一掌刚对上,就觉着脚下没了根,整个人飞起来砸进了内堂,连吐三口血,趴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老道士电光石火间连败我们兄弟四个,闹出这么大动静,老狗爷才在那卧房里悠悠醒转。要说老狗爷真沉得住气,稳得住场,慢悠悠地迈着八字步从卧房里晃荡出来,眼角扫了扫我们兄弟几个,也没发怒也没骂娘,只是问明了老道名号,点了点头,双手挽了挽袖子,摆开架势。

  老道士捋着山羊胡子打量几眼老狗爷,点点头,一双眼里露出赞许之意,也没急着动手,人影一闪,飞身上了房顶,脚尖轻轻一踢,把大狗哥的精钢铸狗链子踢到了地上,人影再闪,又回到了原地。

  我趴在地上瞧得清楚,老道士这一纵一跃,用的是武当绝学梯云纵,身轻如燕来去如飞。咱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这些年,出自武当山的高手咱也见过几位宰过几个,梯云纵这轻身功夫也见人耍过,却没有一个能比这老道士用得潇洒轻巧。

  梯云纵这门活儿,说是外功,实则是内功,全靠丹田一股气撑着,气练得越纯,来去间就越舒缓不见滞涩。

  瞧了这身手,我瞬间万念俱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疯狗碰上了凶屠夫,南凉亭子大孤院的名号怕是要葬在这老道士手里!

  哪知道老道士再说话时话里话外,留下了活扣子,没了方才杀气腾腾的劲儿。道士说狗爷是个人物,本来来时听多了南凉亭子大孤院的恶名,只道是一般的山贼草寇,杀了便罢,如今见老狗也气魄,却起了惜才之意。

  他道乱世武夫都是苦命,落泊江湖不是本意,只要老狗爷能自缚双手用这条狗链子洞穿琵琶骨自废武功,便收了老狗爷为徒,收我们为孙,回武当山修道。这条路虽不风光,却能保我们半世安稳。

  当时我心里已生怯意,猛然听到还有这活路,心中大喜,只盼着老狗爷快点答应,日后的日子自然日后说,老狗爷是有阳谋的人,我只道他能看得清形势,懂得进退。

  哪知道老狗爷嘿嘿一笑,撂下一句狠话: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站着说话不腰疼,您见过饿疯了的疯狗回窝改吃草的么?

  老狗爷脚尖再抬,硬生生把那条狗链子再踢回了房上,绝了大家伙的退路!

  老狗爷递掌,老道士接招,一个是落泊江湖大孤院里谋大富贵的枭雄恶霸,一个是香火千万武当山上受人供奉的至尊宗师,身份差了千万,却在这千百年来受尽圣人教化的济南府外结上了梁子,拼上了性命。

  那是我十七年来头回见老狗爷出手与人搏命,老狗爷一套掌法三分柔劲七分刚力,但看拳路是普普通通一套外家拳,配上步法却又大不相同。脚下踏步如雷动,进退如灵猿。

  道士单用武当绝学太极拳里的“母式”——一招云手相迎。当日我学识浅薄,看不出诸多门道,只以为这老道士目中无人,自惜身份,仅用一招是小瞧了老狗爷。

  日后大家逃得一条狗命,说起这次的凶阵仗,老狗爷依然嘬着牙花子连吸冷气。老狗爷说,凡事练到一个极字儿,就省却了所有花哨,大智若愚、重剑无锋、大巧若拙都是这个理儿。

  老狗爷如老树招风,大拳脚劈挂而下,一举一动清清楚楚,只是打到后面掌风愈来愈小,拳势愈来愈涩,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脸颊滚下。老道士却如磐石安坐,只是那一招云手卸力卸力还是卸力,不管是刁劲儿、黏劲儿、拐劲儿,全都用那一招云手化了开去,反加在老狗爷双手之上,大家看得都明白,老狗爷再这么打下去,不但伤不到人,反倒得让自己的拳力活活累死,这一仗实在是有败无胜。

  老狗爷正在一筹莫展的当口儿,那道士反倒闪身停手,满脸讶然,急急说道:“你这拳路意在气先,以意领气,以气催力,处处都是挨、膀、挤、靠的小技法,这十二回合你换了六种步法,拥搓步、跺碾步、骑马步、四六步、弓箭步、子午步,全都隐含乾坤八卦之术,只不过你加了三分猛力,收了三分柔劲,改了几处拳路,似乎是想掩盖师从,可你再遮掩我也瞧得清楚,你这拳分明便是八极拳!你和河北沧州府的八极门有什么渊源,讲实出来便放你一马,我武当派和八极门几百年来素来同声,决不为难与你!”

  八极门!

  我躺在地上闻言大惊。河北沧州府的八极门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派,虽比不上武当山、少林寺,可也算雄踞一方。甚至有人相传,这八极门的拳法便是从武当派流传出来的,八极门和武当派当真算得上是一气同声!

  老狗爷被人摸清来路,老脸上表情一呆,瞬间老泪纵横,直挺挺跪了下去!

  是的,我没看错,老狗爷膝盖一打弯儿,真给跪下了!

  我跟老狗爷学艺十年,打拼七年,当年竹竿子底下学手艺,稍有一分懈怠就是皮开肉绽,后来江湖上讨生活,稍有半点怂劲儿就被老狗爷一耳刮子搧到脸上。老狗爷在我心里那就是顶了天的汉子,今天却跪在了老道士面前掉起了银豆豆!

  老狗爷边哭边磕头,嘴里呜呜呀呀说着什么,隐隐听到“八极门”几个字。老道士听不清楚,近身往前走,刚走得近了,狗爷跪在地上突然抬头,嘴角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再张嘴,一件黑乎乎的物件从嘴里飞出来,挂在了那老道士脸上!

  老道士一声惨叫,蹬蹬蹬连退五步,站定之时,满脸血肉模糊,就见一只钢打的铁蜈蚣挂在他面门上,上千条的铁足插进了肉里,皮肉外翻淌出黑血。原来这物件还带着剧毒!

  老狗爷仰天大笑,站起身来轻飘飘地掸了掸膝下尘土,狠声骂道:“八极拳,八极拳是个屁!

  “狗崽子们还不动手,这老道士中了我的铁背蜈蚣,活不成了!”

  老狗爷两句话吼得豪气万千,我躺在地上也跟着傻笑,老狗爷还是那个顶天立地的老狗爷,南凉亭子大孤院的名号,今天倒不了了!

  老道士不知道这铁背蜈蚣的厉害,我却是懂得的。

  三年前,东北军自蜀中唐门花重金订下一批医药,千里迢迢赶运关外。世人只道蜀中唐门暗器毒药之名享誉武林,却不知道这用毒的自来通悟医道,毒道愈深,医道愈精,唐门的医药之利,丝毫不逊毒药。这批药路经济南府,被老狗爷听到风声,劫了下来,写字条留下了南凉亭子大孤院一窝子疯狗的名号。官爷震怒,唐门惶恐,自古江湖不与庙堂争锋,老狗爷这番举动显然悖了常理,可老爷子自有阳谋在胸。

  七天后,一千甲兵围了院子,唐门高手前来平息事端。老狗爷手拿火把怡然不惧,扬言鱼死网破,烧了这满院子的金贵医药。打算盘的遇上不要命的,只得掏账本算账。唐门高手送了这铁背蜈蚣当赎金,赎了医药。

  这铁蜈蚣约七寸长,精钢打造,小巧玲珑,平日里可含嘴中,千足锋利异常,足上涂抹了一百二十味唐门剧毒,天下无药可解。蜈蚣尾巴处设了机栝,舌尖一舔即可喷吐而出,三步之内天下无敌,大罗金仙也躲闪不开。老狗爷一直拿这暗器当宝贝藏着,没成想今日用在了这老道士身上。

  老道士站在那里,勉强压住疼痛,运内功逼毒,黑血如注,从伤口里喷出,散发着恶臭。老狗爷只当他再无还手之力,催掌上前,老道士虽然满脸毒血不能视物,却听风辨位,右手运气劲力,呈“怀中揽月”之势,将老狗爷带到身前,左手探出四指挥洒,一招“乱弹琵琶”扫在老狗爷面门,老狗爷捂眼惨叫,手指缝里流血,竟然是被废了一双招子!

  老道士还想再下杀手,却不想大狗哥站起身来,两个闪身,攀上房檐取下狗链子,链子甩出缠住他全身;二狗哥抄起地上红缨刀子,尽皆打在他胸前;我运黑狗罡气,探出铁拳狠狠砸在他身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连送出十五记铁拳!

  那老道士站在原地,只被我这顿拳头打得身形连晃,足下却如生根一般纹丝不动,突然仰天一阵大笑,朗声说道:“玉真子空活一甲子,上不能顿悟天机,下不能除暴安良,无用之身死有余辜,可叹那狐媚珠乃稀世之宝,却要落入狡诈小人之手,可悲!可悲!可悲!”

  他连说三个可悲,中气十足好似晴天霹雳,我本想再举拳轰他几下,却见他嘴角流血,“扑通”一声栽倒下去,气绝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