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2)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4-30 07:58      字数:5923
  魇

  九月初八,洛阳城外北关道。

  辰时,有雨。

  雨水落在车棚顶上的声音,几乎不可分辨。连下了十来天的雨,终于渐进尾声。天虽然还阴着,现在终于亮了许多。从打开的车窗里透过的光亮,照着并排躺倒在车厢底座的重华和摩柯巴的脸上。他们的两只右手还在身前抵在一起,昏暗的车厢中,掌心里的“六识舍利”放出莹莹白光,更是显眼。

  重华双目光华全失,与摩柯巴的白眼一样空洞洞地盯着车顶。

  他的记忆已被唤醒,他的心智已被强夺。现在的他正带着摩柯巴,在自己过去的恐惧与悲痛中疯狂奔走。

  “重华……爹不在了,你就是家里的男子汉……要……要照顾好你娘……”

  “爹,你放心!”

  对于重华公子来说,他人生的第一个变故,出现在他七岁那年。

  在此之前,他的父亲李慕仙,诗酒风流,剑胆琴心;她的母亲名门出身,才貌双绝,温柔贤惠。夫妻俩恩爱异常,更把他这独生子当成了掌上明珠,呵护有加。

  衣食无忧、父母疼爱、天赋过人、前程似锦,重华公子的童年原本是完美得不见一丝瑕疵的画卷。

  可惜月满则亏,突然之间,这幅画卷出现了败笔。在重华七岁那年,李慕仙得了一场大病。药石罔效,日见衰微,缠绵病榻三个月后,终于撒手人寰。

  他临终前,拉着重华的手,乃有上面的那一句嘱托。

  其时重华虽才七岁,但却已经非常懂事,既知父亲病重,无法挽回,其实对这一天早有了准备。他听到父亲临终遗言,虽然悲痛,却并不慌乱,只握着父亲干瘦无力的手,答应了下来。

  ——那并不是小小孩童对弥留之人的随意敷衍。而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对另一个男子汉的郑重承诺。

  重华的母亲,昔日京城的第一美人黎妙卿,眼见丈夫辞世,已在一旁哭得昏了过去。

  黎妙卿原是朝中大员之女,貌美无双,温柔淑良。及笄之年,便已名动京城。多少达官显贵登门求亲,却全遭她婉拒,直至与李慕仙偶然一会,这才一见钟情,结为连理。

  这十年间,他二人莲开并蒂,举案齐眉,一段无瑕无垢的爱情早已被天下人传为佳话。

  重华那时看着母亲,既感心疼,又觉担忧,更加倍地下定决心,要在父亲离世后,好好照顾母亲。从此以后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决不惹母亲生气,决不让母亲失望,决不让母亲操心。

  ——决不让父亲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心。

  可是重华却万万没想到,黎妙卿对李慕仙那生死与共的痴爱之情,到后来却给他带来了什么样的痛苦。

  李慕仙这边咽气,家里乱成一锅粥,那边黎妙卿便已在书房中,一声不吭地悬梁自尽。幸好丫环发现得及时,才给救了下来。

  重华闻讯赶来,小小年纪,已有沉稳态度,道:“娘,你这么想不开,爹泉下有知,怎么放心得下?”

  黎妙卿奄奄一息,哭道:“你爹走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重华心中悲痛,跪下身来,抱着母亲的脚,道:“娘,爹爹死了,可是孩儿尚在。你怎么忍心扔下我一个,没人疼,没人爱,孤苦伶仃。”

  他这么说,黎妙卿却只是抽抽噎噎地哭。

  重华想到方才若不是发现及时,自己真就一天之内父母双亡,以后再也看不见爹娘,再也没人在他吃药时在旁边备好糖果,也再没人会去听他今日如何被先生表扬……不由才真的感到了恐惧。小小孩童忽然明白了死亡的苦楚,乃和母亲抱头痛哭。

  那一刻他们二人仿佛心意相通。可谁知在那之后,黎妙卿便开始了漫长的独自寻死之旅。

  李慕仙逝世半个月,黎妙卿偷偷买了鼠药,想要服毒,却不料一碗毒汤,给猫儿尝了鲜,坏了事;李慕仙逝世一个月,黎妙卿趁着半夜,跳入庄中池塘,幸好水声惊醒了园丁,才又救上来;李慕仙逝世两个月,黎妙卿吞金自杀,却是重华自己亲自发现,及时催吐,才又将母亲救回。

  连番求死,黎妙卿虽然都未能成功,却还是搞坏了身体。昔日光彩照人的庄主夫人,如今形容枯槁,满身伤病,已近疯癫。

  锦绣山庄中笼罩着一层战战兢兢的迷雾,重华则陷入到了深深的矛盾之中。他能明白母亲与父亲夫妻情深,却全然没有办法理解,母亲为什么一意孤行,全然不顾惜他这个儿子,而只顾着去黄泉下与爱侣团圆。

  ——难道是因为自己不听话,所以母亲才“不要他了”?

  他一个小小孩童,虽然聪颖,又哪有那么多的心机?实在是不能了解成年人的爱恨情痴,只道黎妙卿的“取”、“舍”其实与练剑并没有什么区别。只要自己努力,剑法就会提高;而只要自己听话孝顺,母亲自然就会多疼他一些。

  于是重华开始格外乖觉,格外上进。他拼命习文练武,几乎是要将每一位受聘而来的先生都尽快榨干。他的天分本来就是天下少有,这一努力,进境登时一日千里,较之此前可称脱胎换骨。

  于是从重华八岁到十岁,这边是黎妙卿奋不顾身一味求死,那边却是重华不顾一切想尽快长大。两年之后,重华的剑法、棋艺都有所成。“锦绣神童”之名,已然威震武林。而黎妙卿,也因为最后一次跳楼失败,终于把自己摔成了残疾,瘫痪了。

  瘫了有瘫了的好处。至少这人不能乱跑,防她自杀,却是容易得多了。

  可是黎妙卿不能起身,脾气却越来越乖戾。一张嘴,更是日见恶毒。

  重华练成了长生剑法,兴致勃勃地给母亲演示一回,但见剑影如雪,泠泠生寒,虽是一个童子使来,却隐隐然已有大宗师的风范。

  黎妙卿坐在床头,眼角都不扫一眼,道:“一套破烂剑法有什么可得意的,你爹在你这个岁数,比你厉害多了。”

  重华向洛阳名医学了推拿敲骨的手法,来为黎妙卿的瘫腿按摩。他跪在床边,拳头一下一下地落下,节奏分明,有条不紊。天气炎热,汗水渐渐在他额上汇集,淌过眉毛,滴滴落下。

  黎妙卿嗑着瓜子,漫不经心地道:“捶它干吗?反正已经瘫了。我瘫了多好,你也就不用怕我去死了么?这传出去,可多么好听,显得你多么孝顺。天啊,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竟会养了你这么一个拿亲娘换名声的狼崽子!”

  重华在几位管家的指点下,开始接手锦绣山庄的事务。山庄自李慕仙去世后,便已是入不敷出。而等到重华接手,不过两年时间便大有起色。重华十三岁这年,年底结算竟有盈余三千两。

  黎妙卿听他报喜,抚掌叫好,道:“儿呀,你到底是长大成人了,能独当一面了!娘的心里也就放心了。你就行行好,让我死了吧!”

  重华忍无可忍,怒吼道:“你整日把死挂在嘴边,到底想干什么?别人家里的孤儿寡母都是相依为命,母亲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扯成人。为什么到了我这里,你就只想着去和爹爹地下团聚,却不顾惜我还是一个没成年的孩子?你到底要我做些什么,才肯好好活着!”

  黎妙卿怫然变色,怒斥道:“我与你爹山盟海誓,便是做鬼,也要永远在一起。你这不孝子,害得我满身伤病,生不如死不说,更害得你爹一个人在阴间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事到如今,还要叫嚷?当初我临盆时,就应该掐死你!”

  重华被她骂得大哭不止。这被困在病榻之上的女人,用她所有的智慧和残忍来对付她自己的儿子时,当真是不遗余力。

  重华觉得,那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世人都羡慕他少年成名,风光无限,家大业大,祖荫繁盛。可是却少有人知道,他挨的骂,受的苦更是天下少有。一个孩子整日被自己的母亲诅咒,便是名满江湖、富可敌国,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而在这噩梦中,重华却咬紧牙关,一直没有忘记对父亲的承诺;更没有放弃,那毕竟是曾经对他呵护有加的母亲。

  为了让黎妙卿活得好些,重华可谓绞尽脑汁。芦衣顺母,彩衣娱亲的事,他隔三差五总要来上那么一回,卧冰求鲤、哭竹生笋的事,他也恨不能亲自试试,以求一效。

  小小年纪的他变得越来越深沉,越来越追求面面俱到。一颗七窍玲珑的慧心,却日渐蒙尘,变得越来越脆弱,越来越疲惫。

  照顾黎妙卿,于他而言,不知不觉已经成了一场奇特的较力比赛:黎妙卿夹在中间像是一条绳索,绳索的这一头是重华,另一头却是他已经死去了的父亲李慕仙。

  谁对黎妙卿更重要些,黎妙卿自然便会选择谁,倒向谁。

  ——不,这么比,当然是不公平的。

  ——事实是,绳索的一头是无知无觉的李慕仙;另一头却是身为独子的重华,以及黎妙卿自己的生命、黎妙卿天生的母性、甚至是重华不顾一切的讨好和拯救。

  这一场决不公平的比赛,重华每一天都在对自己说,决不能输,决不能让黎妙卿死。因为一旦黎妙卿死了,“失去母亲”这件事固然已经非常可怕,更可怕的则是,重华自己就失去了在这天地间自处的理由。

  ——在这样的优势下,若还输了,重华简直就不知道,自己在母亲的眼睛里,该有多么的渺小,多么的不值一提。

  ——若连母亲都这样看他,在这个世界上,又岂会还有别人来珍惜他、爱惜他?

  ——那他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任黎妙卿怎样骂他,重华都默默忍受。黎妙卿被他精心照顾,严加看护,慢慢地人白了,也胖了,每日里虽不见笑,却也不再哭了……甚至就连“死”字儿,也都很少再提了。

  然后,在重华十四岁生日这一天,重华在黎妙卿的病榻边摆下酒菜。那乖戾的妇人难得温柔下来,问长问短,嘘寒问暖,变得像回了母亲。

  重华极为高兴,几年来的心里话都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母子俩屏退下人,彻夜长谈,最后重华就在黎妙卿的脚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到他被丫环的一声惊叫吓醒时,床上的黎妙卿已用瓷片割开了喉咙,只留下一具冰冷的尸体!

  黎妙卿倚坐在床头上,血从颈子上那血肉模糊的伤口里涌出,染红了床单,就连重华的脸上都不知何时溅上了血点。

  丫环的尖叫声一直在这空荡荡的卧室中回响,重华瞪大了眼睛,却渐渐觉得那叫声离自己越来越远。

  ——输了!

  ——自始至终,黎妙卿的求死之心都没有动摇过!

  许多近两年来他都渐渐能够忽略的谣言,忽又在他耳畔响起。

  ——公子真的是夫人的儿子么?

  ——当妈的真的会不要自己的儿子么?

  重华死死握着拳头,觉得喘不上气。即使他再怎么起伏胸膛,也觉得喘不上气。他的喉咙好像被堵住了,他不顾一切地伸手入嘴里去挖,于是在那床脚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

  ——重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重华,根本是个笑话!

  ——噩梦醒来。

  ——欢迎来到比噩梦更加可怕的地狱。

  重华在自己的记忆里放声尖叫,无论多少次,黎妙卿那浸在血泊中苍白得不正常的脸都那么清晰地浮现在他面前,仿佛相隔咫尺;而伴随着那张脸而来的,必然是一股令他永远也忘不掉的血腥和呕吐物相混合的腐败气息。

  他的世界,他的记忆,旋风一般地转动起来,殓葬母亲,收下薛傲,捡回双姝,宠幸丁绡……他的人生一场场、一幕幕都在他眼前迅速掠过,而后消散得无影无踪。

  那之后,他一直相信自己什么都不配拥有——没有父母,更别说亲朋。如果他一再奢求的话,那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像黎妙卿的结局一样,被对方狼狈不堪地抛弃,丑态百出。

  幸好锦绣山庄的财物,暂时还能由他“窃据”,所以他倒还可以试着买上几个奴仆。

  他不敢收弟子,所以只能把薛傲买下来后,再授以武艺。他也不敢娶妻,所以只好挑了娼妓一般的丁绡宠爱温存。

  他实在不愿再被别人抛弃,所以首先就把自己放得极低极低,只捡这些没人要的人物,收为己用。可是却想不到,左长苗一来,就让丁绡那贱货毫不犹疑地离开了他。

  ——又一次毫不犹豫。

  ——又一次无情抛弃。

  原来无论他变得多么有名,多么厉害,多么高高在上,在别人的眼里却始终都一钱不值,烂如泥涂。

  重华放声大叫,在他的叫声中,他的身边忽然凭空出现了许多只贪婪的、肮脏的、长着长长指甲的手。这些手争先恐后地攀到他的身上,伴随着一阵紧似一阵、潮水一般的呢喃:

  “这不是你的……这也不是你的……”

  这些手打掉了他的头巾,拔走了他的发簪,摘走了他的佩剑,扯走了他的玉佩,解走了他的腰带,又扒走了他的衣服。

  “这不是你的……这也不是你的……”

  它们又开始折断他的手指,敲掉他的牙齿,撕下他的皮肉,拉出他的内脏,分解他的肢体。

  重华又痛又怕,可是却无法昏倒,更无法死去,便只能清清楚楚地忍受一切。

  “这不是你的……这也不是你的!”

  最后,它们终于在重华的惨叫声中,挖下了他有着双瞳的眼睛。

  重华大叫一声,锦绣山庄和他所有的记忆,瞬间都土崩瓦解。奇怪的手消失了,他所存在的世界,突然变成了一片广袤无垠的黑暗,只有头顶上,一颗巨大的佛珠舍利,熠熠生辉,照亮了脚下的一片空地。

  他低下头来,虽然刚才的痛楚和恐惧都是那样的清晰,可是现在,他却毫无疑问是毫发无损的。在他的对面,赫然站着另外一个重华,与他一般高矮,一样打扮,却只有一双灰白色的,宛如灰烬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

  摩柯巴颤声道:“我看到地狱了!我看到地狱了!”

  重华筋疲力尽,“铮”的一声拔出剑来,喝道:“妖僧,我便在这幻境中,杀了你!”

  他被摩柯巴以摄魂大法控制,触摸“六识舍利”后,神智被夺,被困在这幻境之中,不断地重复回忆,供摩柯巴赏玩。这时再一次告一段落之后,怎不又羞又恼?他不由控制不住,虽然明知不是摩柯巴的对手,却仍是再一次拔出了星垂剑。

  剑如流星,飞刺摩柯巴。摩柯巴却一伸手,在腰间拔出了一摸一样的星垂剑,以一模一样的招式向重华反刺过来。

  以“完美”对“完美”,以“唯一”对“唯一”!

  ——不过,他的剑,却是要比重华的快了一点点。

  即便在这幻境之中,摩柯巴为了要感受重华的痛苦,而完全复制了重华的形神,以期与他同相同心。但无论如何,在这一刻,真重华的心,因为看到了过去而感到疲惫和痛苦;假重华的心,却因为看到了地狱而振奋和喜悦!

  心情不同,对剑的感应,自然也就不同;同样的招式,威力也就不同。

  “叮”的一声,重华的星垂剑,在这幻境中,第十一次被击飞。

  摩柯巴也抛下剑,向前一扑,狮子搏兔一般,将重华重重摁倒在地。一双灰白的眼睛,在距离重华不过半尺的地方,反射出诡异的光芒,叫道:“再来一次!我还要再来一次!”

  重华拼命挣扎,叫道:“不,够了!够了!”

  可是他头顶上的六识舍利,却骤然放出茫茫白光,光芒如海,一下子便将摩柯巴和重华都吞没并溶解了。

  这是第十二次。

  “重华……爹不在了,你就是家里的男子汉,要照顾你的娘……”

  “爹,你放心!”

  对于重华公子来说,他人生的第一个变故,出现在他七岁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