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3)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4-30 07:58      字数:4752
  误

  九月初八,风陵渡。

  巳时,有雨。

  丝丝点点的雨水几乎夺走了刁毒所有的体温。他摸到裸露在外的皮肤时,几乎觉得自己简直像尸体一样冷。寒冷令他的动作失衡了,跳下马来的时候,他的伤口狠狠地在马鞍上刮了一下,疼得他几乎跪倒在地。

  刁毒一手扶着马鞍,一手摁着伤口,动也不敢动地运了一会儿气,这才抬起头来,在几个闲人的好奇眼光中,慢慢地拴了马,又去前边付了船钱,换了作为标记的竹筹。

  码头上忙忙碌碌,正有许多苦力往船上搬运货物。他打听了一下,船工说怎么也还有半个时辰才开船,这才头晕目眩地走进了候船的芦棚。

  按照沈纱在世时的推测,左长苗和丁绡私奔,若回陕西,便必走这条路;而要走这条路,就必过风陵渡。

  刁毒在芦棚里找到一个空位,空位又挨着一根柱子上。刁毒靠着柱子,注目打量着棚里等船的乘客。他并不认识左长苗或丁绡,但看了两圈,却并没有发现“病容男子”与“俏丽女子”的组合。

  在棚首,吵吵闹闹的是几个男人在灌一个年轻女人的酒。

  刁毒倚着柱子坐了下来。

  沈纱给他的那一刀,伤口到底是感染了。感染引发的高烧已经令他手足无力,耳中嗡嗡作响,一颗脑袋更疼得像是时时有一柄大锤在敲。

  有伙计过来招呼他,刁毒吃不下饭,便只要了二斤酒。

  忽然,前面那斗酒的桌子猛地一乱,似是那被灌酒的女人忽然翻脸,一耳光打翻了一个男人,然后拎着两壶酒,大摇大摆地向这边走来。

  刁毒一边自己喝着,一边胡思乱想:这女人长得漂亮,手劲也不小,怕是个练家子。

  他不由对她多留意了些。只见那女人捏着两个锡壶,从他身边走过,径直来到了棚尾的一桌,与一个不住咳嗽的男人说起话来。

  刁毒看了一会儿,猛然一惊,差点把酒杯掉了。

  他抓起食人剑别在腰间,又拎着一壶酒,抓起一只杯,慢慢喝着,不动声色地往那两人旁边走去——好在那两人言谈激烈,似是在吵架,倒也没有注意他。

  棚中嘈杂,他现在耳力很差,可是专心分辨之下,却也听见,那男人管女人叫“‘绡’妹”,更看见,那男人佝偻黄面,女人眼带桃花。

  而紧接着,那男人又拿出一把剑,一把刀,放在桌上。

  ——左长苗,男,三十二岁,黄面,佝偻,瘟虎,擅使一把挺天剑。

  ——丁绡,女,二十岁,貌美,桃花眼,擅使一柄流云刀。

  刁毒长出了一口气,暗暗道:“找了这么久,终于给我找到了!”

  他放下酒壶酒杯,沉了沉气,蓦然开口,道:“一把刀,一柄剑;一个男,一个女。”

  声音虽然不大,可是那男人和女人做贼心虚,果然都吓了一跳,同时闭上了嘴。

  刁毒这才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男人的对面,好好地打量起这对私奔的男女来。

  男人脸色蜡黄,可是气势凛然,果然是一副异相;“丁绡”长得很漂亮,一双杏核眼,果然也水汪汪的很勾人——但是哪有沈纱说的“人见人爱”那么夸张。

  男人沉声问道:“你是谁?”

  “你们居然真的要私奔到陕西去,居然真的走这条路……”刁毒不理他的问题,只说这么几句话,他便已经开始喘息了。

  可是想到沈纱,刁毒不由得微笑起来,道:“她果然没猜错。”

  男人脸色一变,道:“她……她是谁?”

  刁毒微笑道:“你们不告而别,她当然就是——要杀你们的人!”

  男人和女人都是骇然变色,而他们的惊恐,无异于自认身份。那恰如给刁毒打出了一个准确的信号——

  “唰”的一声,刁毒的身子骤然一沉,整个人便滑到了桌下,手一抬,“哧”地拔出食人剑,一剑直刺,剑尖已经没入男人的小腹,再向上一挑,“咔嚓”一声脆响,头顶上那张柳木的四方桌,已给他一剑削成两片,一道五色斑斓的剑光,带着一缕血痕,直冲上半天。

  被破腹开膛的“左长苗”惨叫一声,身子转了半个圈,撞翻了两张凳子、一张桌子,虽然勉强扶着另一张桌子尚能立住,但显然已是苟延残喘。

  女人痛叫一声,道:“大哥!”

  刁毒却一扬食人剑,拦住了她。

  “左长苗不过是为你而死。丁绡,你才是我真正要杀的人!”

  芦棚一片大乱,一众候船的乘客有一半吓得远远逃入雨中,又有一半都缩在棚首处,眼也不眨地在看热闹。

  女人退后一步,大睁一双泪眼,问道:“丁绡?谁是丁绡?”

  刁毒冷笑道:“自然是你,锦绣山庄的流云刀,重华公子的宠妾。”

  女人茫然地看着他,然后眼中的疑惑逐渐转为又想哭、又想笑的怪异神情,道:“我、我不是‘丁绡’……我不认识什么重华公子……我……”

  她举起手中的兵刃,道:“我是使剑的。”

  她的手中赫然是一把离鞘的长剑,而另一边男人手中所握、不及拔出的才是那口半长不短的阔刀。

  刁毒目瞪口呆,叫道:“你们……你们不是出来私奔的,又怕我做什么?”

  那男人站在一旁,一手掩着肚子,满脸冷汗,道:“我……我们确是私奔而出,可、可是,我是大同的守将龙啸,她是老将军秦泌之女秦真真……我们……我们不认识你!”

  话音未落,他便再也坚持不住,两膝一软重重跪倒,一只手兜裹不及,肚肠登时流了一地。

  那女人——秦真真——尖叫一声,拼命绕过去,将男人——龙啸——抱在了怀中。

  刁毒只觉一脚踩空,一颗心空落落地揪得难受,看着龙啸倒在血泊中,喃喃道:“我……我杀错了?可……可怎会这么巧……这么巧!”

  秦真真抱着龙啸,叫道:“大哥,大哥,你怎么样?”

  龙啸半身都是血,单膀架在她的颈间,不住倒气,苦笑道:“小妹……这……这是报应……”

  ——直到这时,刁毒才听出,原来他叫的是“小妹”,而不是“绡妹”。

  秦真真哭道:“不是的……不是的……”

  龙啸笑着笑着却也落下泪来,说道:“我们……我们同是边关守将,却临阵脱逃!匈奴大兵压境……只怕……只怕大同已经失守!我们的罪孽……不用血……怎……怎么洗得清?”

  秦真真悲从中来,叫道:“我们只是想过两天好日子而已,我们只想不要再打仗了!”

  龙啸的身子越来越无力,单凭一个秦真真,竟然逐渐支持不住,道:“可惜……可惜……我竟不是……死在阵上……阵上!”

  忽然呼吸一顿,他整个身子已陡然坠下,直拉得秦真真一侧歪,单臂撑地才没有仆倒。

  龙啸的尸体重重倒地,秦真真伏在尸体上大哭。

  刁毒头晕目眩,喃喃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不好!”

  眼前的一幕何其熟悉,恍惚间竟似看到自己当日,在折柳亭抱着沈纱尸体时的景象。

  人死如灯灭,多么深的感情,一旦阴阳两隔,再也无以为继。自己那时为与沈纱错失的缘分悲痛欲绝,想不到今日,却又亲手拆散了一对爱侣。

  刁毒的心中又是羞愧,又是同情,恨自己考虑不周、贪功冒进,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想要上去安慰秦真真,却不知从何说起;眼看龙啸虽死,却又有至爱的女子为他落泪,刁毒心中隐隐约约地竟又有了些羡慕。

  就在这时,一道剑光陡然而起,直奔刁毒而来!

  刁毒魂不守舍之际,几乎忘了躲闪,直到剑气袭体,才勉强一闪。

  “扑”的一声,乃是秦真真一剑刺穿了他的左臂。

  刁毒大吃一惊,眼见龙啸的尸身重重摔在地上,不料这女人竟这般狠绝,叫道:“秦姑娘?”

  秦真真叫道:“我要你给我大哥偿命!”

  “嚓”的一声,她直将那长剑血淋淋地从刁毒臂上拔出,分心又刺。刁毒疼得大叫一声,不及细想,立即挥出了食人剑。

  晦暗的芦棚中,一道绚烂的剑光狰狞跃出,五彩斑斓的毒蜥在空中摇头摆尾,一挤一靠,已将秦真真的长剑撞开,长舌一吐已至秦真真的面门。

  他此前误杀龙啸,乃是将那人当成了挺天剑左长苗,那下滑之后的趁势出剑,实在已是他最强的武艺与毕生智慧的结晶。可是大巧若拙,落在旁人眼中,却往往只道他是暗中偷袭,胜之不武。

  秦真真战场出身,杀伐果决,武艺虽是一流,但与刁毒这样的顶尖高手仍然差着老大一截。刁毒此前的那一剑,她看不出门道,尚能含恨出剑。现在这未尽全力的一剑,反而更让她看得清楚,其中的奥妙之处直令她一时间震骇莫名,全然忘了回击,只得瞪目等死。

  可是食人剑“嘶”地一扭已自她的耳畔滑过,只截断了她几根青丝。

  刁毒声音嘶哑,道:“抱歉……你……你是杀不了我的。”

  刁毒慢慢收回食人剑,一双眼却紧紧盯着秦真真的杏眼。

  他看得清楚,那双眼中对那一剑的惧意褪去后,对他的恨火却并未平息。

  ——那双含泪的眼睛……不知哪里,看起来竟和沈纱颇有几分相似。

  他稍一走神,秦真真的长剑果然又向他刺来!刁毒回剑一挡,两剑交击,清脆悦耳。秦真真反手再刺,刁毒剑如灵蜥,一翻一绞,便将她的剑脱手夺来,高高地甩上了芦棚棚顶。

  长剑破顶而出,棚中隐约一亮,淅淅沥沥地漏下一道雨线。

  “抱歉?”秦真真咬牙道,“抱歉有个屁用!你已经杀了大哥,毁了我们两个的未来,现在却来说你抱歉?你说你认错人了,那你为什么不让我把你杀了?到那时,你想让我怎么向你道歉都可以!我也能说‘我认错人’了!”

  她那执拗哀婉的神情,更令刁毒心头一痛。他这几天情思惆怅,善感多愁,一念触动之下,几乎就要弃剑认死。可是一转念间,却又想到沈纱的惨死,不由悚然一惊,暗想:刁毒、刁毒,你还没杀了左、丁二人,你的性命仍是沈纱的,哪还能交托别人?

  他定了定神,终于笑了笑,说道:“那我便将‘抱歉’二字收回好了。我本就是一个杀人如麻的人,偶尔杀错一两个,又哪会放在心上?”

  他真这般蛮不讲理,秦真真反而也无话可说了,明知力拼不是对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仇人得意,不由气得玉面通红,只得咬牙道:“我一定要杀了你!”

  刁毒虚弱地笑了笑,提起食人剑,无精打采地指了指龙啸的尸体,道:“我看,你还是先把奸夫的尸体成殓了吧。”

  就在这时,码头上忽而响起登船的钟声。

  停了三天之后,第一艘驶向陕西的渡船终于即将起航,芦棚中那些等了许久的乘客,也再顾不上这边的热闹了,纷纷提携行李、拖家带口地冒雨赶了去。

  刁毒看着秦真真。那女人已将龙啸的尸身翻转成仰面朝天,一边扑簌簌地落泪,一边帮他将那散落的肚肠塞回腹中,弄得两手赤红。

  那决不是一般女子所能做到的事,想来沙场之上的征战,早已铸就了她的铁石心肠。刁毒看着那苍白脸色的女子,心中不由一阵忐忑。

  他咳嗽了一声,向后退去,道:“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杀了你。”

  秦真真的手停了一下,忽然间笑了起来。她低着头,肩膀耸动,越笑越带哭腔,终于无法支撑,整个人蜷成一团,额头抵在龙啸的胸口上,放声大哭。

  刁毒愣了一下,终于道:“我叫刁毒,食人剑刁毒。”他叹了口气,道,“我不难找的。”

  言毕,方走出芦棚,牵马来到码头。

  他耽搁半晌,已成最后一个登船人。

  有些早上船的乘客还在舷上张望,看见他杀人之后还来坐船,已是议论纷纷。

  刁毒慢慢走上栈桥,来到渡船踏板前。那守在踏板前的船工明显已经知道他方才在芦棚中伤人的事,远远地就已经做出一副要赶他走人的模样,却给他走近前来,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眼神丢来,便吓得怂了。

  “你……你……”

  刁毒将竹筹和十两银子一起递过去,道:“我已经交过船钱了。”

  那船工银子入手,越发气短,道:“你、你在船上,别、别给我搞事。”

  刁毒看都不看他一眼,牵马上船,所过之处,所向披靡。

  那船工又敲了两下钟,确定再没人来,这才也上船收了跳板。

  渡船起锚扬帆,终于缓缓驶离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