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陷阱(4)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4-30 07:58      字数:5957
  第四章连环陷阱

  光明与黑暗的轮回不可避免,浓酽的夜色一如打翻的砚台,将大地涂得暗影憧憧,也给夜行的人们戴上了真假莫辨的诡异面具。

  一千甲士弓上弦刀出鞘,将顺天府衙围成铁桶一般,真个是飞鸟难逾,泼水难进。

  酉时三刻。起风了,乌云如同出洞的毒蛇一般,翻滚着,撕咬着,爬上天穹。

  梅匡竹打五谷轮回之所出来,不由打了个寒战,掖紧了衣襟。

  天井中冷冷清清,仿佛连虫鸟都感觉到了不安,偌大庭院死气沉沉,压抑得紧。只有廊檐下一点昏暗的灯光在风口里挣扎着,兀自不肯熄灭。

  梅匡竹没进自己的屋子,转身拐向了胡全第的门前。

  此刻,业已用罢晚膳。本来依肖不平的主意,要这些人全部聚在大堂里,也好有个照顾,但众人疑心重重,聚在一起,若凶手就在几人之中,趁机施放暗器,绝难逃脱。是以他们各找理由,要单独安歇。

  府衙坐北向南,按大二三堂格局布置。大堂月台下,立有光明牌坊一座,两侧依次是三班六房。为免凶手混进来,相关人员尽皆遣散,除了钟三昧还在大堂上秉烛夜读,萨乌敌陪坐一旁外,其余六人都被安排在六房内居住。

  胡全第所居是户房,据鬼塔所言他是第一个死人,死亡时辰是戌时一刻。现在离死亡仅剩两刻钟。此刻他反锁房门,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底下团团乱转,怀里似乎揣了二十五只兔子,百爪挠心,一刻不得安宁。

  桌上沙漏,不绝下流,生命正一点点走向死亡!死亡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胡全第好像惊弓之鸟,一蹦三尺高,拔出腰间宝刀,颤声问道:“谁?”

  “我!”

  “哦,是梅老弟啊?有事么?”

  “我有事和你商议。”

  胡全第眼中忽然闪出一丝狰狞的寒光,略一思忖,飞快地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往八仙桌上的酒杯里倾出少许药粉,这才回身开锁,将门启开一条缝隙。梅匡竹挤进来,胡全第又将门闩立刻插上。

  两人相交莫逆,也不寒暄,梅匡竹开门见山道:“胡老弟,再有三刻,哥哥便要归西了,特来和你见最后一面。”

  胡全第瞥了一眼沙漏,苦笑一声:“梅大哥,老弟比你还要先走一步,只剩两刻了。”

  梅匡竹神秘一笑:“胡老弟,以你的武功,我不相信你会坐以待毙!”

  胡全第被他一句话激得豪情陡发,一拍宝刀:“想当年修建耶稣教堂,征占京师第一狂徒燕三拳的祖宅,燕三拳不允,多少人制服不了他,最后胡某出马,一刀断其强项,赢得了‘胡一刀’的美名。”

  梅匡竹一挑大指:“胡老弟,哥哥相信你这次也能一刀劈了包老黑,一举成名,也顺带救哥哥一命。”

  胡全第苦笑道:“我虽不惧,却也要预备万全之策。”

  桌上四荤四素八盘佳肴,本来胡全第另开小灶,想慰劳一下自己,聊作断头酒的,只是实在无心情,一筷子也没动。他此时忽然胃口大开,说道:“不如我们同饮几杯,商议对策,你我兄弟从小玩到大,现在我相信的人只有你了。”

  梅匡竹正有此意,欣然应允,拉把凳子坐下。

  胡全第道:“就一只酒杯,只好委屈兄弟用海碗了。”说着端起酒壶,给他满斟一碗,又给自己满斟一杯。

  梅匡竹道:“老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量窄,还是你用碗,我用杯为好。”说着不容分说将杯碗换过。

  胡全第眼中一丝不易察觉的奸笑闪过,嘴里客气道:“那兄弟我就却之不恭啦!”

  两人端起杯碗,各自小酌一口。

  胡全第咽了口吐沫,低声道:“大哥你觉得谁是凶手?”

  梅匡竹声音细若蚊呐:“我觉得……小心隔墙有耳。”

  胡全第会意,悄然离座,启开门扉,将头探出窗户,左右顾盼一番。

  趁这当口,梅匡竹袖里乾坤,指甲弹处,一点白色粉末已然飞入胡全第的酒碗中,粉末瞬间化开,了无踪迹。

  胡全第插好门迅速抽身回来,瞧梅匡竹正自端着酒杯,深啜浅饮,不觉脸露笑意,重新落座,摇头说道:“没人。”

  梅匡竹不露声色:“我觉得凶手若不是鬼,最有可能的便是钟三昧!”

  “咦?”

  “先喝,我慢慢跟你说!”

  两人各怀鬼胎,举杯浅酌。

  “我倒觉得肖捕头推测得对,最可能的凶手是隋太傅。”

  “不可能,隋太傅武功高强,若杀人偷偷行事便可,何必弄个鬼塔,搞得这么复杂。鬼塔初现,便是在钟三昧的轿子里,想那周围武士环绕、众目睽睽下,便有通天本领也不可能偷龙转凤,一点痕迹不露吧?”

  胡全第道:“这便是最大的疑点,但钟三昧若是凶手,自送鬼塔这般明目张胆岂不自曝身份,他不至于这么蠢吧?”

  梅匡竹道:“也对,这也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咦,现在还剩不到一刻钟了,胡老弟,你要千万小心哪!不知凶手要你如何死法?”

  胡全第叹口气道:“被我自己的刀砍死。想来晦气,本想将这宝刀放置家中,但恐是凶手疑兵之计。若将宝刀毁掉,又无疑自断一臂,只好硬着头皮带着它。我真担心这刀感染了鬼气,无缘无故跳出鞘外斩我一刀!唉。梅老弟,你是怎么个死法?”

  梅匡竹叹了口气:“我是被……”

  一语未毕,忽然“咕咚”一声,胡全第坐翻凳子仰面栽倒,嘴角喷出白沫:“这、这酒中……”

  梅匡竹起身狞笑道:“是我骗你出门后,下了无毒无味的软筋散。”

  胡全第睚眦欲裂:“你……”

  梅匡竹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道:“本来你我总角之交,一起混迹官场,官官相护,气味相投也好,狼狈为奸也罢,总算交情匪浅。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觊觎八达岭铁矿山,那是我的,知道不?现在我就送你去征占阎王爷的森罗殿!”说着俯身拔出胡全第的宝刀,“看来鬼塔所言不虚,你千真万确死在自家刀下,我杀了你,再将刀塞入你手中。肖捕头来破案,肯定会断定你是自杀的,嘿嘿。”

  胡全第舌头僵直,含含糊糊地说道:“你也别想活着,你的酒里我下了鸩毒,我就猜到你个老狐狸会换杯,呵呵。”

  叽里咕噜,梅匡竹一句也没听清,也懒得再听,挥刀便要砍其脑袋,但忽觉腹痛如绞,一跤跌倒,再也没爬起来。

  便在此时,房门无风自开,一股土腥气漫过,一人头戴烂乌纱,身裹寿衣,肩头扛着一把铡刀,脚步僵硬步入屋中。他面目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到得屋中,便挥起铡刀向胡全第颈中砍去。

  蓦然间,胡梅二人死鱼般的身子同时弹起,胡全第左袖中射出五支毒弩右袖中扬出一把毒砂,罩住来人全身!梅匡竹手中宝刀如毒蛇吐信,直取来人前心……

  戌时整。刑房客室内,蜡烛高烧,照得四壁雪亮。

  顺天府刑房是特为肖不平设立的居所。面阔三间,分为客室、书房、睡房。房中没有刑具法器,满室都是书香画色,墙壁上挂满画轴,所画物事栩栩如生。壁橱衣柜案台箱箧尽是横排竖摞的书籍,除了寻常纸书,更有石陶金银砖瓦龟甲文,简策帛书等,古本孤本残本奇本不一而足。

  此刻,案上支着画板,肖不平教武玲珑画完一幅《江山精魂图》,正手执画笔倚着靠椅,蹙眉批改。一只绿色的小鸟停在他的肩头,也学着他的姿势,歪头看着画板。

  武玲珑则站在书橱前挑拣书本闲看。一时翻到了一本《古游侠传》,书是线装古本,翻看几页,但见淡青色纸张业已泛黄,内里蠹粉片片,随着书页起落簌簌扬起,几只绿色书蠹大摇大摆地啃食着侠骨情肠、激昂文字。她正值妙龄,玩心正盛,见到小虫,嘴角噙笑,伸指捉了几只放在砚台中玩耍,忽觉鼻子被蠹粉呛得发痒,便用手揉,不想一只书蠹缘着她手指钻入鼻腔。她也并未在意,随手又翻了一本《古佞臣传》,里面又有几只黑色书蠹。她便忽发奇想:若将黑蠹也捉来与那绿蠹打一仗,却不知谁赢谁败?

  正欲捉时,手腕忽被肖不平擒住。肖不平还是第一次主动拉她的手,她一时心慌气促,脸红颈粗,心中却有无限欢喜。

  却听肖不平道:“这黑虫名为佞蠹,有奇毒,你以后可要少碰。”

  武玲珑小嘴一撅,溜到内间看书去了。

  肖不平随手取了本《游侠诗》,坐在画板前,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

  快到戌时一刻时,钟三昧出来解手,经过肖不平的房间,听见他正在朗诵唐代施肩吾的《壮士行》:

  “一斗之胆撑脏腑,如磥之筋碍臂骨。有时误入千人丛,自觉一身横突兀。当今四海无烟尘,胸襟被压不得伸。冻枭残虿我不取,污我匣里青蛇鳞。”

  钟三昧摇头自语道:“病入膏肓,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居然也读这等豪迈诗句。”转身便走,忽然眼前一花,似乎有个影子从户房中闪出,一闪即没。

  他远远望见,那佝偻着的身子好像是武太师寿宴上那个从轿子里钻出的老丐。钟三昧心下一惊,急忙紧走几步,推门便进,孰料房门从里面闩着。他急忙回身招呼其他人出来一齐闯入户房中,这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大叫一声:“杀人啦!”转身跑出,冲向肖不平房外,大叫,“不平!梅大人、胡大人被杀了!”

  户房内,两具尸体横陈于地,胡全第尸首两分,手中却握着钢刀。梅匡竹面色青紫,嘴角流血,仰卧在不远处,地下杯盘狼藉。

  肖不平验完尸首,检查过现场遗物,眉头蹙起:“大人,几时发现的?”

  钟三昧跌足道:“便是方才。我出来解手,谁知发现在武太师寿宴上闹事的老乞丐从户房中出来,便急忙赶来查看情况,谁知门从里面闩着,推不开。我找来其他人撞开门共同查看,就发现两位大人都已死在里面了。”

  隋太傅补充一句:“而且这门窗完好,都从里面闩着。”

  傅尔戴忽然撇嘴冷笑道:“是鬼!是包老黑的鬼魂杀了他们两个,只有鬼才能穿墙逾壁,来去自如,鬼呀鬼!”

  他这一鬼叫,众人也不由毛骨悚然。

  肖不平淡淡道:“这回不是鬼作案,是人!这桌上一只酒杯一只酒碗,都有残酒,酒中都有毒,杯和碗中的毒却不是同一种。这首先说明是两人在饮酒。门窗完好,说明饮酒的就是屋中两人,而且两人都有中毒迹象,中的毒恰好又非同一种毒。若是第三者要害死两人,只用一种毒药即可,何必用两种?若我推测不错,多半是两人互害对方,以致于一起毙命。”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隋太傅冷笑道:“肖捕头你可真能信口胡言,胡大人是自杀的,你看他手里攥着刀呢,而且刀上有血。”

  肖不平一笑:“自杀多为切断喉管,很少有一刀斩首者。太傅不信,挥刀自斩,看看可能如此方便?”

  隋太傅冷笑道:“这可是宝刀啊!”

  肖不平似笑非笑道:“都说人老奸,马老滑,隋太傅一把年纪,怎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隋太傅老羞成怒:“你……”

  肖不平解释道:“挥刀自杀,腔血喷出,不可能不沾染衣袖,你看胡大人衣袖上并无血迹;而且自杀时弯肘抬臂,颇不得劲,刀锋很难端平,断颈处该是斜茬,可胡大人的脖颈断处却如此平整。这两点足以说明这刀是别人塞入他手中的,这人多半便是梅大人。而梅大人做完这些后,也因毒发暴毙。”

  钟三昧疑惑道:“他二人一向交好,怎么会自相残杀?”

  肖不平道:“不用我说大家也知道,前些时日,胡大人早放出风来,要征占八达岭铁矿山,而这山,梅大人也觊觎多时了,为了利益,两人都有理由干掉对手,趁此机会下手,还能将屎盆子移花接木扣给包天子,岂能放过?”

  此事旁人也有耳闻,联系现场,只觉肖不平的推论合情合理。在场诸人互有恩怨,见此场景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慨,环视左右更生戒惧。

  肖不平提起鼻子闻闻:“不过这屋中确乎有股土腥味,难不成包天子真的来过?”

  众人一惊,难道包黑子的鬼魂就藏在你我身后,注视着我们自相残杀?一念及此,都觉颈后冰凉。

  隋太傅冷笑道:“哪有什么土腥味,一定是钟大人眼花了。没想到神机妙算的肖捕头如今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肖不平自顾自沉吟道:“看来凶手把我等聚在一起,是想让我们自相残杀。”

  钱归泽胖脸上满是汗水:“不如散了,各回各家还保险点?”

  傅尔戴道:“这也许正是凶手的调虎离山计,分而击之。你愿意回去你回去,反正我不走。”

  相较神出鬼没杀人无算的包天子,左右诸人还算知根知底,不太可怕,因此众人都不愿回去。钱归泽也怕落单被害,只好违心留下。

  从鬼塔计算来看,亥时整,傅尔戴死。肖不平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傅尔戴相反出奇平静,意味深长地一笑,声音细若蚊呐:“戌时三刻,茅厕见,我帮你捉拿凶手。法不传六耳。”

  众人各回各屋,肖不平惦记傅尔戴那诡诈神秘的眼光,眼见戌时三刻到了,便和武玲珑打了个招呼,借口方便,溜出房间。

  他悄悄来到院落北面的茅厕,厕门虚掩着,肖不平轻轻唤道:“傅兄,傅兄。”

  一只灰影如猛鹰攫兔,从暗处闪出,骈指点出。

  肖不平愕然道:“傅……”话音未落,已被傅尔戴点中哑、麻、瘫三处大穴,拖入茅厕。

  半炷香工夫,傅尔戴摸着脸颊闪身溜出茅厕,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入自家房间。

  亥时整,钟三昧坐在堂上,伴着“咯噔”一声钟响,他的心也咯噔一下。借烛火瞧去,不禁大惊失色,傅尔戴的鬼塔依然走着,只是缓慢许多。而肖不平的鬼塔不知何时已然归零,静止不动。

  钟三昧急忙与萨乌敌一道敲开肖不平的门,却见武玲珑正在看书,询问才知,肖不平出恭去了。

  几人点起火把,寻到厕所,从里面抬出肖不平的死尸。只见他衣着完整,胸口刺着一把匕首,没柄而入。探其鼻息,已然气绝身亡。拔出匕首,深入三寸,血迹殷然,带出一片。

  肖不平一直令众人心中颇有安全感,他这一死,大家顿觉天塌了,前途一片灰暗。武玲珑更是悲伤不已,跑回房中却发现绿鸟“绿绿”也不见了,急忙出来询问钟三昧,钟三昧正火烧眉毛之际,哪有闲心理会。

  三具尸体停在殓房,七人已死三人。死亡的恐怖如窗外郁怒的阴云沉沉地压在幸存者的心头。

  钟三昧垂头丧气地说道:“本来按鬼塔计算来看,是傅公子先死。岂知那钟设计得诡异,傅公子的忽然变慢,肖捕头的忽然变快。若非如此,以肖捕头的精明,怎会轻易落入彀中?”

  隋狂楼死死盯着肖不平的尸体,冷笑道:“连肖捕头都难逃法网,看来我们的一切都在凶手掌握之中,就老实等死吧!”

  下一个死者便是钱归泽,这时愈发暴躁:“隋太傅,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下一个死的要是你,你便不这么说了。”

  隋太傅冷笑道:“鬼塔业已不准时了,下一个死的不一定是谁呢。”

  傅尔戴更加暴躁:“不行不行,不能呆在这里了,这里房舍简陋单薄,所有人随便出入,给凶手太多可乘之机。”

  隋太傅捻髯道:“傅公子既然害怕,何不打道回府,又没人拦着你。”

  傅尔戴一时张口结舌,回到家中只怕更加危险。

  钱归泽急得汗珠噼啪直掉:“傅公子说得对,必须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钟三昧眉头紧锁:“若要安全,只有本府的死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