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追风逐月(1)
作者:安安      更新:2022-04-30 12:58      字数:4432
  天亮的时候,雪停了。晨光穿透松林,在雪地上投下细长的光影,像为积雪镀上一层金铂,晶亮晶亮的。

  弥漫着山野味道的清新气息包围了极度疲倦的胭脂与燕陌。不过,他们的脸上所呈现的还有另一种表情——喜悦,因为他们终于从山底密林跨过两国的国界。

  “前面走过一个山坳口,就能看见玉霞关。”燕陌气喘吁吁,摘下斗笠,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对于玉霞关的地貌,他再熟悉不过。十年前,漕州战乱,他指挥果断,匆忙从平城调兵四万,与苍隐国名将蒙姜大战于玉霞关,并大获全胜,成功地将当时苍隐国太子奚桓的精兵逼退至漕江西岸。由此,他一战成名,成为雾烈国家喻户晓的御风将军,亦成为雾烈皇室的骄傲。

  胭脂再也走不动,坐在他对面的石块上歇气,脸色泛白,眼睛四周黑了一圈,眼神有些涣散,原先绾得极好的发髻被树枝钩散,显得很乱,额角被树枝划出了血,头上的斗笠也不知道掉哪里去了。

  注意到她额上的伤口,燕陌小声地问:“痛吗?”

  她摇头不语,实际上是累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整个人瘫软在幽凉的石头上。

  “来,我为你擦擦。”燕陌掏出随身绢巾,沾了些雪,然后用手将雪焐化,伸手为她擦洗额角上的伤口。“夜里赶路,真苦了你。”

  许是累了,胭脂没有拒绝,而是乖乖地接受他细心呵护,倦极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心底起了些细微变化。短短几天功夫居然就能让他由顽劣固执变得如此温厚体贴,太不可思议。或许这才是他的真性情。

  “饿了吧?”燕陌收起绢巾,问道。

  她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思索着什么。

  打开装干粮的包裹,取出两张又大又圆的烙饼,燕陌扭头,正见胭脂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发呆,立即腾出左手摸了摸脸,“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胭脂还是保持着原动作未变,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燕陌只得伸手在走神的她面前晃了晃,问:“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没,没什么!”胭脂清醒过来,急忙否认道。

  “我们终于回到雾烈土地上,真是值得庆贺。”燕陌咧着嘴笑,露出一排白牙来,将烙饼递给她:“饿了吧!拿着,我现在就升火,烤烙饼吃。”

  双手托着烙饼,胭脂眯起眼眸,看着他迅速地收集干柴,点燃一堆火,然后直接抽出疾电,在白雪里接连擦了几次,再将胭脂手里的烙饼取过,穿在剑身上,放在火上来回翻面地烘烤。渐渐地,烙饼被烤得‘咝咝’地冒着热气,香味儿飘散开来。

  他用手碰了碰饼,感觉不烫不凉刚刚好,赶紧撕下一大块,朝胭脂递来,“吃吧,不烫了。我去为你取水。”

  “不,不用。你也吃一点!”接过饼,她赶忙否定。什么时候起她与他的角色被渐渐调换了?原本该是她服侍于他,现在情形整个颠倒。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香喷喷的烙饼,胭脂脸上浮现出几许满足。

  十年了,玉霞关的一切已经离他那么遥远,那个曾经纵马驰骋的英武少年已然变成如今模样。燕陌想着这些,双眼悄悄看向安静的胭脂,看着她有些满足又有些恍惚,然后从剑上取下另一块烙饼,以询问的口气问:“胭脂,咱们直接走玉霞关,可以吗?”

  “太危险。请殿下随我直走平城!”虽然一夜路途辛苦,她的思维却仍然敏锐。昨夜的顺利并不代表接下来的一切都会顺利。玉霞关曾经是雾烈与隐国之间的第一道屏障,属兵家必争之地,现在驻扎了重兵。此去若经玉霞关,险阻重重,她不可以让他冒这个危险,虽然她能够理解他想这么做的原因。

  “也罢。其实只要我们翻过山坳,就能远远看到玉霞关。”他咬下一块饼,狠狠地咀嚼着,有种叫仇恨的情绪慢慢袭来,尤其是在他踩上自己国土的这一刻,来得猛烈又悲壮。雾烈是他的国家,雾烈子民是他的子民。

  彼此沉默地以烙饼充饥,以雪为水止渴,胭脂飞快地填饱肚子,重绾了发髻,整理好情绪,想象着如果眼前男子真回到廊、沧之城,侍卫长以及百官们该是何等反应?他会带给整个雾烈人民怎样的冲击?他是否可以重新开创雾烈的繁华盛景?

  终于踏上雾烈土地,这一刻晨光里,她感觉真踏实,隔着衣衫抚着胸口的月光石,感谢与祷告:娘亲,谢谢你!我已经做到第一步。

  朝霞映满天际,色彩斑斓。红日跃然而出,光芒万丈。两者交相辉映,耀眼夺目,仿佛寒气已经走得老远,而春天正不慌不忙地爬上时光的窗帘。

  玉霞关侧面的山坳口上,云松挺拔,一个灰色的身影与一个枣红色的身影驻足不前,久久凝望关口方向。

  关口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原。那片平原的西面,是奔流不息的漕江。漕江彼岸是她的故乡。十年了,她从未如此靠近故乡,心潮异常澎湃。她本是苍隐国的子民,本该与苍隐同心。只是,那个国家的强权与铁血在过去三年的时光里让她胆战心惊。她回不去了,再也不想回到战争的根源。

  脚像生了根似地不想走动,燕陌注视覆盖白雪的平原,渐渐移目至关口上飘扬的标志着苍隐国的玄青色旗帜,感觉身体里的血在激荡与冲溢,愤然不平,从头到脚的骨骼都在咯咯作响。

  曾经,这是属于他的战场,这个战场成就了他的荣誉。只是一切都已远去,这里已经成为了雾烈的耻辱之地……霞光灼目,昨日的自己再现眼前……那个不知畏惧的少年身着锦袍绣甲,挥举宝剑,带领着勇猛的军队,冲锋陷阵,所向披麾……杀声震天,战争的残像一幕幕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清晰……手已然不知不觉握住疾电,杀气缓缓地凝集在他迷蒙的双眼。

  风微微吹动心思各异的两人的发。空气似寒似暖,丝丝缕缕地亲吻着两人的脸面。

  “殿下,你在想什么?”胭脂醉在朝霞的荣光里,目光不惊不艳,极度幽雅。

  “这里曾经是属于我的荣誉之地。”阔别七年后,眼见他国战旗插在自己得胜的军事筑台上,他不能自已,百感交集,好不容易才按纳下心中愤慨,道:“你在想什么,胭脂?”

  “漕江彼岸是我的家乡。”唇角微弯,一抹痛色从胭脂脸面上稍纵即逝,好像从未存在过。

  轻轻的一句听在燕陌耳里,就像一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湖面,荡起圈圈涟漪。他侧过身体,有些不解地看向她的侧脸,想问点儿什么,终究没有开口,又迅速地转了回去,直面苍凉的画面,却听见她又轻轻地说起话来,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已身在雾烈,再也回不去了。”

  他听得出她话语中的矛盾,只是他不明白,何以她身为苍隐的子民,却甘心留在雾烈?甚至帮助自己回国,待他至诚?

  “我不喜欢战争。”她能感受到他心中所想,这是一件很怪的事情。“走吧,殿下!去平城。”

  一致转身向前,各自揣着心事。燕陌步履沉重,先祖苦心经营的强大国家只在短短的两三年便被苍隐吞没大半,如何才能从野心勃勃的苍隐手里夺取胜利是一个极端棘手的问题。他可以做到吗?

  胭脂看着他的背影,无法解释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对他的那股信任。

  两个时辰后,在燕陌与胭脂驻足的山坳口上,一个披着云雾般墨色长发的男子扯开嘴角笑了,那笑淡淡的,却并不温暖,而是残酷到极点。在他四周站着数十个面无表情的杀手,正冷然看着他的脸色。

  一个褐衣男子正半跪在他足前,整个身体秋风里的树叶一般瑟瑟发抖,一脸哀求地道:“团主,请饶过属下这一回。属下一定将功补过。”

  站立不动的男子的发丝飞舞了起来,一张略显苍白的脸秀雅极了,笑意更加浓厚,“本座奉命回漕州前千叮万嘱让你派人守住栖凤山,可你呢?规矩你是知道的,不要让我亲自动手,否则你会更难受。”双手负在身后,他将玉一般透明的脸别开,缓缓踱着步子,将目光投向关口筑台之上的玄青色旗帜,神情有些落寞,脑中思绪飘得很远,面前的雪景突然都化作桓帝的影子。他记得桓帝最爱穿玄青色的袍子,很妖野,很美。他记得桓帝唤他名字时晨风般的声音,很轻,很柔。

  听了他的话,褐衣男子咬紧牙根,清楚自己逃不了这一劫。只是团主,他实在太无情,无情到让人害怕。跟随他出生入死整整五年,如今所得仍是悲惨的命运,他不甘心,怨恨顿生,手中铁链突然向正踱着步子的人儿奇袭而至。

  长发未动,他只是很凄绝地笑着,不经意地扬了扬手,四周的杀手甚至还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褐色男子便已倒地,面色扭曲,四肢抽搐而亡。

  “我说过,不要让我动手。”他依旧笑着,负手离去,飘飘如仙。成为杀手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可以对任何人下毒手,除了桓帝。他知道,整个天下都会是桓帝的,而桓帝将是他的整个天下,所以他堕入黑暗,成为杀手中的杀手。

  只见倒地的身躯逐渐萎缩,渐渐化作一摊血水,浸湿地面的白雪,然后再也找不到一丝污浊。想到团主的功夫已深不可测,众杀手无不骇然,赶紧追随他的脚步,一路奔向平城。

  平城距离玉霞关仅两日路程,是座人口不多的小城池,却是对玉霞关至关重要的物资聚集地,向来用于屯兵集粮。

  一步步靠进并不高壮的城门,满眼都是苍隐国的旗幡、驻军和建筑工事。进城的百姓不多,少有几个挑着货担的,走路走得很急,看样子像是平城本地百姓,神色暗淡,穿着也很老旧。

  燕陌的神色更加沉郁,血液在身体里止不住地沸腾。

  胭脂蹙着两弯眉,看向他道:“殿下,小心行事。”

  就在他俩快到城门时,城门处涌出了数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个个长枪在手。其中一个手上拿着两幅不知书有什么内容的纸正往城门上贴。紧接着,城门处马上就聚集了不少民众,冲着城墙上的通告指指点点。不知为何,看了通告的民众个个脸色紧绷,好似敢怒而不敢言,然后默默走开。

  “殿下,我们不能进城。快走,离开这里。”胭脂有种不好的预感,那通告肯定来得不一般,拉着燕陌就往路旁闪。

  “这样吧,我们往回走。刚才咱们不是经过一处客栈吗?今晚就在哪里下榻如何?原本两天的路程,我们一天半就赶到。胭脂,你不能再连续赶路,否则一定熬不住。”看着她两眼黑了一大圈,燕陌很难受。

  见他打定主意,胭脂答了一句:“好。”心里盘算着还是得找地方买马,赶路才够快。否则太容易被刺杀团追到,况且他们现在已踏入苍隐控制的范围。虽说她与燕陌功夫都不错,但万一打起来,怎能以少敌多?

  往回走了大半个时辰,两人投住了先前经过的来福客栈,只说是夫妻,要了一间房。客栈老板是个圆脸的中年男子,说不上老实也说不上油滑。因为战乱的关系,店里住客不多,很萧条。

  趁着店家小二送热水进房,胭脂多问了两句。原来城门之上所贴的是一男一女的通缉令。不用想,她也知道,被通缉的人就是自己与燕陌。吩咐小二将饭菜送入房间,待关上门窗后,她才认真地道:“殿下,我们被通缉了。”

  “毋需担心。依我看刺杀团还没有到平城,所以平城驻军才发通缉令。其实他们这么做,对我们来说并不一定是坏事。你想想,如果席将军在廊城得知通缉令一事,肯定能猜到我们已经进入雾烈,这该是多振奋人心的消息。”燕陌安慰她道。

  “万一被人认出来怎么办?”她忧虑极深。关健时刻,她不能允许半点差池。

  “别担心,刚才咱们进客栈时,店家不是没有认出来么?再者天已快黑,只半个时辰而已,我们尽量别外出露面就行。你先梳洗一下,赶紧休息休息。看你,都瘦了。”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怜惜之意尽在其中。

  她像被电到一样赶紧后退一步,脸色未变,心却呯呯地跳起来,低着眉眼,道:“还……还是殿下先梳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