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赤奴惊魂(1)
作者:安安      更新:2022-04-30 12:58      字数:5837
  有了追风逐月,从客栈侥幸逃脱的胭脂与燕陌再不敢大意,沿途再不敢住客栈,而是花些银钱在当地农家借宿,一连五天下来,倒还没出什么岔子。

  不过,因为借宿农家的关系,或多或少听人说起这几年雾烈的惨况,两人郁郁难欢。

  原先,因为帝王失政,地方上贪官横行,民众被压榨得卖儿卖女,生活早已不比从前富庶,总徘徊在温饱线上。自四国162年秋,战乱伊始,国君为救国,提前强行征收赋税、粮食。百姓将这看作是国难当头,忍气吞声,权当是‘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谁知,赋税才刚收上去才一月时间,苍隐军团势如破竹,越过玉霞关,连夺包括平城在内的西南十二城。

  赤奴城原有驻军四万,由太守高吉统领。这高吉也不是什么清官,平日里只知道拍朝廷钦差大人的马屁,欺压民众,贪污受贿,对调兵打仗一窍不通。听说大军已至,便丢下城池不管,带了家眷望风而逃。太守一走,城中官员吓得手足无措,逃的逃,散的散。好在,高吉手下有一个名叫连亦的师爷,向来读圣贤书,为人颇为正直,临危不惧,一方面飞鸽传书至雾都、派兵八百里加急赶往雾都求助;另一方面,为稳住军心,他先斩后奏,派人关闭城门,斩了几个带头逃跑的官员,起了一定威慑作用。

  然后,在连亦带领下,四万雾烈之军与苍隐国十万大军在赤奴城大战整整八天,死伤无数,却为赤奴城迎来朝廷的七万援军赢得了时间。

  谁知朝廷派来的将领竟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草包,仅仅两天就损失了一万人。连亦只好再次向朝廷上报。经过紧急商议,烈皇燕寒带丞相郑硕,率兵五万亲征至赤奴城。

  皇帝与丞相同时亲征,极大地鼓舞了全军士气,民众们看到反败为胜的希望,颇为支持。

  这时,遭遇久攻不下境况的苍隐军团,迎来他们年轻而英明的桓帝。

  两王相对,于赤奴城激烈交锋。由于宠信佞臣、丢失民心,加上燕寒平日里留恋女色,未有多提点地方军队勤于操练,又及自恃‘天子乃天神之子——无人能够动摇’的神鬼之论,拒不听信左将军席舒的用兵之策,致使战争绵延竟两月之久,苦战过后,兵败被俘,被杀悬尸于城门数日之久,成为雾烈立国以来的奇耻大辱。丞相郑硕自杀殉国,席舒带残部退至雾都。从此,雾烈失去战争得胜的先机。

  苦战的两月正是秋收之季,原本丰收的粮食因为无人收割,全都烂在土里,引发进一步的灾荒。

  百姓因为战乱无辜死伤,四处躲灾避难,又经粮荒,不得不流离失所。大片肥沃的土地无人安心种植。两三年下来,秋收大幅度减少。苍隐大军征服这片土地后,又一直征收重赋借以养兵,如此无异于雪上加霜。这还不算,每村每镇每年还要向苍隐缴纳壮丁充兵,百姓民生疾苦,惨淡至极。

  又是一个美丽的黄昏,春寒沁骨而入,燕陌站在一座又破又烂的农家小院里,望着快要被云朵淹没的金黄太阳,一连三叹。

  借住的农家一共五口人,家中男主人去年被抓了充军,女主人独自抚养才三岁的儿子,上面还供奉着业已六旬的公公婆婆。所种薄田产出还不够交赋征粮,一家收入全靠女主人抛头露面地贩卖绣品得来,全家一日三餐仅靠野菜糊糊度日,穷困潦倒。眼见如此惨状,燕陌心中愤郁难平。自古明君耀国,昏君误国。如若那个人当年不宠信奸臣,不过分喜好女色,雾烈国何至于此?他再次叹了口气,“唉——”

  “不必叹息。只要往后你执掌雾烈,带领百姓重拾河山,做一个有操守的明君即可。”胭脂走到他身边,安慰地道。她了解他内心的阴郁,眼见自己的国土被强权蹂躏,眼见自己的子民被奴役,当然无法开心。

  “胭脂,若当年他能爱惜雾烈,天下百姓怎会落入水深火热的旋涡?”他望着西沉的太阳,感觉春寒越来越浓烈,四周阴风阵阵,吹得他连脊骨都泛凉。

  “旧事何必重提。”她知道他不能释怀,因为是他的父皇让雾烈陷入战争的梦魇。

  他沉默了。如何才能让他不去想这些旧事?关于他高高在上的父皇,关于母亲,关于雾烈,关于战争……一切的一切,如何才能不重提?越深入故土,这些感情越来得强烈,那些过往就越是不由自主地钻入他脑海,反反复复地上演……一幕幕缺失亲情的画面,一幅幅搁浅的战败残景……如何不让他忧伤?如何不让他愤慨?而这一切,都来自于那个不将他与母亲放在眼里的父皇。

  “明晚我们就能到赤奴城,要去看看先皇的墓吗?”想了许久,胭脂还是决定问问他。毕竟他与先皇血浓于水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

  “他是雾烈的耻辱,还有人为他造墓吗?”他笑了起来。既痛苦又悲凄还带着三分怨恨的表情同时出现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想当初,他在水金城得知父皇的惨死,内心首先想到的并非哀痛,而是说不出的快感。他恨父皇,恨他那么无情地对待自己与母亲;恨他政令不分、荒淫无道,令先祖创下的百年雾烈崩如散沙,令百姓生活颠沛流离。

  “他毕竟是你的父皇,人死为大,你这又是何苦?”她看他神色变幻,暗叹一声。斯人已逝,何苦还要放在心上,如此在乎?难道他不觉得累么?

  “如果你知道他当年是怎么对待我们母子,如果你知道他当年是如何荒芜朝政、喜好女色……”

  见他不能自已,话语激动,胭脂清澈的目光直落落地望进燕陌写满在乎的内心,轻言细语地安抚道:“压在你肩上的担子已经够重了,你不觉得累吗?”她知道他也有不堪回首的过去,也有不为人知的痛。对于先皇无道,她多少有所耳闻;对于金嫔娘娘和他,她了解极少。因为先皇的后宫妃嫔实在太多,将之称为后宫三千绝不为过。只不过这些既然都过去了,那就应该让它过去,他不应该死抱着过去不放。

  这算是关心吗?他望着眼前红颜,炽热的目光悄悄笼罩过去,认真地道,“社稷虽重,有你相伴,也就不觉得重了。”七年的流浪,他所期待的不过是她的到来,不过是等她来唤醒他潜藏在心底的凌云壮志。这是他数日来悟出的第一真理,就算前途艰险,有此善解人意又勇敢自持的女子相伴,此生当属无憾。

  “你——”无言以对,胭脂赶紧别开目光。虽然,她知道他都在想什么,可燕康尸骨未寒,大仇未报,她怎么能这么快就接受一份新的情感?

  “胭脂,十二皇弟已经不在了,我愿意像他一样全心全意待你,从此同心,收复河山,共享天下。”不给她犹豫的时间,他迅速捉住她双手,紧紧地握在掌中,在初春夕阳最后一丝光亮里向她倾情表白。

  想要挣脱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胭脂有些无助,低下头,脸渐渐变作绯红,心里像装着一头小鹿,慌乱极了。平心而论,他与燕康相较,更具成熟男子的气慨,文韬武略均是人中龙凤,在先皇的十二位皇子里,最为优秀。可她自认为是前来保他平安的武士,事情发展已大大出乎她意料。他竟然对自己……回想她初出廊、沧之城时,是何等自若,现在心境早就起了变化。是从何时起,她已不再是那个冷颜的女子?是自己变了罢。

  “胭脂,你不必难为情。虽说你是十二皇弟的皇后,但情之一物,只求两情相悦,两心相依,没有身份、地位之分。”他放开她的手,改用双臂圈绕着她绵柔如柳的腰身,下颌恰好触及她光洁的额头,鼻子里满是她发上的皂角味道,很耐闻。终于将她拥在怀里,真希望他可以成为她的支撑,真希望他能让她的生命充满阳光,远离寒冷。

  “殿下,您不能这样。”被男子拥在怀抱里,胭脂很不适应,偏偏这样的暧昧如此暖心,难以拒绝。

  “胭脂,叫我燕陌,或者叫我陌。”他紧了紧双臂,将她想要脱逃的身躯固住,绝不松手。

  “殿下……我……”向来不善言辞,尤其这会儿正面对他真挚的表白,胭脂很紧张,思维像打了结,更加不能言语,支吾了好一阵,也没说出个具体内容来。

  “不要拒绝。胭脂,相信我,你会习惯于我的存在。相信我,我可以给你幸福。”他的声音如酒般甘醇,是对她的极度魅惑。

  并不出众的自己,何以再次触动雾烈皇族男子的心?她想起燕康,想起远去的十年,想起刚刚过去的这十几天,时光虽短犹长,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停止了反抗。“殿下,一切都等回到廊、沧之城再作考虑好吗?我们面临的还有许多艰险,生死尚不可知。”

  她担忧得太多,想得太远。他好想告诉她静静享受这个难得的拥抱,什么也不想。可是,他开不了口,因为彼此所面临的境况的确太过艰难。

  “宝宝也要抱抱……”三岁的宝宝从屋子里跑出来,径直扑到燕陌修长的腿边,抱着他一只腿,奶声奶气地叫唤,不时用瘦小的身子在他腿上蹭来蹭去。

  听小男孩这么一喊,胭脂原本就有些红的脸几乎羞成了西红柿,赶紧挣开燕陌的双臂,弯下腰身抱起小男孩,一边走,一边有节奏地摇晃着,出声哄道:“宝宝乖,宝宝乖……”

  燕陌看着她哄宝宝,勾起一抹平和的笑。如果将来他娶她为后,她也为他生下这样一个孩子……那画面该多美好!

  但好景不长,他的想象被穷困却十分善良的女主人的话声打断,“两位贵客,晚膳准备好了,快请入内堂用膳。”

  这夜,六个人围成一桌的饭桌上所出现的饭食是女主人一家难得见到的美食——用野菜和玉米面和在一起做的面团子——而这还是沾了胭脂与燕陌的光。女主人与两位年迈的老人笑呵呵地向胭脂与燕陌谦让一番,而不经人事的宝宝则一个劲地往桌上的陶盘扑腾,争着吵着伸手要去抓。

  “宝宝乖,让客人先拿……宝宝乖……”女主人竭尽全力按捺住宝宝的对美食的向往,将他伸长的手抓了回来。三岁的宝宝偏偏不依,高声大气地哭闹。

  面对因为长期缺乏营养长得面黄肌瘦的宝宝,面对如此老实本份的一家子,胭脂感动之余,更多的是同情与不忍,别过脸,悄悄抹了抹湿润的眼睛。见胭脂举动,燕陌心头又是另一番滋味。他善良的子民像眼前的一家子一样,苦苦挣扎在食不果腹的饥饿线上,品尝着家国沦陷的不幸与苦难,受尽折磨。突然间,他觉得七年前自己抛却家国的出走是那般幼稚,那般不负责任。

  除了宝宝的哭闹声,五个大人全都沉默。还是胭脂反应最快,用竹筷挑了面团,分别放入两位老人的碗:“好了,来……大家都吃,都吃……这只面团留给宝宝。”最后,她挑了一只最大的送到宝宝手里。

  一桌人瞪着碗里的面团子,泪花儿扑簌簌地往下掉,却又不约而同地溢出笑容。

  嚼着粗硬的面团,胭脂再次坚定了将燕陌送回廊、沧的信念。只有他可以让雾列的百姓重新过上好日子。坐在她身边的燕陌暗自发誓,一定要倾尽心力,夺回雾烈失去的领土,让百姓重建家园。

  女主人和两位老人悄悄猜测着两位客人的真实身份,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面前这两人,一个是世人所传的御风将军,且将贵为天子;另一个是他们高贵勇敢的皇后。

  次日,天不见亮,胭脂与燕陌早早起身,未惊动女主人一家子便踏着霜露上路。临走前,胭脂只留下少许盘缠在身,将其它银两都留给这善良的一家。

  “殿下,咱们这次必须进赤奴城,我在城内一个钱庄存了银钱作归途所用。”向来冷静的胭脂,其实也有疏漏的时候,将银子留给一家老小,自己却不得不去取来时路上预存的银钱。眼下,刺杀团追得极紧,加上脚下这片土地都在苍隐控制中,稍稍大意就能暴露行踪,影响燕陌安全。不过,虽然觉得留下银钱这一举动不够理智,胭脂还是没有感到后悔。

  “好,到时我陪你去。”骑在马上的燕陌不以为意地道。与她并肩而行、共同进退,他甘之如饴。她为寻他回国,刀里来箭里去,身先士卒,赴汤蹈火,他当然不能因为危险就抛下她不管。相反地,他愿意保护在她左右,他要向她证明自己可以给她幸福,会比十二皇弟待她更好。

  胭脂听了话,未作表情,只夹住马腹,轻快地甩了一鞭在马身上。一人一马飞驰在朦胧晨色间。燕陌在后,拼命追逐她的身影。

  孟春之季,一白一黑两匹马风驰电掣,马上一双人影交相辉映。寒风飒飒,却使终无法吹入他们暖融融的心。

  赤奴城,太守府

  自从赤奴城被纳下伟大的苍隐国后,原太守府就被改作驻军指挥所。全权负责赤奴城军事要务的是苍隐国赫赫有名的老将——蒙姜,此时他正背负双手,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大桌上那张标记四国山川河流、关塞城池的地图,猜想桓帝下一步棋会怎么走。原本,他力奏桓帝,欲亲至宁襄关参加战斗,怎奈桓帝念他年界五旬,不允他意愿,只说参战周车劳顿,让他固守赤奴城,为前线大军作后盾保障。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软甲的士兵捧着一只洁白的信鸽匆忙从走廊处转过弯,直奔大堂,边走边大声叫道:“报——”

  蒙姜头也没抬,只朝门口的士兵招手道:“是圣上有新的命令吗?”为将者,就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他一生宏愿便是以有生之年,为桓帝能一统天下而马革裹尸、纵横沙场,就连做梦也梦见桓帝终于下了让他披挂上阵的圣旨。

  “禀将军,是临团主的飞鸽传书。”士兵回了话。

  临昭?他能有什么事?蒙姜打直腰身,猜测着道:“噢,快呈上来。”是他又接了桓帝的新任务吗?在蒙姜印象中,临昭向来四处走动,带着一票杀手来无影去无踪。大军之所以能这么快拿下雾烈大部分江山,首要原因除雾烈国君失政、桓帝英明外,还有一条是拜临昭与其所带领的刺杀团的刺杀行动所赐。只要是攻不下的城池,通常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让刺杀团出动,将对方主将刺杀掉,乱其军心,然后以大军进行猛烈袭击,迅速结束战斗。

  士兵取下绑在信鸽脚上的小竹筒,双手递给蒙姜。

  蒙姜接过手,抽出竹筒里的纸卷,展开览阅后,脸上出现一种极怪异的神色。十年前,漕州大战最后一役,桓帝因战受伤不能上阵,他带领军团与燕陌交手,孰料不敌,败下阵来。当时英武的少年燕陌给他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如不是国家对立,他倒是十分欣赏他的。三年前,他率先攻入雾烈,本以为还会在战场上看见燕陌,后来才听说燕陌出走之事。万万想不到,燕陌会在出走七年后,再次归国。他心里明白,燕陌是个不容易对付的人物,这个人绝对会是桓帝一统天下的阻碍,所以临昭才飞鸽传书给他,要他务必拦截燕陌以及他的女侍。

  “将军!”士兵看他沉思不语,忍不住叫了一声。

  “你过来!”蒙姜想了想,朝面前的士兵招了招手,待士兵走到他面前,又才耳语了几句,最后挥挥手道:“去吧!”

  士兵听完他的话,小跑出去。

  蒙姜则敛了神色,抓了件披风披在身上,步出大堂,朝军营去了。

  阳光带走温暖,暮色沉沉,沉暗的云层铺天盖地地压抑着初春万物复苏的气息。

  越接近赤奴城,燕陌的心就翻滚得越厉害。并肩而行的胭脂脸上没有什么特别色彩,使他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殿下,这里已经离赤奴城很近,再赶一炷香时间就能看到城廓。”胭脂放缓速度,侧过头道。

  她好像话里有话。燕陌亦减慢速度,嘟哝了一声:“嗯?”

  由于他们所走的不是官道,四周满是乔松秀柏,环境幽静安全,胭脂观察全面情况,觉得现在立身之处是绝佳的隐藏地点,表明立场地道:“城内肯定已经设下了埋伏,殿下不能进城,在这附近等我就好。我速去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