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剑啸朝堂(1)
作者:安安      更新:2022-04-30 13:00      字数:5997
  四国166年秋,苍隐桓帝的死为轰轰烈烈的两国战乱暂时作结。由于战事持续四年之久,国力大损,物资匮乏,民生贫苦,两国均进入休整状态,以漕江为界,东西对峙。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点,但谁都知道,这场战争并没有分出胜负,短暂的和平只不过是更大的暴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安宁。

  九月,冷凉秋风提早横扫都城。

  一夜之间,所有树木的叶子都变黄了,有的甚至落了一地,散落在长长的御街上,层层叠叠。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事物与树叶一样多,那就是洁白的冥币。风吹来的时候,它们与树叶缠绕在一起,被卷起来,在空中打着漩儿,从一处飘向另一处。

  城内城外,不管是官居还是民宅都悬挂着清一色的白灯笼。所有民众,不论贵为皇室宗亲,还是低贱如奴隶,都穿着雪白的祭服。曾经繁华热闹的都城笼罩在一片悲声哀泣之中。

  胭脂站在慕月台上,凭栏俯瞰全城。满目代表祭奠的白与重重红墙金瓦构成一种毫不协调的对比,带着强大的冲击力侵袭而来,她仿佛能听见远远近近传来的哀怨哭声,破碎的心灵又一次被推入无底深渊。桓,她的桓走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晶莹的泪水无数次在眼眶里打转,就要滚落下来,无情的秋风却又将它一一吹干,瘦弱的身影那般倔强地保持着一种君临天下的姿态。

  “娘娘,这儿风太大,您身子这么弱……”自从今晨国葬回宫后,胭脂就一直站在慕月台上不说话,到现在已经有快一个时辰。太监副总管都钥双手捧着一件素色披肩走过去,表情很是担忧。

  胭脂收拾起心情,转过头,瞟了一眼披肩的颜色,淡漠地道:“换掉!要纯白色的!”

  “是,奴才这就吩咐人去取!”都钥能看出胭脂与从前相比变了许多,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多说。本来,他以为胭脂素得帝王宠爱,定会悲伤得茶不思饭不想,没想到胭脂表现得截然相反,弄得他都开始怀疑胭脂以前的天真温柔都是假装出来。

  楼梯处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紧接着临昭走上来道:“娘娘,所有皇室宗亲、诸臣百官都已经到达含元殿。”

  “很好!”胭脂言简意赅,脸上表情平静得让人看不出她的心思,莲步轻移,已至正中案台前,一手抓起宝剑幻光,毫不迟疑地冲到前面,避过临昭,在宫女扶持下先一步下楼。

  见胭脂随身带着幻光,都钥不安地看向临昭:“临团座,娘娘她……”

  “事有紧急,以后再同你细说,把娘娘的披肩直接送往含元殿,吩咐御医随时待命。娘娘的身子骨实在是……”临昭叹了口气,表情暗淡地道。

  都钥是宫里的老人,自然能看明白眼下形势,再不多说,跟在临昭身后匆匆下楼办事去了。

  几经楼阁亭台,胭脂脚步快似生风,一点也没有减慢的意思,累得宫女们在身后小跑着追。今天,是她回都城后的第二天,要打的是场硬仗,耽误不得。两个时辰之前,她是把心提在嗓子眼儿去皇陵主持国葬。好在,这群皇室宗亲虽对她有意见,却还没胆大到直接在皇陵对她下手。现在,国葬后的第一场廷议,所有人都会将矛头一致对准她,甚至有可能,同时发难致她于死地。所以,她剑不离身,剑在人在。

  “临昭,交待的事都安排妥了么?”眼看昭阳宫近在眼前,胭脂有些不放心,一边走,一边问,手心早就满是汗水。一人对百官,那是什么阵仗?她不是桓,没有桓那般超强的震摄力,不紧张是假的。

  “请娘娘放一百个心。”临昭宽慰道。

  胭脂勾动唇角笑了笑,一扫阴郁神色,在宫女、太监络绎不绝的跪叩声中走向昭阳宫。

  老远的,就见全体素服的百官汇聚在含元殿前的御阶上,成群结队,交头结耳。除此之外,几个地位高些的后宫娘娘也都到齐了,为首的景妃与其父明渊侯正侃侃而谈,似乎商讨什么大计的样子,周围还聚集了一堆官员。另一边,姬修为首的一群官员也在三三两两地议着什么。除此外,皇室宗亲又是一派,势力亦不可小觑。

  待胭脂走近,各部官员象征性地散开去,纷纷向她致意问候。

  胭脂并不答话,只是目光细致地从一张脸浏览到另一张脸,而后将目光落在景妃脸上,再往下一扫,看向她微微凸起的肚子,了然于心,最后不屑一顾地瞥了瞥明渊侯,径直走到殿门前,与姬修齐步并肩走向殿堂,末了抛下一句:“众位良臣,请进吧!”

  所有人先是为胭脂冷然的态度一愕,又见她服剑入殿,不禁左顾右盼一番,未敢移步。

  胭脂心若明镜,感觉身后没有动作,停了脚步,笑出声道:“各位大人为何止步?难不成这含元殿是龙潭虎穴?”

  “按照惯例,凡臣工入殿,均须解下所有随身兵器。” 定襄王奚柏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回苍都路上,姬修已将朝中势力一一讲给胭脂听。定襄王是桓帝三弟,亦是皇室宗亲中最受推崇的一位。如桓帝无后,最有可能接替皇位的就是他,而先前在雾都,桓让密使送回的密旨所说亦是这个意思,想来这个定襄王是知晓这件事的。倒是胭脂没想他会第一个发难,侧转身子,斜睨他一眼,语气无比疏离地道:“请定襄王睁开眼睛看清楚,本宫所佩之剑是何剑?”

  “幻光!”群臣中有人嘀咕道。

  奚柏脸色突然有些难看,又道:“是幻光没错,但也得看佩剑的人是谁!”言下之意,胭脂佩剑进殿就是不行。

  胭脂并不惧他,莞尔一笑,道:“圣上才刚走,定襄王就这般逼迫本宫,是何用意?”

  从前温顺天真的女子转眼间即一副凌厉模样,话语犀利,不让半分,教在场的臣子心中不由一凛。奚柏被她这么一说,再不敢往下接话,脸上表情青白交加。

  倘没进殿议事,就已经矛盾重重,姬修很是担心,开口圆场道:“幻光乃圣上亲赐予娘娘,不同于普通兵器,定襄王就不必过于认真了,各位同僚快入殿吧。”

  胭脂双手交握,眼角余光晃过一肚子算盘却默默不言的景妃,笑意顿时消减七分,翩若惊鸿般地飘进殿去。

  意见消除,百官簇拥入殿,依品阶站定位置。姬修站在全殿中央,离銮座只五步之遥。胭脂站其身侧,直面堂上百十张表情各异的脸,表情十分严肃。

  宝座空置,百官少了叩拜礼仪,慌站着都有些不习惯,胭脂招了个小太监为后宫娘娘们备了座,又示意所有官员席地坐在各自的座垫上,而她自己则依然站着,完全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势,无形之间即对所有人施加了强大的心理压力。

  与胭脂对视一眼,姬修开了场:“圣上蒙难,举国同哀。从今日起,各位臣工须尽心尽力,在其位谋其职,为国家未来做谋算。”

  “丞相大人说得极是。”有官员附和着道。

  “只是,如今战败,国内无主,怎生是好?”有官员叹气道,显然信心不足。

  “军队损失之大,前所未有!”

  “雾烈国未必就此罢休!”

  ……

  一时间,百官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其中定襄王较为高调,明渊侯则最为老成,而平日里个性张扬的景妃这刻也都无话,静静地坐在一旁,偶尔以丝巾抹泪,间或向周围看上几眼,很是镇定。

  胭脂将官员中各大派系都看得清楚,

  “安静!请列位同僚安静,听本相把话说完。”姬修双手抬高又压下,维持着秩序,道:“与雾烈一战,我苍隐虽然战败,却也曾书写过辉煌的一笔,这在四国中是不曾有过的。虽然圣上去了,但我们家国安好,民风尚淳,列位要有信心才是。”

  “丞相大人说得不无道理,圣上为国家战死沙场,永垂不朽,我苍隐儿女自然要继其鸿图大志,休养生息,以便日后卷土重来,完成先祖遗训。”又是定襄王牵头说话:“不过,齐家治国平天下,攘外必先安内,眼下外临敌军,国中无主怕是不行,是否应该先确立皇室正统,再理内外政务?”

  攘外必先安内?胭脂深知话中意义,面色平静无波,目光淡淡地掠向景妃与明渊侯。

  景妃与胭脂目光一碰,立即转开至别处,大有敌不动她不动的意思,只是一双手稍稍掩住小腹,倒像是一副黄雀在后的架势。手握苍都军权的明渊侯更是如此,表情教人看不出一丝破绽。试想,一个刚刚失去儿子的父亲可以在朝堂上安坐如斯,怎会是等闲之辈?

  定襄王此话一出口,百官又议论一番。

  有人干脆直截了当地道:“下官听闻雾都一役前夕,圣上曾拟密旨予丞相,不知圣上旨意如何?还请丞相解读。”说话语气分明是事先与定襄王对过口风。显然,定襄王在皇宫里安插有不少眼线,平日没少动这方面心思。

  “圣上的确派人送过密函回都,是与景妃娘娘同时到达都城。”姬修点头承认,招了太监总管曾钰过来,道:“快去圣上御书房,将夹在第三排书柜《治国宝鉴》里的密函取来。”

  胭脂暗自佩服起这位老丞相,只一句话即将一直置身事外的景妃牵了进来,又笑那密函明明已经不在御书房,他还煞有介事地叫太监总管去取。

  曾钰带了两个小太监匆匆去了。一拨皇室宗亲的表情好像石头落地了似的轻松愉快,都以为有了密函,就能将定襄王扶上宝座。那定襄王更是喜形于色,频频以眼色向四周官员致意。只有胭脂在心里笑灿烂无比。

  不一会儿,曾钰再次回殿,双手将《治国宝鉴》奉至姬修面前。殿堂上私语阵阵,皇室宗亲举目相望。胭脂细心地发现,景妃与明渊侯默契地互望了对方一眼。

  姬修取了书,翻开扉页,见密函完好如初,不禁大异,便向胭脂看过来。回都时,他分明已吩咐人将密函取走,怎么完整无损?

  胭脂装作不知,催问一声:“丞相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姬修否定,取出密函拆阅,皱纹颇深的手有些抖,小心地摊开宣纸,张口正要念,却惊愣住不动了:“这……这……”

  “怎么回事?”胭脂仍装着一概不知,关切地问表情怪异的姬修。

  殿堂上,官员们再次指点议论。有人催促道:“丞相大人,密函所写究竟是什么内容?能否念给下官们听听?”

  胭脂转转眼珠,看出参与催促的官员既有定襄王一派宗亲,又有明渊侯下属之流,都提着小算盘呢,简直是太好笑了。

  “丞相大人,快念吧!”又有人催道。

  “这……”姬修手持密函念也不是,不念也不是,直犯愁,额上竟冒出细细的汗珠儿。

  “既然丞相不肯念,就由本宫代为处理。”胭脂不由分说,从姬修手上抽过那封早被人替代过的密函,大声念了出来:“天命难违,雾都危急,如朕有所不测,则册景妃为后,其诞下骨血不论男女皆封为太子,成年后即位;其二,赐明渊侯掌监国、临机专断之权,全心辅政。”

  待念完,胭脂很是轻松地拍拍手,将密函重新交回姬修手上,笑言:“丞相大人,本宫可有念错?”

  一头雾水的姬修摇头叹气,看胭脂还笑得出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不明白胭脂为何明知这不是原先的密函,却还要念出来,若大局就这么定下来,岂不违背了圣上本意?

  反是所有官员听完之后,瞬间便躁动起来。明渊侯一党明显很沉得住气,像是提早就已经知道这个结果似的,有的人脸上甚至提前露出喜悦之情;而皇室宗亲一派,因为知道密函被调换,个个义愤慎膺,脸露不平之色。定襄王更是不能接受,失口便叫:“不可能!一定是有人调换了密函。”

  他领头这么一说,当即就有不少官员随声附和,毒辣的眼光纷纷朝景妃、明渊侯射过去。

  胭脂冷静得不得了,暗自高兴着,不急不徐地道:“丞相大人,既然定襄王不信,你可否将密函送过去让他过过目?”这话无疑是火上烧油,那定襄王本就心有不平,被她这么一挑,胸中怒火更烈,对景妃虎视眈眈。

  一直镇静的景妃被皇室宗亲集团如此憎恨,终于有些坐不住了,又还不敢立即表露出来,只得强压下反驳之意。

  姬修依言将密函递到定襄王面前,却并不交到他手上,待他扫看完内容后轮番展示于宗亲们。

  看清密函内容,定襄王不由怒色十足,双目如炬,像要喷火似地瞪向景妃与明渊侯,皮不笑肉不笑地道:“景妃娘娘真是手眼通天呀,将密函伪造得惟妙惟肖,本王实在佩服!”各宗亲贵戚听他这么一说,也纷纷出言指责景妃,哪里还顾及什么尊卑体统。

  景妃脸色明显难堪,转而面上明渊侯,欺欺艾艾地道:“父亲……”

  这一声父亲倒是叫得妙!胭脂神色冷峻,从姬修手中取了密函在手,又扬了扬,冲宗亲们道:“定襄王,各位宗亲,密函所书内容你们也都看见了,既然圣意如此,咱们就按圣意行事吧!”

  景妃也不笨,精厉地看向胭脂,但见胭脂嘴角暗藏的杀机竟是吓得心儿狂跳。

  “是呀,圣意如此!连月妃娘娘都承认,那就再好不过了。”一直紧盯胭脂态度的明渊侯趁势而下,想是以为手握兵权,事情便会就此尘埃落定了,眼角绽出浅浅的笑。

  “是呀!恭喜景妃娘娘!”

  “是恭喜皇后娘娘才对!”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恭喜监国大人!”

  “恭喜明渊侯!”

  ……

  不少官员趁机向景妃、明渊侯道贺,阿谀奉承之意昭然若揭。胭脂看在眼里,寒在心里,国君今晨才下葬,这群臣子这么快即可谈笑风生,的确不能不防。

  “慢!”定襄王忍无可忍,大吼一声,殿堂上立即鸦雀无声。

  “定襄王,你……”被胭脂态度绕得糊涂的姬修刚要出言阻止定襄王,就有宗亲嚷了起来:“禁卫军何在?把太监总管曾钰给抓起来!擅自替换圣上密旨,拖出去斩首!”

  宗亲一嚷,果有禁卫军冲进来,将太监总管曾钰与先前随行的两个小太监按倒在地。

  “丞相大人、两位娘娘,奴才没动手脚,奴才冤枉!”曾钰被擒在地,大喊冤枉。

  这会儿怕是不冤也得被冤枉了。胭脂眼瞅着宗亲们临时制造事端,并不加以阻拦,扮作弄不明白的样子望向明渊侯,等他发话。

  明渊侯知道换密函一事败露不得,否则必是杀身之祸,起身跨至定襄王面前,表面一派和气,实则咄咄逼人地道:“密旨乃圣上亲拟,你我都未曾见过,定襄王何以确定密旨是伪造?又凭什么说是娘娘所伪造?难不成定襄王有看过密函?”

  定襄王当然不敢说自己通过什么方式知道密函内容,只要他一开口,便会落人把柄,进而获罪,要知道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可不是好玩的。如此一来,他无异于吃了个老大的哑巴亏,既不甘心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又不敢张扬,张口半天,就说出一个字:“你……”

  倒是反将一军!不愧是老姜。胭脂捏着密函,看着明渊侯一步一步跌落于自己所挖的陷阱,侧目于安坐在侧的景妃,凑了过去,故作体贴地大声道:“姐姐,您脸色不太好呀!是不是身子不大舒服?”

  紧张极了的景妃没想到胭脂会在这么不适宜的时候以这种方式对她说话,一接触胭脂几乎看透一切的目光,额上直冒冷汗,勉强笑着应对:“妹妹有心了!是殿里有些闷,你知道我这……”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又冲胭脂笑了笑。

  胭脂表示理解:“姐姐是有福之人,如今有了身孕,地位水涨船高,已是今昔非比了。”

  “月妃娘娘有心了,皇后娘娘自从得知圣上……忧伤过度,身子较虚,又是孕期……”明渊侯知道胭脂不是真心问候,便接了话替景妃解围,同时也看出胭脂与从前的不同之处。

  拥护定襄王的宗亲们实在看不过去,出言讥讽道:“这还没证实密函真伪,就改口称皇后娘娘了看来明渊侯是没将月妃娘娘放在眼里。”

  那说话人一语将胭脂给扯了进去,倒是提醒了定襄王。他脑子略略一转,冲着姬修道:“丞相大人,您是三朝元老,又是当朝首辅,还是圣上钦点主管政务的官员,密函是真是假,有否被调换,您再清楚不过!本王先前所言的确纯属猜测,但曾钰向来与明渊候走得近也确实是朝中公认的事实。如今,您就给个痛快话,密函究竟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