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沉默的信仰
作者:安安      更新:2022-04-30 13:00      字数:3219
  回城之时,天色已黑。听说大军已回、君王蒙难,全漕州百姓出城夹道相迎。火把将整座城池照得透亮。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披麻带孝者成排列队,老远见着队伍,就叩拜成黑压压的一片,哀天恸地嚎哭起来。整个情形见者落泪,闻者伤怀。

  胭脂撕裂素色衣襟结了朵白花挽在发鬓边上,坚持下车步行,一手扶着车辕,一手被侍女小心搀着,目光从近处扫向远处,将民众悲情全都看在眼里,得到的震撼远远超过预期。她感动得一塌糊涂,却没有哭,因为她必须像奚桓一样打理国家,而软弱无济于事。

  这一路,原本只需一半炷香时间便能到达漕州城都督府,却走了整整一个时辰。许是因为累极了,刚到都督府,她就晕了过去。众人被吓了个半死,慌手慌脚地又是请大夫前来诊断,又是急急忙忙地布置帝王灵堂。

  等胭脂醒来时,已是深夜,挣扎着一定要去灵堂。侍女们拗不去,只得将路也走不稳的胭脂抬了去。这一去,姬修及一票漕州官员们吓得心都提到了嗓门儿口,纷纷来拜。

  望着巨大的奠字,早换了一身白的胭脂只觉得痛不欲生,摆手退却闲杂人等,道:“本宫来为圣上守灵,各们卿家退守外堂吧!”

  拥堵的人群鱼贯而出,只余下姬修、临昭及立则。

  “扶本宫过去!”她招了侍女扶自己到灵柩前,跪坐在蒲团上,而后将侍女也遣散掉。

  姬修吩咐人把了堂门,带着临昭及立则跪在她身后,道:“娘娘是有话要说吗?”

  “信使已经出发了吧?”胭脂声线平稳地道。由于背对三人,无所顾忌,一闭眼,两扇长睫毛便眨出两行泪,而她的身形未动分毫。

  “是的,八百里加急。”临昭答话,声音很沙哑。

  “好。”生怕被他们看穿自己,胭脂只说了一个字。

  “臣已经特别交代过信使,让其赶到都城后,先与禁卫军统管原刚联络,做些准备,以防有变。”姬修交了交底:“原刚是微臣的门生,请娘娘放心。”

  禁卫军有一万人,战斗力很是厉害。若真发生不测,倒是可以与明渊候手上两万兵力持续一阵子,起码突围不成问题,只不过是个险招。胭脂想了想,道:“就这样罢。”

  “娘娘,其实臣倒是还有另一个主意,只是老师不太同意。”立则道。

  “丞相大人是明理之人。你说来听听无妨。”胭脂道。

  立则得到许可,道:“为避免政变,不妨就地举行国葬,派信使前去都城通知朝中大臣及各宗亲前来祭奠,待其离朝,暗中派人接管军队即可。漕州兵力加上亦良撤回的人马,共有有一万八千余,能确保娘娘无虞。”

  “不妥。雾烈军队正处玉霞关,燕陌亲自带领,且兵力不详。时下我军心受损,漕州无论如何不能发生动乱,须专心迎敌。外敌当前,凡是有爱国心的大臣都会以大局为重,就依丞相所言行事。”胭脂温和地道。

  立则沉默地低下头。

  “我知道你是为娘娘着想,但眼下境况不允许这么做。雾烈军队就在对面,朝发夕至,你肩上担子很重。”丞相安慰道。

  “立则,你得替本宫守住漕州一月,且守城期间,须每日遣使向本宫报道。一月后,本宫亲自坐阵。”胭脂银牙紧咬,从袖口处取出奚桓留下的结发,放于掌心,双手交握,对灵祈求:“愿圣上佑我苍隐国运。保卫家国,人人有责,月儿就算粉身碎骨,也决不皱下眉头。”

  “娘娘!”三人听得誓言,感动之余,沧然泪下。

  “都下去罢,本宫想单独呆一会儿。过了今晚,由明日辰时起,日夜兼程,迎圣上回都。”她朝后扬了扬手,三人依言退出。

  门轻轻合了起来,寂静围绕四周。她独自跪坐棺前,睁着早已红肿不堪的眼,任烛光在视线里模糊成一片,忆起许多旧事,脑子里乱轰轰,茫茫然无所适从。

  不久前,在大雪纷飞的冬日,她以皇后之尊代表雾烈国为燕康守灵。而今,她再次成了未亡人,再次以一国皇后的身份为丈夫守灵。她才二十岁,如花开放的年纪!为什么命运让她做战争的陪葬品?为什么幸福离她这么遥远?

  “桓,你告诉我,为什么所有靠近我的人都是这样的结局?爹爹是,娘亲是,燕康也是……现在,连你都是。”她捶打着地面,放声而泣。“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把你们全部都带走,就剩我一个……我怨,我恨,我伤心甚至绝望……”

  如果她还是当初身在雾烈的胭脂,以冷漠为秉性,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彻心扉。如果此刻躺在木棺里的男子从未教会她活着的信念,她也许会选择死亡去陪伴。

  可惜,她做了他的妻子,做了他最爱的人,做了最爱他的人。所以,今夜是她一生中最难跨越的一个夜晚。

  有些脆弱,只可以在无人的时候流淌;有些爱情,只可以用眼泪去升华和传达。当一切情感放纵过后,她将又会是个冷静自持的女子,将把那些深爱过、深恨过、撕心裂肺痛哭过的痕迹一一埋藏在心灵最深处,永远不会让人触及。

  四国历史的局,看不透的永远是真相。胭脂以一夜悲伤换沉默的信仰,旁白尘世芬芳。

  同样是这一夜,梧桐疏雨,香烟漫漫。

  有一个绝色女子静坐在供奉神明的庙堂前,微微眯起的眸子盛着毒恶的光芒,冷得令人心神发慌。四国中,从来没女子像她这般狂妄与疯狂,亦从来没人发现她的心肠坚如铁石,而她的手段胜过任何一场战争所造成的罪恶与死亡。

  “主子!银风大人到了。”丫鬟轻声道,而后知趣地退了出去。

  银色身影飘然即到。如果不细心,根本就听不见他进门的任何声响:“嫣儿,人我给你带回来了。你要怎么处置?”

  “没人察觉吧?” 她站起,转身所说的第一句不是关切的话,而是围绕她要得到的一切。

  看着眼前人绝丽的脸绽放出灿烂笑容,银风感觉不到一丝温柔,只怔怔地看着她,以一种想要读懂她的方式道:“没有。嫣儿,够了。”

  “不够!”褚嫣翻脸盛怒地道,“我说过,我要他臣服。”

  “他已经付出代价。是真的够了!难道天下大乱,你就满意了?”银风劝说,伸手想抚平她脸上的怒容,却被避开,手停在半空,久久无措。

  “对!我就是要天下大乱。那又怎么样呢?”禇嫣冷笑几声,又道:“羞辱我的人永远只有一种结局,那就是国破家亡,死无葬身之地。”

  银风美若神衹的脸突然难看到了极点。他怎么可能读懂她呢?到底是他痴心过头了,竟这么多年也看不透。失望,他太失望了。“人,已经在外边了。”

  艳红的身影夺门而出。

  银风突然感觉自己特别滑稽,冲着禇嫣姣好的背影叫起来,用的仍是温柔的声音:“嫣儿,这是最后一次。”

  窈窕的身影停了下来,只是迟疑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头也不回地消失。

  无从表情的银风站在原地,凉意从头顶一直蔓延到足底,终于明白她的心是冷的,不管他怎么捂也捂不热。悲哀的是,他为了这么一个女子,爱了,做了,错了,最后一无是处,却依然恨不起来。

  “嫣儿,总有一天你会对自己犯下的罪孽感到后悔。作为帮凶的我也是。”声音轻似花开,没等音量扩散,庙堂早已人去楼空,静如坟墓。

  同样是这一夜,天色匆忙,只有云情雨意,没有落日霞光。奔流的漕江,轻雾飘荡,美得迷朦,美得让人看不清真相。

  有一艘普通商船自西向南顺流而下,船头上站着个天生贵气凌人的男子。他半张着臂膀,在细细雨雾中舒展体态,似要拥抱什么一般。两只羽翼洁白的信鸽停在他修长的右手手指上,轻轻嘬着他的手部皮肤。

  从接到飞鸽传书起,他就这样一直站在船头,从黄昏一直站到夜晚,又像是站在四国棋局变化的风口浪尖,表情很是困惑。两国争战,他原本不该来,只凭着当初对胭脂的好奇,便下令查询。这一寻觅,就从水金城一路寻到雾烈国,最后传来了她的死讯。可是没过多久,雾烈一路凯歌,又有人称发现她的踪迹,他感到疑惑,派玄素扮商队打探,而今得来,她与奚桓一同路数的消息!

  她简直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女子!艺高胆大不说,又聪慧过人,既是雾烈之后,又成苍隐宠妃!同是一个人,却拥有两个完全对立的身份!

  “瀚殿下,天黑这么久了,雨雾浓重,您还是进舱比较妥当。”船舱内走出一个侍卫。

  他回神,清爽地笑笑,道了声好,一边迈步,一边苦闷地想:胭脂,是什么让你抓住了我的心?是什么让我苦苦追逐你的身影?雾烈、苍国两国的战争是否就这样落下帷幕?会不会明天太阳升起,一切全部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