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进驻越宫
作者:庄潮生      更新:2022-04-30 18:24      字数:3473
  南鹊山寺距越宫不远,我打马回京都时见路上少有人烟,直至官道也不见有几人往来。平日里,这条路上常有进出京都的商队,城外的小贩也有不少。此时,这条往日繁华,人声熙攘的官道冷清至极。至此,我才略微有了些亡国的哀戚。

  很快,我来到南门城下。城门上仍陈列着士兵。我抬眼望,原以为此刻立在城门上的应该是才攻下越宫的陈军,却没想到是林家军。

  此次陈越大战,越国派遣的兵马达四十万之多,而陈军才不到二十万。但短短三月越军便只剩下三万,其中过半数是长随哥哥驻守关都的。哥哥带着剩下的兵马足足撑了半月,直至弹尽粮绝。林甫原本是被派去的援军,但谁都知道那不过是螳臂挡车。此时在南门城上看到林家军,想来林家大约是已经投陈。

  “城下何人?”城门上的副官问道。

  “越国承阳。”

  城门缓缓打开,一队轻骑从打开的城门中出来,带头的是副官模样。待走近了,前头的人下马跪地:“末将李清,拜见承阳公主。”

  是林甫的副将,林泽的老师。

  “我要进宫。”

  “末将遵旨。”他起身对着城内喊道:“恭迎公主回京——”

  “恭迎公主回京——”林家军跪立两侧,迎接我这个刚亡了国的公主。

  李清一路护送我到越宫郑武门前,此刻城门上是真正的陈军了。

  “末将只能护送到此了,之后…”,他顿了顿,似乎有些哽住,“往后,公主一个人走,要小心了。”

  “有劳李将军。”我淡淡一笑,下马入了宫门。

  我一路径直走向承阳殿,一路的陈军似没见着我一般,巡逻的军队从我身前走过的时候,也并未有人露出鄙夷的神色。

  他们的领口都绣着海棠。陈王独爱海棠,没想到连领口上都绣着。早前父王亲征大败陈军,在班师回朝的洗尘宴上,父王曾嘲笑过陈军领口上的海棠花,对杜卫说陈国的士兵只拿得起绣花针。如今,这些只拿得起绣花针的人,将长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行至承阳殿前,看见陈军都立在大殿的前阶上,殿檐前无人看守。

  “恭迎公主回宫。”我听见身后有声音响起,回身一望,只看见一双无神的眼睛。

  是阿琼信中所说的,唯一一个敢在跟前侍候父王的人。

  他用锦帕捂住口鼻,端了一碗药。见我回身望他,那双眼才透出些神采,只是面色依旧颓败着。

  “公主有整整一年未回宫了吧?陛下时常挂念公主,入冬了怕公主穿不暖,见了油荤又念着公主吃斋饭受苦……一年了,好歹是见上一面了,公主也确实清瘦了。”徐公公在我耳边叨叨些家常话,到让我有了些亲切感。恍然间看见他两鬓又多添了些白发,才想起他在父王身边二十余载,我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父王的十载江山,朝廷百官,万千子民,到头来,能留在身边的,也不过寥寥几人。

  走到殿门前,徐公公从袖袋里掏出一张锦帕来,叫我戴上。锦帕上的药味有些刺鼻,我皱了皱眉头。

  “现如今太医院的药材有些供应不上,药未调好,药味重了些,公主受委屈了。”徐公公有些歉疚地说。

  眼下陈越局势已定,越国遭战乱之祸,徭役都收不上更不用说药材了。

  “无妨,母亲的病常年需药调理,这药味我已经习惯了。这药——”我看着徐公公手中渐凉的药,“这药由我端过去吧。”

  “也好,”徐公公笑了笑,“老奴在门外候着。”

  刚推开殿门,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殿里幔帏重叠,窗户紧闭,从绿纱窗里透过的少有的光也被帷幔给遮去了。我依着记忆里殿中的样子走到了父王的床帏前。

  听到我的脚步声,父王似乎以为我是徐公公,带着虚弱又不耐烦的声音道:“孤不吃药!让孤随越国去了罢了!”

  “父王这又是在跟谁置气呢?”我端上药来,空出的手将龙床外的三重帷帐掀起。

  床上的人听见声音诧异地回过头来,而我见着父王的摸样顿时止住了动作。

  一年前我离宫时父王仍在沉迷酒色,越国左相杜卫只手遮天,上将军林甫和越世子接连被发配边关,我对于越朝政已是失望之极,已有离宫的想法,加之母亲在南鹊山寺无人照顾,又受早年留下的隐疾反复折磨,我便离宫去了南鹊山寺。

  许是认为我不过因为母亲的事在与他置气,气消了便会回来,父王当时并未派人寻我。我离宫时听宫人说,父王叫了杜卫前不久送来的几个民间歌姬,正在画室里寻欢作乐。我心灰意冷,终于对越国再未有一丝希冀。

  是啊,这样不理朝政,整日作乐的君王会因何事而烦忧呢?彼时父王在声色之间意气风发,如同当年随舅舅四方征战的那个马上儿郎。

  我无法将床上这个满头白发的人,双目混浊的人与我记忆中的父王联系起来。父王瘦得不成样子,双颊完全陷了进去,仅剩一层枯萎的面皮,而那仅剩的面皮又白的不像样,透着病态的青色。他的双唇完全是青紫的,干枯的双唇贴在一起,又或许是想说什么,他的下颔动了动,却似乎没有气力将它张开。

  父王看着我,眼眶红了,很快便流下泪来。

  我从未见过父王如此颓败的样子,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最终,我叹口气将手上盛的汤药放在床头的桌案上,在床边坐下,将父王扶起。父王实在太瘦弱了,隔着里衣,父王的背上尽是骨头的凸起。

  我将父王的头轻靠在床头,将玉枕覆在床头繁复的镂空凸纹上,好让父王舒服些。药已经有些凉了。我一勺一勺地喂着汤药,父王听话地喝了,只是双眼仍看着我,半刻不曾移开。

  喂完汤药,我收拾了一下,准备离开。父王拉住了我的手。

  “西儿……”他艰难地唤道。

  我很久没听见父王这么叫我了,自父王上位后,自我被册封为越国承阳以来,父王再未叫过我的名字,大多数时候都叫我“承阳”,似要向天下人昭告一般。

  我是他的最为宠爱的女儿,他曾说要我做越国最为尊贵的公主。

  “为什么……要回来?长晤已经没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这里?!走得远远地多好,为什么要来送死!”父王有些激动,说到最后,已是哭声沙哑。

  “我是承阳啊,父王忘了吗?是您亲自下诏册封的。自那时起,我的命运就和越国系在了一起。”

  父王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父王与其担心我,不如想一想越国的臣民吧。作为君王,也总该有一刻是该为这江山下的百姓考虑几分的。”我听着自己逐渐冷漠的声音,父王双眼里初见我时焕发的一点神采终于消失殆尽,混沌中又带着灰败,拉着我的手也慢慢松开,耷拉在床沿。

  出殿门时徐公公在门外候着,见我出来了,赶忙接过我手上的空碗。

  “若是公公得闲,越西想向公公求教几句。”

  “老奴不敢,公主有话尽管说就是,老奴定用心听着。”徐公公连连俯身。

  “旁人进出越宫如此艰难,父王何故染上瘟疫?”

  “陛下这恶疾怕并非染上是瘟疫,”徐公公说话的声音放小了些,“陛下染上恶疾,是左相带着太医来诊,诊出是瘟疫来,满朝哗然。左相先是处死了那个从宫外带来瘟疫的教坊歌姬,又先后处死了陛下身边的几个宫人,紧接着又处死了太医院的几个太医,说是未早察觉陛下的恶疾。老奴觉着,这病……许是陛下的膳食里有古怪。”

  父王辗转于美色之间,早前就曾私下向太医院寻些壮阳的药物,杜卫怕是早就暗中做了手脚,父王的身体越吃越亏,膳食里似乎也加了慢性毒药,最终将父王拖垮。

  如此明目张胆地处理此事,在朝百官竟无一人指责,杜卫当真是成了越国的主人了么?

  “眼下陈军虽进驻越宫,但仅仅包围了承阳殿等几个宫室,老奴已派人将长乐殿打理一番,公主可在长乐殿安寝。”

  徐公公将我送至长乐殿殿门前,微一俯身,便转身离开了。

  殿门仍然恢弘如旧,两旁的石狮也仍旧器宇轩昂,一切如昨,只是易了主。

  长乐殿是越国历代王后所居殿室,母亲从前住在这里。

  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先王刚去,大伯握权掌政,父王作为先王最为宠爱的儿子,遭受排挤又受各路杀手追杀,不得不举家迁至嘉陵,以求舅舅嘉陵王的庇佑。

  那时父王身边只有我与母亲,为了躲避杀手又怕牵连舅舅,只将哥哥寄养在嘉陵王府,我们住在山脚下的木屋里,屋子很小,但好歹能避风雪,父王有时也会去山间打些野味来。母亲总觉得亏欠我,时常抹着眼泪看着我一口一口地吃野菜。夜里母亲总爱搂着我,唱着外头街市里流传的童谣哄我入睡。夏季蚊虫太多,咬得我痛痒难忍,无法安眠,母亲便抱着我说,总有一日会让我离开这里,住进天底下最好的房子里。

  如今倒是住进去了,我和母亲却想逃离这里。

  这座房子,原是用累累白骨堆砌的啊!

  母亲也在这里留下了太多罪孽,遁入空门,想来是为超度那些亡灵而赎罪的吧。